辣的滋味在她心中慢慢翻滚起来。
人的坚强并不需要表现在克制自己感情的内在活动,只需要表现在克制感情通过形体、言语的外在流露。
她听任自己心中的起伏。然而,比感慨万端的回忆更有力量的却是一个简单的现实问题,李向南现在对她是什么看法?他无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一些情况,这刚才她和康乐在礼堂外的宣传橱窗下碰面时就知道了。
“林虹,你去北京上访了?”康乐随随便便地问道,他们相互认识。
“我给我舅舅买药去了。”林虹不以为然地说。
“人们可都传你上访去了。”
“政治警觉常常把危险放大。”她淡淡地一笑。
“这几天大会可把你弄成知名人士了。”康乐说,“新来的县委书记,你知道了吗?也是咱们北京老三届,对你的情况相当关心。”
她看着康乐,希望她的注意能使对方把这个话题讲下去。
“他问过我关于你的情况。我对他说,林虹那个人,我多少接触过,相貌很出众,个性很强,还是学生味,稍稍含着点冷傲和孤僻。”康乐逗趣地一笑,“我不褒不贬,很客观吧?”
“一个人要自己客观时,他对事物的评价就只受他感情好恶的不自觉影响。”
“好在我对你没什么强烈好恶,平平。有点不自觉影响也对你歪曲不大。我还告诉他:林虹有两大特点,一个是高度的感情克制力,一个是特别善于看透人。你这县委书记也小心叫她看透。”康乐说着自己也笑了。
“我永远不想看透他……”林虹垂下眼说道。
“他打问得很详细,对你的情况很感兴趣。”
“他还问些什么?”
“各方面吧,我也尽我知道的说了说。”康乐含蓄地答道。
那么说,康乐知道多少,他也就知道多少了……
“你还接着听我讲这半个月的情况吗?”小周的话打破她的恍惚。
“你讲吧。”她说。她想知道李向南的一切。会场中的强烈气氛连同弥漫刺鼻的烟气,都让她感受到现实的生活气息,都使她想到他现在的复杂处境。他过一会儿要讲些什么呢?
两个星期以来,李向南起码是激起了古陵人的一些热情与幻想。
林虹静静地听着小周讲述,脸上始终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心里却在围绕着李向南的过去和现在没有边际地起伏着。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时而恍惚,时而黯然,时而在想象着什么。她的善于不断审视自己的思维,则一个又一个地发现着自己情感上的矛盾。她对政治毫无热情,可以说是厌恶透了,但李向南所表现的干练和活力却在她眼前亮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她至今还难免被有活力的事情所魅惑?
李向南在这喧嚣尘俗中的奋斗,她理应予以轻视,这种轻视是她保持心理平静所必需的;但她似乎缺乏这种轻视的心理力量,她爱过他,她很难轻视他的事业。那么,她应该为李向南高兴,但是,她又没有为李向南高兴的心理力量。因为李向南表现出的蓬勃生气,使她感到一种被生活和青春遗弃的凄楚。李向南的出现,使她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她把目光转向窗外,集中思绪寻找着入画的构图,在艺术思维中寻找心理平衡。然而,她无法入画。透过窗户看到的自然是狭小的,周围的世俗社会却包围着她。前后左右都有人在看她指点她,她成了众多目光的焦点。
她扬起头看了一下主席台,顾荣正在讲话。他的双手捂着茶杯,听说这个动作是他最愤怒、最不快的象征。大人物的习性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顾荣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了,不露声色然而是含着锋刃的。
林虹淡淡地迎视着他,好像对着一幅人像一样打量着。顾荣的目光略闪烁了一下又转到旁边,发现了她身边的小周。小周低了一下头,试图躲避他的目光,然后干脆扬起了头。这一细致的变化,她感觉到了。
“你当心顾荣恨上你。”她说。
“我才不怕呢。”小周的话带点滑稽,“再说,他也顾不上我。李书记等会儿一讲话,够他招呼的了。”
会场更为骚动了。对顾荣讲话的不满和对县委书记的等待交织在一起。院子里响起吉普车开进来的声音。许多人翘首张望着。顾荣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最怕的是局势失控,他最善于的也是控制局势。他对着麦克风拉长声音大声说道:“同——志——们——!……”就一下收住,俯视着整个会场。
这一着很有效。一直轰响的扩音器突然沉寂下来,人们感到了会场气氛的另一种异常。当人们朝向主席台时,看见的是顾荣严峻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地瞧着整个会场,似乎在竭力压抑他的激动情绪。会场一片一片地静了下来。
“请共产党员把手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顾荣才不可抗拒地低沉着声音说道。
人们犹豫了一下,许多只手先后举了起来。
“好。再请参加过革命军队的同志把手举起来。”
又有许多只手无声地举起来。
“请四十岁以上的同志把手举起来。”
更多的手举起来。
“最后,请所有的干部同志——厂矿、农村、机关的——把手举起来。”
森林般的胳膊,几乎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除了顾荣,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一个高瘦清癯的年轻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主席台上。
“好,请同志们把手都放下。”顾荣眯缝着眼家长一样严肃而又平和地说道。停了停,他开始了讲话:“我们召开这样一个大会的目的是为什么?就是为了集思广益,加强团结,搞好现代化。我们中间好多是共产党员,请同志们想一想,我们搞现代化靠什么?千条万条,说到底一条,靠加强党的领导。我们哪项中心工作,哪个文件最后不都是这样一条吗?不靠党的领导,不靠各级党组织,中国能搞成现代化吗?”
