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谷是道地的北方人,最最受不了南方冬天的阴湿。
可是这一年的冬天,是他们度过的最温暖的日子了。
快放假了,也就意味着学子们快在面临考试了,苗绿鸣不仅要考人家自己也要被人家考。
这一天,在师大上完课,苗绿鸣正往教室外走。
后面李墨轩教授笑眯眯地叫住他问:“小苗儿,你跟你的恋人,复合了吗?”
苗绿鸣说:“嗯,还不算完全复合。”
可不是,他还没叫苞谷搬回来呢。
李墨轩皱眉失笑:“你这孩子,可真是肉头!”
苗绿鸣也笑:“这次,可不是肉头。是。。。。。。是辛勤栽培,等待瓜熟蒂落。”
是啊。他曾经懵懂着接受了苞谷的那一份爱,这一次,他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确认了自己的心。
于苞谷,于自己,都好。
李墨轩看着苗绿鸣脸上隐隐的光彩,那一份自信与快乐,摸摸下巴玩笑道:“果然是我提点得好啊。”
苗绿鸣轻快地跳下一级台阶,跳到李墨轩的前面去,脖子里超长的围巾甩来甩去:“快考试了,老师有没有重点?再提点提点?”
李墨轩猛地把脸凑到他面前,“N…O,NO!”吓了苗绿鸣一跳,李墨轩呵呵笑着往前走了。
刚才那一瞬,离得太近,苗绿鸣发现李墨轩那俊美的五官稍稍有点儿变形。
刹那些,苗绿鸣如有如醍醐灌顶。
再完美的五官,太近了看,总会有一点不对劲儿。
就象两个人在一起,如果你看到了他许多许多的缺点,那只是因为,你们俩离得近。
比谁都近。
苗绿鸣看着李墨轩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含笑。
生命里来来往往的人哪,最终能够也愿意守着你的那一个,就是你一辈子的爱人啊。
苗绿鸣拢手在嘴边,对着李墨轩远去的背影,快活地喊:“老师,你好小气!”
他拿出手机,想现在,立刻,马上拨一个电话告诉宋青谷:瓜熟了。
他的号码还未拨出去,那边,宋青谷的电话来了。
宋青谷说:“绿绿,咩咩,不在了。”
苗绿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不在了?”
“咩咩,”宋青谷说:“这孩子,还是没有能活过二十岁。”
苗绿鸣喊他:“苞谷,苞谷。你别难过,苞谷,你听我说,你回来吧,你回来。”
宋青谷说,要把上次在咩咩家乡拍的素材重新编辑,做成一部真正的纪录片,想让咩咩在人世上留下一点点纪念。
苗绿鸣说,行,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做。
宋青谷在开广告公司的朋友那里借了一个手提式的线性编辑机,拎回原先住的地方,放在书房里。
正好元旦放了三天假,他连大门也没有出,一直趴在书桌上编这部片子。
画面上的咩咩家乡重山叠翠,绿水流长,因为空气非常洁净,所以所有的一切,人,物,风景,色彩都特别地鲜明,隐约有鸟鸣与水车的吱呀声。
那一次,宋青谷并没有用他最喜欢的伦伯朗布光,完全采用了自然光源,画面里,咩咩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毛茸茸的光,细致干净的五官,平和安宁的神情,宛若误落凡尘的天使。
他的父亲背着一大捆柴草,几乎把他的人都埋没了,在蜿蜒细长,泛着青色光泽的石板小径上缓缓走过来,咩咩在一旁扶着爸爸。
早晨,咩咩和爸爸坐在自家门前的土坡上,爸爸在弹着弦子,咩咩安静地听着,脸向着他曾经呆过的城市,他神情脆弱里有着一片穿透了生死的坦然。
整个片子,几乎没有什么对白,舒缓平实的镜头,叙述着这个孩子在尘世的最后的日子,他的欢乐与哀伤,留恋与向往。
宋青谷决定自己来给片子配画外音,最后一个镜头,一下子又转回到咩咩离开N城的那一天。
飞速奔跑的火车,咩咩看着窗外,然后回过头来,快乐地喊:“看,跟我们家乡一样的桥。”
宋青谷问:咩咩,回家开不开心?
