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也不敢久待,把钱给了他以后便陆续出来了。
苗绿鸣走在最后,他给苏剑递了个眼色,苏剑跟着他一起走了出来,两个人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的小小阳台上。
苗绿鸣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苏剑,说:“这个,我另外给你的,没算在组里,别嫌弃。”
苏剑看那鼓鼓的信封,用力地摇着头,“我不能要。”
苗绿鸣走上前一步,把信封塞进他的病号服里,“你是我的朋友,苏剑,谢谢你没有唾弃我,这个,你不明白对我有多么重要。”
苏剑苦笑起来。
“我干嘛要唾弃你?小苗多可爱。”停了一歇,苏剑的眼里涌上了泪水,他说:“我才是该被人唾弃的。这种身体,只连累我妈我姐。还有,连累子莹。”
苗绿鸣说:“子莹不会嫌弃你的。”
苏剑说:“可是,她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了。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谁也不想自己好好的女儿嫁一个癌症患者。子莹她,现在只能偷偷地跑过来。你知道吗小苗,我现在,什么想头也没有了。我只想,这条贱命,也不能就这么下去了,过两天,我要做一件事,为学校的老师们,做一件事。也算是我这辈子没白活。”
这话,苗绿鸣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却不料,苏剑说要做的事,与自己与宋青谷的关系都那样密切。
苗绿鸣走后,苏剑打开怀里的那个装了钱的信封,里面整整两千元。
是苗绿鸣一个多月的工资。
苏剑想,小苗小苗,为什么会喜欢男人呢?这条路该有多难走,他不是最该得到幸福的吗?那样一个好孩子。
苗绿鸣的心情沉重至极,回到家,却又没有见到宋青谷。
细细回想起来,苗绿鸣觉得宋青谷最近是很是有一点儿神秘。
他几乎不怎么着家。
回来后话也很少,偶尔苗绿鸣一回头,会看见他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眼光看着自己。一旦两个人的眼光对上了,他会马上把头转开去。
苗绿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更不知道,每天晚上他熟睡之后,宋青谷会坐在黑暗里,久久地望着他,神情复杂,有欲语还休的沉重。
周六与周日,宋青谷也对苗绿鸣说他要去加班。
奇怪的是,这些天他这样忙,苗绿鸣却没有看到电视上播出他的节目。
周日的上午宋青谷倒是在家,可是苗绿鸣又有课。
下了课,打电话回家,宋青谷又出去了,没人接听。
苗绿鸣懒懒地坐在教室前面小池塘边上的长椅上。
这所以美丽著称的大学,随处可见这种小而精巧的景处,池边有年纪大的教授或是家属们在锻炼身体。
一道暗影轻轻地覆盖住苗绿鸣,他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李墨轩。
苗绿鸣立即站起来,李墨轩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一同坐下来。
“你这个奇怪的孩子,自己都做了老师了,还这么害羞。还是。。。。。。你怕老师?”
苗绿鸣慌乱地摇摇头。
“你最近,好象心事重重的。跟小女朋友闹矛盾了?”
苗绿鸣只得再摇头。
“来来来,”李墨轩说:“跟老师说一说,倒底什么事?”
苗绿鸣避重就轻地说:“我的一个朋友,好朋友,得了癌症了。是晚期。”
“哦。”李墨轩也沉默一会儿。
“我也不想说什么现代医学很昌明这样的话来安慰你,你是聪明孩子,想必也明白,世上多的是金石无效的顽症。只是我觉得,但凡能活一天,就要把这一天活得有滋有味,就算明天就不在人世,也没什么后悔的。”他的脸上突然出现孩童一般简明的快乐笑容,“跟你说你信不信,我每天看动画片。因为我喜欢!”