停顿,威严持重地缓缓扫视会场,让声音在人们心中回响。
“我们中间有许多同志过去是革命军人。你们一定比其他人更懂得,离开组织性、纪律性,”他环指一下会场,“像刚才那样,这个队伍能前进一步吗?……像‘文化大革命’那样无政府主义还能允许吗?”
顾荣声音放平和了,脸色也稍稍和缓。
“今天在座的,四十岁以上的占多数。现在四十岁,1958年时就十多岁了,懂事了。都能记得那时的共产风吧?冒冒失失,冲昏头脑,1960年就刮地皮饿肚皮。我们都是从教训中过来的人,现在再不能浮躁,再不能幻想,再不能想一步跨入共产主义。要踏踏实实,稳稳当当,一步一步来。靠主观热情,血气方刚,靠个人英雄主义,靠花花哨哨的小聪明,一点两点书本知识,纸上谈兵,在中国是行不通的。要栽大跟头的。”
这话充满着警告和压力,颇有气势。
“参加会议的不少同志是在基层担任领导工作的干部,你们辛辛苦苦做了大量工作,正是靠你们实实在在的工作,我们古陵县两年来才在各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们县在整个地区都是突出的。我们的同志应该总结经验,应该相信自己头脑里的经验(‘自己’两字加重语气)。改变古陵县面貌靠谁?就靠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对这里一山一水都有感情的同志。我从1945年参加革命就在古陵,三十多年来没有离开过这儿,大家知道,别的领导调来调走的,一两年就换一次,我没动过,以后也不想动。”他亲切地笑了笑,“在座的很多同志都是和我一起工作过的。同志们,我积三十多年的经验,今天对同志们说句心里话:什么事情不要想得太简单,头脑不要发热,要留有余地,要走一步回头看一看,说话要谨慎三思,注意给群众的影响。”
又是寂静。寂静是最大的威严。
“好,”顾荣转头朝主席台右侧看了看,“下面请向南同志代表我们县委做大会总结。”
人们这才发现,年轻的县委书记不知何时已经在主席台最靠边的位置就座了。
第九章
两个星期来,李向南和顾荣之间发生了曲折而复杂的冲突。
李向南到古陵第一天,刚下吉普车,顾荣就带着十几个常委迎上来,满脸的笑容中有着长辈的亲热。他一握住李向南的手就使劲晃着:“向南,你父亲现在身体好吗?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机会再去北京看看他。他总没忘记几十年前的小顾吧?”他说着对周围的常委们风趣而又适度地笑笑,“现在可是老顾啰,老得快要交班啰。”这个适度,表明他权重威高的领导地位。大家也跟着适度地笑了笑。这个适度则显出他们对顾荣惯有的尊重和服从。顾荣握着李向南的手,又亲热地用左手轻轻拍了拍李向南的手背:“我五几年去北京看望过你爸爸,那时见过你。你小时候在古陵长大的,那年刚到北京,都叫你小南南,正调皮呢。现在可是堂堂的县委书记,七品父母官了。”
李向南表示尊敬地笑了笑。
“这就是古陵县委常委的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全部实到。”顾荣把身后的十几个常委一一介绍给李向南,“以后工作,你和大家多商量,多征求大家意见,他们对古陵情况都比我了解。”顾荣说话时充分显示出他对李向南长辈式的亲切和对其他常委们的倚仗和信赖,那是老上级对部下特有的信赖。
“工作要靠大家,我只不过是来召集大家开开会。”李向南说。
“大家呢,要多协助向南同志工作,”顾荣并不理会李向南的话,他继续对常委们说着,“有事多和咱们书记请示汇报。你们差不多都是老古陵,要习惯和新来的县委书记配合好。”他这才又转过身来,“向南啊,过去我是你父亲的老部下,现在,我再当你的部下。嗳,别摇头嘛,工作中的上下级关系,可不能讲客气。”
李向南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他在这亲亲热热中却隐隐感到一点相反的东西:对方似乎并不真正欢迎自己。不过,见到爸爸的老同事,他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有这样一层关系,对于开展工作是有利的。
“你先慢慢熟悉一下县里情况。”当其他常委们走后,他们在顾荣的办公室里坐下,顾荣长辈似地提着建议。他拿出烟,同时递给李向南一支,等李向南划火柴给他点着后,他很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吐了一口烟,左手摩挲着茶几上的白瓷茶杯,眼睛看着墙上的古陵县地图,有板有眼地慢慢说着:“用两个月时间先熟悉一下县委机关、县政府。要熟悉上下左右的工作程序。正常的程序是最重要的。一个领导干部有没有经验,往往从程序的精通与否就表现出来了。这里有很多学问。”他抽了一口,吐出烟来,“然后,很重要的,要熟悉一下干部。多和他们谈谈,有时间到各家转转啦,联络一下感情。光在会议桌上不行。不要清高,要谦虚,多听他们讲。民主作风很重要啊,这是获得威信最重要的。当领导的不要事事出主意,越少出越好。主要是会用人团结人。宁肯少做事,不要做错事。少说错话,少表错态,少下不符合实际的决心,这是保证威信的第一条。”他又慢悠悠吐出一口烟来,往沙发上一仰,“一个当领导的到了一个单位,有一年时间,不说一句错话,那就不得了,威信自然而然就建立起来了。要不,你做了一百件事,有一件做错了,就可能站不住脚。年轻好胜最要不得,我年轻时就有这教训。特别是你刚到古陵,表态尤其要慎重。古陵县总的形势是很好的。”
