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绿鸣这才明白人们常说的万剑穿心是一个什么滋味。
宋青谷与苗绿鸣失去联系已经两天了。
宋青谷一遍又一遍地拖地,一堆又一堆地洗衣服。
他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来,一件一件叠好。
有一件苗绿鸣的旧毛衣,穿得时间久,软得象棉布了。
宋青谷把衣服凑在鼻子上闻一闻,有一种刚刚割下的青草的味道。
宋青谷决定去苏州把苗绿鸣找回来。
宋青谷摸到苗家门上去的时候,已是晚上了。
是苗妈妈给开的门。
苗妈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意识到面前高大的男子是什么人,可是宋青谷动作太迅捷,没等她推上门把他关在外头他就已经挤了进来。
那一刻是十分尴尬的,客厅里的三位长辈齐刷刷地把眼光落到宋青谷的身上。
宋青谷脸皮再厚也还是红热起来。
宋青谷定定神开口道:“伯父伯母,嗯,叔叔,我是宋青谷。我的苗绿鸣的。。。。。。朋友。请问。。。。。。”
苗妈妈脸色刹白拦住他的话头:“宋先生,您是做记者的人,想必也知道礼义廉耻吧?”
宋青谷被迎头这一痛击打得懵了一下,隐约有些明白了苗妈妈话里的意思。
绿绿真的出柜了。
一瞬间,宋青谷的心里欢喜心痛混在一处,那么灵牙利齿的人,一时间什么也不能说。
苗绿鸣在里间卧室听到了宋青谷的声音,拍门叫妈妈:“求您开门。”
舅舅走过去,苗妈妈拦住他,舅舅说:“把事情说开了也好,叫他死了这条心,不然,鸣鸣还得糊涂下去。”
舅舅开了门。
宋青谷看着苗绿鸣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出来。
宋青谷想上前去,想想还是忍住了。
两个人隔着家人对看着。
苗妈妈说:“你们不必做出这样深情的姿态,什么也不能掩盖这件事本身的荒唐与可耻。我们都是从年青时过来的人,年青人糊涂是可以的,可是不可能糊涂一辈子。”
宋青谷说:“苗妈妈,我们。。。。。。我们不是糊涂,是认真在一起的。瞒着家里是我们的不对,但是,这事儿,我不觉得是可耻的。”
“那只能说明我们对待可耻的认识是不一样的。”舅舅说。
“宋记者,你听我说两句。我在杂志社工作,咱们,也算是同行,交流起来,也许更容易一点。苗绿鸣,小的时候,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我们一家人,尤其是他的妈妈,为了他,费了很多的心,做出了很多的牺牲。鸣鸣的外婆,在一次送鸣鸣去医院的时候途中被车子撞了,腿里打进了钢针,一直到去世,她被这伤腿折磨了十多年。小宋,也许你是认真的,但是这份认真用错了地方,用错了人。请你理解我们的心情,从此以后,不要再缠着鸣鸣,很快我们会想法把鸣鸣调到苏州来,你们,就断了吧。再深的感情,再大的创伤,时间久了,都会忘记。好过一辈子见不得人,如果你真爱他,你能忍心看着他一辈子活在阴影里,一生背负着背德的包袱吗?”
凭心而论,苗家的长辈都很温文,并没有说什么过份的伤害人的话,但是,给人的压力却是巨大的。
感同身受,这一刻,宋青谷才真正明白苗绿鸣所承受的重负,才了解他所面临的状况。
宋青谷拿出他所有的诚恳,说:“叔叔,伯父伯母。绿绿已经跟我说过他小时候的情况,我再笨再傻也能理解你们的辛苦和现在心情。的确,是我们,让你们失望了。但是,天底下没有不希望儿女幸福的父母亲人,同性相恋,并不是品质的问题,我跟绿绿,有男女之间一样的感情,一样对未来的憧憬,一样要好好过日子的心。甚至更甚,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我可以向你们请罪,请求你们的宽恕,总之,做什么都行。可是,我就是不能离开绿绿,不能放弃绿绿。”
许久没有开口的苗妈妈走到苗绿鸣面前,“鸣鸣,现在我只要你的一句话,你可不可以放弃这个男人?在家与他之间,你选择谁?”