“不!”苗绿鸣睁大了眼睛。
“真的真的。”李墨轩说:“年青的时候开始收集的,这么多年,还是喜欢。一天不看就想得慌。”
“可是,你那么忙,又带研究生,又给本科生上课,还有我们在职的课,听说你还有一个小的心理工作室。”
李墨轩笑着站起来,“真的真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的一个隐私。我可以一边看动画一边备课。”
苗绿鸣也笑起来。
李墨轩亲热地曲起手指在他的额上弹一记道:“对了,就是这样,小小年纪,成天眉头深锁,你叫我们这些老人家怎么办?”
“你哪里老?”苗绿鸣头一次在他面前说话不脸红,“师姐们说你比梁朝伟还要年青和帅气。”
李墨轩歪了头想一想说:“哦,梁朝伟?我喜欢!有一个阶段,他也唱歌的,穿了大花衣服,留了胡子,可是一样吸引。真是,当时我就想,人比人真是要气死人,看看人家,这么乱七八糟的造型也可以迷死人。若是我穿成这样,怕是要象个叫花子了。”
“不会。”苗绿鸣颇为认真地说。
李墨轩揽了他的肩,“真是个孩子。”
他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孩子。
但是苗绿鸣觉得很幸福,有缘做一个他口中的孩子,很够了。
他想,李老师说得对,每一天,你当它有滋有味地过时,可能,它就真的变得有滋味起来。
苗绿鸣摸出手机,给宋青谷打了个电话,想约他晚上一起去吃饭。
说起来,他们真的有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宋青谷似乎很匆忙。他说:“我正在采访。回头再说吧。”
苗绿鸣听到他身边有人在说话:“咦,我的手套呢?”
苗绿鸣记性很好,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把声音。
何滔。
苗绿鸣愣住了。被电打了一下也就是这种感觉吧?
苗绿鸣独自回了家。
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
苗绿鸣把书往地上一扔,着了魔似的在家里翻找起来。
很盲目,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一股子气在胸中翻腾不已,让他没法子静下来。
鬼使神差地,他扑向电脑,打开。
找到宋青谷的电邮。
看着那跳动的小小光标,示意着输入密码。
宋青谷向来记不住密码,所以他所有需加密的地方,用的都是同一个号。
以前他用自己的生日。后来换了一个。
苗绿鸣当然记得那个号。
是他们认识的那一天。
苗绿鸣的手心开始渗出汗来。
他输入那个号码。
邮箱里只有了了的三封信。
两封都是不相干的广告之类。
第三封信。
苗绿鸣打开细看。
然后关闭退出,再关机。
他一辈子,再也没有这么后悔过。
人太聪明了,太清楚了,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苗绿鸣想。
真是的,他苗绿鸣不过难得这么聪明一回。
他宁可自己没有看过。
29
那天晚上,宋青谷倒是回来得早。
两个人的话依然很少,吃了饭洗洗便睡下。
苗绿鸣很难得地失眠了。
宋青谷似乎也没有睡沉。
苗绿鸣的脑中出现了在电脑中看见的东西。
那是一封来自国外的信,来自宋青谷最最向往的国家地理频道。
原来,宋青谷前一段时间寄了自己做的纪录片小样过去,参加了他们网站上办的一个小型的纪录片征集活动。
国家地理频道给他发了回信,说是很喜欢他作品的风格,如果有可能,想请他过去工作,可以办理工作签证。
哦,苗绿鸣想,他可算是美梦成真了。
难怪他这些天总是用那奇奇怪怪地眼光看自己,是不舍,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还是,同情自己这个蒙在古里的傻子?
拦住他不让他走?真的让宋青谷一百年之后还闭不了眼?
跟他一起走?自己一个学中文的,去了美国做什么?在餐馆里洗一辈子的盘子?再说,人家请你跟他一起走了吗?
倒贴也没这么贱的吧。
还是做个留守一族,开玩笑,人家男女之间都有留不住的,何况自己一个小gay?拿什么留?人家夫妻间,兴许有个孩子,血脉相连,牵着绊着也是一辈子,自己呢?若是生出孩子来那可真真是活见了大头鬼了。
还是,做一个万里寻夫的男版孟姜女?