咩咩灿烂地笑着点头。
黑屏。
宋青谷醇厚温润的声音在说:咩咩,回家罗!
我们,回家去。
片子做得异常顺利。
宋青谷那几夜里几乎没有睡过,也几乎没有话,苗绿鸣默默地陪着他,偶尔给他冲一杯咖啡。
假期的最后一天,片子终于做好了。
宋青谷把成品倒到家用的大盒式录相带上。苗绿鸣已累得摇摇晃晃,宋青谷拉过懒骨头沙发,搂了苗绿鸣的腰把他抱起来,放进沙发里,又拿来靠枕替他把腰背塞实,回身把细绒毯子盖在他脚上。
他们一起看片子。
看完半晌,苗绿鸣问:“苞谷,你要拿这片子去参赛吗?”
宋青谷说:“是。下个月,我请假,自费去四川,那里有一个国际纪录片节,也收个人作品。获不获奖无所谓,我想让更多更多的人知道咩咩。”
苗绿鸣说:“咩咩在天上也能看得到的。苞谷,你信不信有天堂?”
宋青谷说:“不怕你笑,我一直都信的。”
苗绿鸣说:“你知不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死后是进不了天堂的。我们,再也见不到咩咩了,死了也见不到,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宋青谷亲亲他冰凉的鼻尖,“不要紧,天使不会嫌弃我们。我们可以在天堂的门边儿等着咩咩出来看我们。”
苗绿鸣看着他大大的黑眼圈,摸摸他毛刷子一般的头发:“苞谷,你该休息了。我做了红豆粥,你吃一点再睡。我先去洗澡好不好?”
“好。”
宋青谷吃了饭刚在床上迷糊着要睡,就听见浴室里闷闷地砰的一声,宋青谷一个激灵坐起来,听得那边又没有声音了,发一下呆,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跳起来冲进浴室。
那情景把宋青谷吓了个半死,瞌睡全跑光了。
苗绿鸣只披了一条浴巾,鲜红的血,从捂在肩上的手指间突突地往外冒。
那浴缸里更是骇人,一缸血红的水。
宋青谷扑上来:“绿绿,绿绿,你怎么了。”
苗绿鸣痛得嘶嘶喘气;“我滑了一下子,谁知道那么巧,撞水龙头上了。”
宋青谷小心地拨开他的手看那伤口,并不长,却极深。
宋青谷拿过一旁放着的干净衣服,“这下子怎么着也该上医院去了,怕是要缝两针。”
苗绿鸣痛得声音都发抖:“拜托,拜托!”
宋青谷说:“什么?”看看手上的新衬衣,明白了,“唉,小犹太啊小犹太,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犹太。”
说归说,还是转身去找来了旧内衣旧的大棉袄,手脚麻利地给苗绿鸣裹严实了,带着他到了医院。
不过刻十分钟的耽搁,血已经把衣服都浸透了。
那急症室值班的医生十分年青,得知苗绿鸣是怎么伤的以后,笑不可抑,这么大人了还会在洗澡时摔成这样,手脚却很轻柔。
苗绿鸣羞痛交加,脸色刷白。那针线滋滋地从他皮肉里穿过的时候,宋青谷的脸色比他的还要可怕。
回到家,宋青谷把苗绿鸣安置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看着他。
血流得多了,苗绿鸣身子发软,斜斜地靠在他身上,伤口火烫地跳着痛,不知怎么地就非常非常地想耍一耍赖皮,他埋头在宋青谷的肩上,慢慢地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边说:“真痛啊,痛啊痛啊。”
宋青谷稍稍掀开他的衣服,往那裹着纱布的伤口上吹气。
他异常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苗绿鸣昏沉欲睡的时候,他忽然说:“我十三岁那年,得了肺结核。我养母把我送回我妈妈身边休养。那时候,我每天呆在病床上,特别特别想妈妈来看看我,隔了那么久没有见,彼此都有点儿生了。可是,她只在窗子外面看过我一回,还戴着大大的口罩,后来就一直是家里的保姆在照顾我。保姆杨阿姨看我只穿了条秋裤,给我打了条绿的毛裤,很厚暖,多少年我都一直没有舍得丢掉,从北带到南又带到这个城市。”
苗绿鸣手上无力,只轻轻地捏着宋青谷的手指,一根一根捏过去,很多的话,纷涌上心头,只是说不出来。
宋青谷说:“绿绿,你得好好的,知道吗?平平安安,没病没伤的。”
苗绿鸣模糊答:“好。你也一样。”
宋青谷说:“好。”
他搂住苗绿鸣,手抚着他的背。
苗绿鸣身体一向不大结实,容易气短,心跳也比常人快一些,但是因为年青,还是挺有力的。
这青春的激跳的心里,是有一块地方装自自己的吧,宋青谷想。
也许那一块地方还很大很宽很暖。
这个单薄的男孩子,却给了他这样丰沛的暖意和饱满的归属感。
宋青谷把头贴在苗绿鸣的胸口,肩膀轻轻地耸动。
苗绿鸣偷偷地用手摸一摸,摸到了一手热热的湿意,这一发现让苗绿鸣惊得睡意全消动弹不得。
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的苞谷啊!