他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从容地把烟头上没弹掉的一圈烧结物在绿色的玻璃烟灰缸灰槽里旋转着蹭掉,仰身坐坐舒服:“然后呢,用两个月时间熟悉一下农村,二十个公社都跑一跑。农业,是县委工作的大头。再用两个月时间摸一摸工交财贸。还有别的就顺便吧。文教啦,卫生啦,公检法啦,民政啦,那都不是太主要的。这样算算,有半年时间的调查研究,你对古陵的工作多少就有点发言权了。”他皱着眉长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来,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笑着问李向南:“你看呢?”
李向南一直尽量尊重地俯身倾听着,但是他感到自己心理上有些不自然。顾荣的话让他闻到一种他很熟悉但很难忍受的气息。他有自己的蓝图,他不愿意含糊其辞地逢迎和接受顾荣的这番“教导”。这种长辈似的“教诲”,已经开始让他感到某种压力和约束感了。
他决定调整一下相互关系。
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看……我想一边调查一边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调查吧。有的时候,工作过程是最好的调查。什么事一上手就摸清楚了。”他又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委婉说道:“少说错话很对,可现在还要尽量多做事啊。”
顾荣愣怔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他没料到李向南这样含蓄地反驳他,既有晚辈的谦虚,又有县委书记的持重。但他马上爽朗地笑了:“县委书记当然要工作了。不工作还能行?”
顾荣为什么会有不快呢?李向南刚才在吉普车旁的感觉没有错:顾荣并不欢迎李向南来。他对上级的这个任命不满。在原县委书记调地区后,他本估计县委书记的任命百分之九十五会落到自己头上。派另外的人来他当然有情绪。但是,他是“标准”的领导干部,他善于接受任何一种既成事实。并且,对于一个老上级的儿子,一个会事事听从自己意见的年轻人来任县委书记,他还是能够宽容的。他没想到年轻的县委书记非但不嫩,而且非常老练。他在含蓄批评自己时的那种持重而又得体的气度,一下就显露出了政治上的成熟和老到。
这分量,顾荣一下就掂出来了。
这个年轻人不是那么容易听任别人驾驭的。
两天过后,李向南把群众来信来访接待站搞的调查报告《批示了的案件为什么还解决不了?》的打印件送给顾荣。顾荣坐在沙发上,拿着调查报告略翻了翻。他抬起眼:“这是接待站搞的?县委没让他们搞过这样的调查统计啊。”
“是我前天让他们搞的。”
顾荣点点头。
“即使县委没安排他们搞,他们如果自己搞也可以嘛。”李向南说。
“是地区要的材料?”顾荣边翻阅着边问。
“不是。”
“省里要的?”
“也不是。我觉得搞这样一个调查统计,对我们总结经验、解决问题是有帮助的。”
顾荣表示知道地微微颔首,继续翻看报告。淡淡的阴云渐渐笼罩住他的脸。这里有不少案件都是上上下下转了多少圈,有些案件就和他这个县委副书记直接有关。例如,在典型案例中,有一案是这样的:
关于陈村中学退休教师魏祯的问题
案件简况:魏祯,男,六十五岁,原国民党起义中校,五十年代初,错误地在“私房改造”中将其三间并未出租、收租的房子没收。魏在前年退休后,提出此问题,并表示他并不要求归还和赔偿三间房子,只希望能适当解决他退休后的居住问题。两年来,他曾为此找不同单位反映问题,来信来访多达七十七次,有关领导包括县委主要负责同志也多次批示过,至今不得解决。
前后批示情况
1981年1月10日:(常委接待日)魏祯来访,并带有书面上访材料。顾荣同志批示:“请转文教局研究。”
1981年1月25日:文教局报告:“此人历史上是否系国民党起义人员不详,需了解。”
1981年2月13日:顾荣同志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