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静止时,步行车已掩埋在刚刚出现的弧形沙丘中,两个丢魂落魄的宇航员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就象刚发生时那样突然。他们好一会儿仍不敢动弹,直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肖野。
意志和力量回来了,紧张的忙碌重新开始。通讯屏幕仍是一片空白,电子设备发出的各种怪声不绝于耳,一切全靠手动机械操作。他们都尽量避免眼光接触,但多年严格的训练早使得一切配合默契,几分钟后步行车已钻出沙丘。原来他们被推开的距离并非想象的远,仅仅十来米。
“啊!”袁幻和费小舟一齐发出惊呼。
面对着他们的,是一座崭新的金字塔!
从塔基平台到直戳云天的塔尖,每一级台阶、每一条石棱,甚至每一道接缝,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砂尘。阳光斜射在塔身上,给向阳面铺上一层炫目的黄金;又从转折处开始,将背阳面渐渐染成一片殷红。无论怎样苛责的眼光,似乎也难找出它有任何伤损,简单点说,这座金字塔就像昨天刚刚竣工!
他们立刻发现,那道门消失了!
无论他们怎样搜寻摸索,那凹进去的部位也找不出任何缝隙,那道门就像是一个幻觉,无论他们怎样呼喊、拍击,都听不到肖野的回音,那道关闭了的门同时关闭了通向这个世界的一切。金字塔傲慢地抖去身上的赘物,连同靠近它的地球人的最高科学成就,只留下了敢于冒犯它内部的地球人的代表。
费小舟和袁幻都不敢肯定的一种感觉是:当他们将手放在塔基上时,似乎从金字塔内传出一阵阵低微的、连续不断的振动。
齐中路终于可以登上火星了,然而,他宁愿辈子待在火星轨道上,也不愿出现这个机会。按照“紧急—意外状态”程序,现在他可以——也必须离开麒麟号,去与登陆小组会合。行星飞船都备有两个小型登陆舱。但迄今为止的宇航史上,还没有过因乘员失踪而启用的先例。麒麟号又创下一项新的“第一”。
正是这项“第一”使齐中路心里灌满了铅。丢了一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有着九次太空飞行经历、国际宇航界名声显赫的齐中路还有什么脸回去?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脚下那座高逾二万米,闪烁着七色光彩的奥林匹亚山上!更何况失踪者还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从中学时代帮对方打架,到宇航学院周末舞会上追姑娘,他们可一直都是共进退的铁哥们。
他轮流将九个发动机开到最大功率,拼命消耗着燃料,反正这个备用舱再也不会离开火星。他放弃了标准的螺旋降落,而是沿着一条不能再小的抛物线急速坠落,幸亏火星大气密度只有地球的二百分之一。
“指令长,你的进入角太小了。”王彬小心的提醒着,他一直通过麒麟号的摄像镜头追踪着备用舱的降落。
齐中路没有回答,他正忙于和登陆小组通话;“二号地区,准备好工具车,我大约十分钟后着陆。五号地区听着,我再重复一遍:不许采取任何行动,谁要是轻举妄动,我送他上军事法庭!”
天哪!费小舟和袁幻救人心切,竟准备用激光向金字塔开战,把那个突然消失的门洞再切割出来。万幸的是,虽然金字塔瞬间显现出的强大力量波及到数百公里之外的高空,使麒麟号的计算机全部失灵,但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难以想象的强磁场一下子衰减到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刚好来得及在那俩愣小子行动前阻止他们。一旦激怒金字塔,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丢一个人已经够了。
其实齐中路很清楚:他的到达恐怕根本毫无用处,除去亲眼证实一下目前的处境,他还能干点什么?不过在他内心深处,依然隐隐藏着一线希望,火星此行已经出现了太多的奇迹,焉知奇迹不会再现?再说,凭着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谊,如果肖野此生画了句号,会有一种心灵感应的,他坚信。
突然出现的亮光刹住了肖野的脚步,一种混合了警惕、惶乱和激动的复杂感觉充满心头,和那道门一样,光芒的出现也不会是无缘无故。他屏息凝神,只见一团微光渐渐扩展增强,颜色也随之不停地变化,粉红、淡黄、浅蓝、乳白……令人目不暇接。那光芒并不直接照射过来,却像浓雾般向他身边弥漫。他惴惴不安地注视着流动的光包围了自己,宽慰地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
转眼之间,黑暗的甬道已变得清晰可见,而光度还在提高。肖野忽然觉得有点安静过份了,耳机里一片沉寂,连惯有的“劈啪”声也听不到。他不安地呼叫了几声,耳机仍然沉默,情况不妙!他猛地转过身来,顿时像被谁重击了一记直拳,连连后退好几步,门呢?这柔和而诡谲的亮光使甬道尽头处一览无遗,但是那道门呢?