宋青谷说:“伯母,请不要让绿绿做这种选择。太两难了。”
苗妈妈居然笑了一下:“人这一辈子,都得做选择。就象多年前,我选择让我的孩子活下去,现在轮到你了鸣鸣。”
苗绿鸣看看妈妈,看看始终一言不发的爸爸,看看舅舅,又看看宋青谷。
他说:“妈,我不想放弃。两者都不能放弃。”
苗妈妈伸手摸摸他的脸:“不行啊,儿子,人哪有万全的。”
说着,苗妈妈走到里间,一会儿之后,拎着一个箱子出来了。
“苗绿鸣,”她说,“这是你的一些东西。你拿上吧。以后,我们不再是母子家人了。你可以走了。”
苗绿鸣叫:“妈!”
舅舅说:“那么你回来,鸣鸣,说你回来!说你从此不跟此人来往!”
宋青谷上前一步抓紧苗绿鸣的手腕。苗绿鸣摇摇头。
一念之间,舅舅爆怒起来,随手拿了装饰架上的一根拐杖,那是苗绿鸣外婆的遗物,狠狠地向苗绿鸣的背砸过来。
宋青谷抱了苗绿鸣一转身,砰地一声,拐杖落在他肩背上,立时痛与麻连成一片。
苗妈妈过来抓住自己哥哥的胳膊:“走吧,你们。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只当我的儿子小时候夭折了。”
那一天,苗绿鸣与宋青谷走得很狼狈。
他们买了当夜的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
有个人在候车室找到了他们。
是苗绿鸣的爸爸。
苗爸爸把他们叫到车站的咖啡室里,在他们的对面坐定。
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过来,说:“这原来是我存着给鸣鸣结婚用的。上一次去你们那儿,我就有点儿明白,这钱,是派不上那个用场了。现在给你们,也是一样。”
果然,这个沉默的男人,有足够的智慧,也有足够的宽容。
爸爸又说:“宋青谷,我们鸣鸣,身体弱,你,多多照顾他。”
宋青谷说:“我会的。”
爸爸停一会儿又说:“你们两个,真要过,就得是一辈子,别对不起今天的自己。鸣鸣,不能恨你妈妈,她太不容易了。”
苗绿鸣说:“我不会,我不会。只是,妈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
爸爸伸手过来拍拍他的手背,“来日方长。”
爸爸起身,下楼。
苗绿鸣合身扑到栏杆上,向下看着,喊:“爸,爸。”
苗爸爸抬起头来看向苗绿鸣。
那个表情总是有点儿木讷的男人脸上,交织了千言万语,显得深情而生动。
好一会儿,他才回头向前走去。
很久远的记忆突然地在父亲的心头涌了出来。
刚生下来那会儿,鸣鸣皮包骨头,小婴儿都爱洗澡,可是鸣鸣太弱小,即便是饭盆里浅浅的暖暖的水,也让他害怕,他紧闭着眼睛,细小的手死死地抓着盆边,自己看了心痛,伸了一个手指头过去,孩子立刻就松了盆边儿抓住手指,因为手指比冰凉的盆温润。
他的小小的在生与死之间几番来回的儿子啊,终于长大了。给自己找到了一份感情,如果他认为那就是他的幸福,做父亲的,为什么不能再一次地伸出一只让他依赖的手指头呢?
宋青谷搂着苗绿鸣的肩目送着爸爸走远。
他想起以前,曾经说这个男人象拉登。
他觉得自己真是臭嘴。
爸爸怎么会象拉登呢?