苗绿鸣第一次以一种容纳的姿势抱住宋青谷。
宽宽肩膀的苞谷,很臭屁的苞谷,洁癖的苞谷,会吃飞醋的苞谷,我的大苞谷。
最后一天假期的深夜里,他们居然都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同请了病假直睡了一天,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甜安心过。
元旦过后的周末,苗绿鸣家里打来了电话,苗妈妈叫他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放下电话,苗绿鸣对宋青谷说:“苞谷,我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这次,我妈要跟我说的,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宋青谷说:“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苗绿鸣说:“真的。我心里直乱跳。”
“你是不是担心你妈妈知道了点儿什么?”
苗绿鸣摇摇头:“她应该不会知道。”
“那就是了。”宋青谷摸摸他头,“是你太过敏感了吧。也或许,是因为你一直都比较怕妈妈,怕他们知道你的事儿,所以才心慌。”
苗绿鸣说:“苞谷,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乎家里人的看法?”
宋青谷摇摇头。
苗绿鸣笑一下说:“苞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我姆妈在怀我五个月时,因为劳累过度,得了急性肝炎,医生要她把孩子拿掉。她不肯,因为爸爸的坚持,最后她还是做了引产手术。谁知道发现我落地时是活的。不到两斤重,只有巴掌那么大。医生们都说养不活的,劝妈妈不要喂了,可是我外婆跟妈妈都说,倒底是一条命,她们舍不得。她们把我抱回家,用眼药水瓶子喂我牛奶,用口罩做尿布,用小小的饭盆给我洗澡。我们家门后边,挂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卫生纸,尿布,我的病历和足够的钱,以便在我晚上生病时随时可以拎起来去医院。我爸爸是做载波通讯的,那时候,他参加了好几个水电站的建设,常年出差在外,家里只有我阿婆跟妈妈,还有我大舅舅。他一直都没有孩子,对我,就象亲儿子一样,那个时候,偶尔,他会把我塞进棉衣里,带我去单位,好让我妈妈跟阿婆休息一下。就是现在,我长到这么大,大舅舅每年也给我压岁钱的。”
即便宋青谷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做父亲的体验,但是,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出,将这样一个弱小的婴儿扶养成|人是一件多么艰苦卓绝的事。
他甚至仿佛看到,一个年青的女子,半夜里抱着她的小得象洋娃娃一样的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拍着哄着,又仿佛看到,一个年青男子,骑着自行车,穿着大棉袄。在他的怀里,藏着一个异常娇嫩的小生命。因为一路的颠簸,那小小婴儿攥着小得不可思议的手指,抓紧了男子的贴身的衣服。
宋青谷说:“难怪你总是那么瘦,怎么养也长不胖。”
苗绿鸣说:“而且我再也长不高了。”
宋青谷把他拉到身边,伸手比了比,微笑着说:“很好啊,这样就很好。”
苗绿鸣挺依恋地看着他。
宋青谷说:“绿绿,不管怎么样,好好跟爸妈沟通。”
你不知道,宋青谷想,我是多么多么地感激你的母亲,幸好她没有放弃你,幸好没有。
“还有,”宋青谷又说:“早点儿回来。”
“好。”苗绿鸣答。
可是,苗绿鸣直到星期一还没有回来。
39
宋青谷打苗绿鸣的手机。
不通。
宋青谷又往苗绿鸣的办公室打电话,有老师告诉他,小苗今天请了病假没有来。
宋青谷肯定了两年事,一,绿绿没有生命危险。二,真的出事了。