心慌意乱之下,肖野跌跌撞撞地跑起来,途中还摔了一跤。曾把他放进来的那扇门确实不在了,被谁关上了。他失神地背倚着石壁,努力镇定了一下,向着亮光初起的那一端发问:
“你们是谁?这样做有何用意?我们是地球人的和平代表,怀着真诚的善意,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产生误会。”
他嗓子干得冒火,这几句话似乎用光了全部唾液,但愿他的声音不要发颤。侧耳倾听了一会,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不用说回答了,连自己说话的回音都没有。
又经几番徒劳的努力,肖野终于断定:这里面不可能存在任何有理智的生物。这么说,果真像费小舟说的那样,自己是撞进一个古老然而有效的捕兽机?二万年前的设计者再也不会想到:最终落入圈套的竟然是来自异星的生物!果真如此,岂不是永无脱困之望?能建造如此先进产物的科技水平,地球人是远远不能抗衡的。再说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已被切断,而随身携带的氧气节省点用,大概还能维持四小时左右。
他无力地坐了下来。紧紧咬住下唇,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恐怖,什么是孤独。他用尽所有理智的毅力,才克制住想大笑,想大哭,想大喊大叫以求发泄的疯狂欲望,面对另一种文明——即便是有生命的文明遗迹,至少他将保持地球人的尊严。
背后传来一阵颤动,起先他以为来自宇航服,但很快就确定是塔身在难以觉察地持续颤动。他坐正身子,等着看这个老陷阱还有什么花招。突然,两耳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他举起双手,却被头盔挡住,他只好张大嘴巴喊叫。只过了几秒钟他就明白了:是次声波。疼痛越来越厉害,实在坐不住了。他只好站起来。嗯,似乎好一些,但接着又开始逐渐加剧,直使他站立不稳,向前趔趄了两步。咦!走动时内耳的压力就减轻了许多,这可恶的次声波不允许原地不动。
一股愤怒之涛几乎冲破肖野的胸腔。他大步向甬道深处走去,好吧,我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名堂,与其耽在这儿受罪,不如把这次探险行动进行到底。
说来也怪,当他大步行走时,疼痛竟完全消失,这种现象使他渐渐冷静下来,他发现在他所经之处,场效光就变成幽幽的蔚蓝色,走过之后又还原成原来那种无法形容的色调。三十米以后,显然有几条岔道分别通向两侧,但无一例外的漆黑一片。在大约四十五米处,一直保持15度上坡的甬通转成水平,并且成扇形拓宽,光线也格外柔和明亮。肖野停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借以平定愈来愈快的心跳,等待他的会是些什么?正在这时,一个清晰的意识突然进入他的脑海:
“向前来,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肖野吃惊地瞪大了眼,这个外来的意识是如此强烈,毋庸置疑地表明:这儿存在着另一种智慧生物!从金字塔的一切到直接进行意识交流,他们显然来自更高级的文明。那么,他所遇到的一切都是这些生物的故意安排?目的何在?
“是考验,一道必要的程序。”又一个意识波出现。
考验?程序?考验什么?一个人面对绝望的表现和应变能力吗?肖野暗庆刚才没有表现出歇斯底里或者精神崩溃。假如他通过了考验,那道门会重新打开吗?