他是这样和善,这样包容,这样宽和,这样体贴,这样大度,若是拉登象他,这世界要和平得多了。
苗绿鸣与宋青谷坐上了回N城的夜行客车。
那是一趟很旧的列车,绿色的直溜溜的硬靠背,车内灯光十分昏暗。
窗外,南方冬天萧索的景致在渐渐浮起的晨光里一闪而过。
他们用各自没有受伤的那一边儿肩膀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到N城的时候,天已亮了。
站在家门口,宋青谷打开门,把还在哆嗦的苗绿鸣领进来。
宋青谷柔声说:“绿绿,我们回家了。”
苗绿鸣听了,愣着看了他半天,只觉万千情绪冲上脑门儿,忍了多天的情绪全部在这一刹那间冲上心头,他突然失声痛哭。
啊,我的家,我的家。原来在失去了一个家以后,还可以拥有一个家。苗绿鸣想,曾经是什么样的迷障蒙了自己的耳目,让他看不见这个男人霸道里的温柔,嘻笑下的坚持。
宋青谷完全呈呆傻状。
他没见过这阵式。
宋青谷突然想起,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苗绿鸣哭。绿绿若有不满,便采用沉默战术。难得一回骂起人来还文皱皱的。
苞谷无论什么时候想起绿绿,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他的笑脸。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哭。
两个人用纯朴的陕西农民吃饭时的蹲姿,一个呜咽不止,一个手足无措。
宋青谷百般滋味在心头。
从来没有哪一刻,宋青谷象现在这样地明白,苗绿鸣好象是一粒困进他眼里的砂子,无论多痛,且要轻轻地擦。自己又好象是一只蚌,身体里突然流进来一粒砂。他们彼此磨合,彼此给予对方疼痛,最终那砂会变成一粒珍珠,自己也再不是一只普通的蚌,而是一只蕴含着宝贝的蚌。
这条小鱼儿,这个绿绿,这个小犹太啊,小犹太。
苗绿鸣,宋青谷,一个鼻青脸肿,一个泪痕狼籍,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夜里,终于参悟了对方对自己的意义。
理论上,谁离了谁都行。
却原来,砸断了骨头连着筋,死都不想离开你。
是什么时候长在一起的,却是谁也说不清的事儿。
苞谷摸着小犹太脑后的那一个小小的窝儿,小时候听老人说,有这种窝儿的孩子,特别贪嘴。
可是小犹太一点儿不贪,他要的,不过是小小的池塘,浅浅的水湾。
他宋青谷曾经一定是是糊涂油蒙了心了才不去回应他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需求。
苞谷把小犹太轻轻搂在怀里,“我爱你小犹太。”他说,“苗绿鸣,我爱你。”
小犹太尤自唔咽着问:“可是我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人。”
苞谷说:“绿绿,别哭,宝贝,犹太,你听我说,听我说,你什么样我都爱。都爱。”
苞谷拍着小犹太的背:“再说,我更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人。自大自私自恋,小气又狭隘,手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一切事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是天下第一狂妄人。”
小犹太唔咽着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气头上才。。。。。。才那么说的。你饶恕我得了。”
苞谷说:“你这孩子,怎么用词不当呢?不是语文老师吗?要说饶恕,也是我请你饶恕我。还有,谢谢你。”
小犹太窝在他怀里没有听清,问:“什么?”
谢谢你。
谢谢你对我的包容,谢谢你所做的努力,谢谢你所付出的妥协,谢谢你,爱我。
苞谷用下巴蹭着小犹太的头顶说:“绿绿,你没有说错,这些天以来,我想了好多。你说我吧,真的是真心对人,可是,为什么总是守不住我的爱情呢?应该就是因为我用错了方法。若是以后再不改的话,就只好一辈子孤家寡人了。古人云,创业难,守业更难!信矣!”
小犹太抬起泪渍渍的脸,看着苞谷,神情里有一点点的迷茫一点点的疑惑。
“苞谷啊,我怎么觉得,这两件事,好象挨不上的。”
“挨上挨不上没有关系,你只要记得我爱你就行了。”
“真的?”
“嗯。”苞谷说:“咱们不分开。象爸爸说的那样,在一起耗上一辈子吧。又没有什么原则性的矛盾,都是鸡毛蒜皮。收拾收拾,咱们好好地过日子,过上一辈子。”
“真的?”小犹太又问。
“真得跟珍珠似的。”宋青谷说。“比珍珠还真。”
40
回来的那天晚上,小犹太说:“宋青谷,你爱我吧?真爱我?”