他母亲的,那种蠢事做过一次也足够了。
还有,还有,何滔。
他是不是决定跟何滔一同走?
宋青谷的鼻息不匀,苗绿鸣知道他没睡着。
真是,一张床上,两样心肠。
原来真是有同床异梦这种事的。
感情面前,真是众生平等。
第二天,苗绿鸣的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又过了两天,苗绿鸣的妈妈打来了电话。
苗妈妈的老同学,要给苗绿鸣再介绍一个对象。
这一次,对方也是一个老师,跟苗绿鸣不是一个区的。
苗绿鸣想,这真是天意啊。
苗绿鸣简直地自暴自弃了,答应了见面。
约在周六,在星巴克。
对方来得居然比他早。坐在五号桌上,那位介绍人阿姨也在。
寒暄了两句,阿姨走了,剩下两个人面对面傻坐着。
那女孩子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苗绿鸣,突然发问:“苗绿鸣老师,你觉得我们俩般配吗?”
苗绿鸣大吃一惊,“什么?”
女孩子把自己的胳膊伸过来,一段雪白圆润的酥臂。苗绿鸣心中出现红楼梦中的句子。可是,这跟般不般配有什么关系?
女孩子把胳膊移近苗绿鸣的胳膊。
“我的胳膊几乎是你的两倍粗。我块儿比你大,我甚至比你还大三个月。”
女孩子笑起来。
苗绿鸣在那笑容里无地自容。
他母亲的,他不仅快被男人丢了,也同样被女人唾弃。
也许他是史上最失败的人,也是最失败的gay。
就在下一秒,苗绿鸣感到了更大的挫败。
有人进了门。
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宋青谷与常征。
跟着的好象是采访的对象。苗绿鸣想起来,这家星巴克其实离着宋青谷他们台不远。苗绿鸣也记起宋青谷曾跟他说过,有时,为了采访对象能够放松精神,会把他们带到咖啡店或是小公园里进行采访。
天意,苗绿鸣想,原来生活远比小说要戏剧得多。
宋青谷惊讶,宋青谷发呆,宋青谷生生咽了要冲口而出的询问,宋青谷背对着他们坐下,宋青谷强装看不见他们。常征却掩不住面上的疑惑,不时地望向这边。
苗绿鸣彻底放弃,索性与那女孩子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女孩子竟然答应了站起来。真的跟苗绿鸣差不多的个头,肩背的轮廊却要大出一轮去。
苗绿鸣他们从宋青谷他们旁边走过去,走出来多远之后苗绿鸣才发现自己满手的冷汗,腿软得快要迈不动步子。
去他母亲的,苗绿鸣想,他宋青谷可以偷情,为什么我苗绿鸣不能爬墙?
真是,真是一团乱。
真是,真是悲哀。
女孩子突然走到苗绿鸣的前头,回过脸来用手在他眼前扇一扇:“喂,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苗绿鸣问:“什么?”
“我是说,”女孩子说:“我说我们不般配,其实不完全指外表上。你的心里有人吧?”
苗绿鸣一惊,女人真不得了。
“你灰头土脸,心事重重,神思恍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怪可惜的,其实我对你倒挺有兴趣的。我觉得你好象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很有趣。”女孩子退后两步再端详苗绿鸣:“有趣。”
苗绿鸣苦笑。
这么一笑,女孩子便不觉得他象漫画少年了,漫画里的少年,不会有这样沉重无奈的表情。
女孩子说:“我的看法是,宁可跟一个花花公子交往,也千万不能碰一个心里有了人的人。”
苗绿鸣心不在焉:“是吗?”