而这个时候,是苗绿鸣被他妈妈软禁起来的第三天。
那天,苗绿鸣一到家,妈妈便高高兴兴地迎上来,说是有件好事。
原来,苗妈妈的一位老同事,退休了两年了。前两天到学校来参加元旦庆祝活动,跟苗妈妈提起自己的一个侄女儿,跟苗绿鸣一样大的年纪,父亲在苏州教委,那位老师想撮和苗绿鸣和她的侄女儿,对方提的条件是苗绿鸣回到苏州来工作,他们负责给安排工作。
苗妈妈一直对苗绿鸣单身一个人在N城工作不大放心,虽说离得近,可是她从来没有踏踏实实过,总怕他冷了病了,受人欺负了,苗妈妈总想着把他弄回到身边来。
这次,真算得上是一个好机会。
孩子能回来啊,守着看着比什么都强啊,何况,苗妈妈也看过那女孩子,挺满意。
妈妈说,去见见吧,若是感觉还不错,可以考虑定下来了。
“我跟朱老师定了时间了,明天下午好不好?”
苗绿鸣看着妈妈,她这几年老了一些,脸上也可以看见清晰的皱纹了,以前,大家都说妈妈长得好年青,四十几岁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十,苗绿鸣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多么粘她,妈妈晚回来一点,就会睡在门口的一块厚垫子上等她,长到多大了,这个习惯也没有改掉。小时候,他动不动就流鼻血,有一回,血滴在妈妈白色真丝连衣裙上,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衣服,后来,妈妈在那洗不去的血印上绣了一朵小红花。
妈妈。
她是这个世是最希望自己能够幸福的人。
所以,自己必须要幸福才行。
苗绿鸣抬起头,说:“我不行,妈妈。我不能喜欢女孩子。”
“什么?”妈妈没有听明白。
苗绿鸣咬咬牙,终于勇敢地说:“妈妈,我喜欢男人。”
“什么?”母亲温暖的声音变得清冷起来。
苗绿鸣在心里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他重复:“我就是那种人们说的喜欢男人的男人。”
苗妈妈回过头去,看着苗爸爸,突然发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了点儿什么?不然为什么这一次的事儿你拦着说不妥?”
苗爸爸没有作声,脸上看不出情绪来。
苗妈妈问:“那个人是谁?”
苗绿鸣说:“他。。。。。。是个记者,姓宋。”
“接着说!”
“妈,。。。。。。不是别人引诱我的,这种事,是。。。。。。生来就这样的。”
苗妈妈说:“我的儿子生下来不足月,只有一口游丝气,是一个最最难养活的孩子。可是我不记得我把他生成了一个可耻的同性恋者。”
苗妈妈叫来了苗绿鸣的大舅舅,这个清俊的男人与苗绿鸣长得十分相象,但是多了一份健康与成熟。他至今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小把苗绿鸣当成自己儿子来疼,他等于是苗绿鸣的第二个爸爸,出了这事儿,苗妈妈不可能瞒着他。
苗绿鸣被妈妈锁进了卧室。
一锁,就是两天。
苗绿鸣拍着门喊:“妈妈,妈妈,求你放我回去。无故旷工是要被开除的,求你了妈!”
妈妈轻轻地说:“苗绿鸣,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苏霍姆林斯基的话。他说过,当一个教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肮脏的手绢时,他实际上已经丧失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苗绿鸣,你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教师了,你脏掉的,是灵魂。”
苗绿鸣这才明白人们常说的万剑穿心是一个什么滋味。
宋青谷与苗绿鸣失去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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