宋青谷说:“真爱。”
小犹太一拍桌子,“好!那把你藏的好酒拿来我喝!那个什么轩尼诗。”
宋青谷说:“行!”
后来,小犹太喝醉了,满屋子乱转。站到沙发上蹦达。又脱了袜子踩到地毯上,一边踩一边说:“我就要踩就要踩,我家的地毯,我想踩就踩。”
宋青谷说:“对,你踩。”
小犹太装哭:“唔唔唔,我要在床上吃东西。”
宋青谷说:“你吃你吃。”
小犹太说:“不准你老在地板上打蜡让我摔跤。”
宋青谷说:“是。”
小犹太说:“不许你叫我刷墙。5555,我不刷墙。”
宋青谷说:“不刷不刷。”
小犹太说:“我不要做运动。吃完了我就要躺着。”
宋青谷说:“行。你躺着。”
小犹太说:“不准你洁癖!”
宋青谷说:“我改!我改!”
小犹太说:“快快改!快快改!”
宋青谷笑起来:“好!”
一边扑上去抱住他把他压在地毯上:“小犹太你还想干什么呢?”
小犹太安静下来,皱着眉歪着头想啊想啊,手搭在宋青谷的肩上,那么长的睡衣袖子直盖下来,只留一点指尖在外面。想了半天,说:“我要慢慢地想。”
宋青谷无限温柔地说:“行。你慢慢地想。想多久都行。”
小犹太闭上眼睛。眼角慢慢地浸出泪来。
小犹太无限委屈地问:“我妈妈跟舅舅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不好吗?”
苞谷说:“不。你好。”
“哪儿好?”
“哪儿都好。”
小犹太又问:“那为什么我妈妈跟舅舅不要我了?”
又绕回来了。
宋青谷紧紧地抱住他,“你忘了爸爸说的吗?来日方长。再说,我要你。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
小犹太又嘻嘻笑起来说:“好。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存钱买棉袄。冬天给我穿,夏天给你穿。”
苞谷说:“好。夏天给我穿。”
小犹太笑着摸他的头:“夏天你敢穿棉袄。你真是个大傻瓜!”
苞谷说;“那怕什么呢?天塌下来我都敢替你顶着。”
小犹太唔唔噜噜地边笑边说:“看这个没有文化的人。天怎么会塌呢?天是大气层,又不是四根柱子顶住的。呵呵呵。”
宋青谷慢慢地摸着他小小的脸庞,光洁的额头,一点褶子也没有,挺挺的秀巧的回民的鼻子,淡色的嘴唇。
小犹太突然又说,“我想起来了。还有,我们要交流,交流,很重要的。彼此都要坦城,什么都肯说。”
“是,”宋青谷附合。“言语与肢体齐飞,灵魂共肉体一色。”
“你说的啥子哟。”是跟苏剑学来的四川话,小犹太疯笑。
小犹太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宋青谷问。
“我也爱你,宋青谷。”
小犹太开始唱歌。
儿歌。
“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走到天尽头。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一片清秀。”
啊,青山绿水。宋青谷想。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真是天生一对,实实地般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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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清晨。
春天周末的清晨。
宋青谷与苗绿鸣躺在自家的床上。
宋青谷开始抒情:“有小犹太陪在身边,生活啊,真美好!”
苗绿鸣答:“切!还艺术家呢,言语相当贫乏啊。”
宋青谷翻个身俯看着他,用双腿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动,伸手在他颏下腋下腰间一通乱挠。
苗绿鸣挣又挣不出,躲又躲不开,跳腾如离水之鱼。
宋青谷想起最初的时候是叫他小鱼儿的,后来又叫他小犹太,他说:“哎呀我的小甜柿子,软趴趴的心肝儿。”
苗绿鸣叫:“你那是什么称呼?啊,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的笑容清新如朝露,雪白的牙齿露出来。
宋青谷满头满脸地摸索他,“小甜柿子,我下次介绍你去我们台广告部拍牙膏广告吧。”
苗绿鸣说:“有钱拿就去罗。”
宋青谷说:“咱俩五五分。”
苗绿鸣说:“不要。”
宋青谷说:“那三七?”
苗绿鸣说:“不行。全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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