“是。”女孩子答得很俏皮,“你可以称之为‘马氏爱情定律之一。’”她姓马。
苗绿鸣结束了一败涂地的相亲回到家,宋青谷过了不多久也回来了。
宋青谷意外地沉默了半晌,然后很慢很慢地问:“绿绿,今天,你,去相亲了?”
苗绿鸣也慢慢地答:“是。”
“你妈妈安排的?”
“是。”
“不过有一点你可以安慰,”苗绿鸣补充道,“人家没有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她。我也不配不上你。我谁也配不上,我整个人就是落花流水,一无是处。”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宋青谷说。
“可是你心里未必就没有那么想过。”
“我,我这个人,这么让你,不能依靠?你什么也不对我说。”
“是。”
“是什么?是你什么也没说,还是我不能依靠?”
“你不能依靠。”苗绿鸣说,过一会儿补充:“我已经学会谁都不靠。我靠我自己,从今以后,我只能靠我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苗绿鸣心里突地涌上无限悲凉,真是凉。“你问我为什么?”
“是,我就问你,为什么?”
“因为,”苗绿鸣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不值得!”
“那么谁值得,是曾经的谁值得,还是你现在找到了什么值得的人?”
“都不是。”
“我做了什么,会突然让你这样幡然醒悟?”
“你做了什么?你都做过些什么?你跟何滔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套你替他找到了吗?”
宋青谷怔住了,仿佛是细想了一下,他明白了。
“如果,我跟你说我跟何滔真的没什么事,这其中有隐情,你会不会相信?”
“那么国家地理频道是怎么回事呢?”
“你看了我的信?”
“是啊。”苗绿鸣自嘲地笑,“难得做一回小人了。对不住。”
宋青谷久久地盯着他,“如果我跟你说,我不会去,你会不会想信?会不会信?绿绿,你就告诉我,你会不会信?”
苗绿鸣看向窗台,那里的一盆仙客来开得正好。其中一朵,半开的花瓣,呈现出一个拥抱的姿态。象是凡人梦里一个小小的渴求。
“不会。我不再信了。”
“倒底是为什么?”
苗绿鸣只觉得有火苗子腾腾地窜上脑子,烧得他七荤八素,痛不可当,“为什么?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你自私,自恋,自大,小气,狭隘,宽以待已严以律人,处处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有着种种不可理喻的臭毛病!你是不是以为地球都该绕着你转的?是不是以为苗绿鸣天生比你低贱,天生该匍匐在你尊贵的脚下,一次又一次地退让,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刹那间,苗绿鸣想,原来,那些事,自己统统记得,原来他在乎,原来他计较,原来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大度,原来他的忍让不是一种基于理解的包容,只是无奈地退缩。
原来那些事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他自己刻意地掩盖了。
象是沉在河底的泥沙,总会有一天,借着某一个契机,翻腾上来,混浊了他们的河水,堵塞了他们的河道,让他们不知何去何从。
宋青谷的天灵盖上炸开一个响雷,他象个面对突然而来的指责的孩子,张皇失措,平日的灵牙利齿,张狂不羁全淹没在一片惶惑中。
他一直以为,好脾气的绿绿,温顺的小犹太,他的和缓,他的温柔,他的宽容,都意味着他了解自己,他明白自己。
原来,并不是。
哪里错了?宋青谷感到了肝肠寸断般的疼痛,还有,从未有过的剧烈的不安。
半天半天,宋青谷才挤出一句话:“绿绿,你,原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是这样的。”
苗绿鸣无语了。
真的是这样的吗?
宋青谷,这个跟自己相处了近两年的男人,在自己的眼里,真的就这样一无可取吗?那么,在一起的两年,是为了什么?同居的意义何在?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或热烈或缠绵的Zuo爱,仅仅是生理的发泄?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突突突地冒出来,震得苗绿鸣的身子扑簌簌地抖起来。
宋青谷过半晌,又艰难地问:“绿绿,我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一生一世?哪怕,想过一次?有没有?就一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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