“你通过了考验,但是那道门已经不需要。向前来,还有其它的途径。”
肖野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万千,犹如一团乱麻,急切间理不出头绪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毅然走向前去。
扇形的甬道出口面对着一个相当广阔的大厅,大厅里空空荡荡,他的视线立刻被吸引到大厅中央,一座透明的、三米来高的小金字塔,在只有三级台阶的同样小巧的台座上,闪动着迷人的蓝光。而正对塔尖上方的极高处,倒置着一个同样的四棱锥,它们的顶尖遥遥相对,如同互相间的倒影。
似乎被催眠了,肖野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毫无阻碍地进入到金字塔中央。原来它只是蓝色光芒组成的影像,真不明白光怎能构成如此固态的形像。朦胧的意识中,肖野感觉到脚下的台座无声地升起,直到两个光锥连接。一片强烈的蓝光从脚下涌出,上升,在锥尖停留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在耀眼的迸发中,强烈的蓝光进入了上面的光锥,沿着锥面向无限深远的空间射去。这一瞬间的迸发是如此明亮,即使肖野紧紧闭起双眼,仍然感受到千万颗星星在眼球上跳跃。猛然间,他的大脑一阵晕眩……
……肖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缀满繁星的夜空!出现在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那些火星人已将我送出了金字塔。但疑虑接踵而至:怎么忽然变成了夜间?他立刻发现星星的位置全都改变,星光也不再闪动,火星上哪来如此纯净的漆黑的夜空?我这是到了哪儿?
他试探着跨出一步,像踩在弹簧上似的,这一步足足迈出有两米之远,正踩在一块石头上,跌了个屁股墩。他惊讶万分地向四面张望,侧过头来,顿时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左侧,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弯犬牙形的地平线上,一个巨大的淡蓝色的美丽星球,正以亲切而温柔的目光打量着他.对于任何一个宇航员,这星球都如同情人般熟悉:地球!
正是地球。而肖野此时所在处,只能是月球!
肖野木然凝望着地球,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疼得浑身一激凌,眼前情景依旧。不是幻觉,也不是梦,而是哪怕最荒诞的梦或者最疯狂的想象中也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跨越了一亿公里的空间,还有麒麟号连续飞行七个月的时间!
完全出于宇航员生存训练形成的本能,肖野检查着随身装备,好象所有电池都换成了新的,氧气储量变成了百分之百,但这些已经不会再使他惊奇。既然那些智慧生物——无论如何,决不会是火星人——如此神通广大,那么他目前的位置也不会离人类太远。他仍然下意识地抬头四顾。果然,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一座微波中继塔的身影在地球的清晖中时隐时现。微波塔下就是地球人的月球基地,至于眼前这座属于阿尔发还是西格马基地。震惊过度的肖野根本没有去费心考虑,反正肯定是地球人。
按月面行走惯例,他双腿并拢向前跳跃而去。月面行动真是潇洒而又轻松,尤其在你什么也不去想的时候……
齐中路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啜着饮料,遥望着愈来愈小的火星。再过些时候,它的两颗卫星将渐渐难以看清,连同那些天知道还有多少的神秘的奇迹,重新躲藏在暗淡的红色光辉里,直到下一艘地球飞船光临。袁幻曾浪漫地形容着逐渐远去的火星:蒙着红色面纱的神秘女郎以及两名拱随她的骑士。可齐中路却宁可把它看成一个挥舞着两只魔杯的红发巫师。不是吗,眨眼间把个肖野送到月球上去了,这巫师本事大着呢!
几个小伙子又在争论了,不用说,还是老题目。除去刚收到月球基地发来讯息的那几分钟,那时他们正一筹莫展地围着金字塔乱转,这消息一下子把他们全给吓趴在粉红色的砂石上。然后论战就开始了,他齐中路不也曾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吗?只不过第二天他就退出论坛,他忽然发现这种争论有些可笑。
还是在宇航学院时,齐中路接触了一些关于谐振场和场共进理论,该理论推断:当两个甚至无限远的时空点按同一模式的结合场振动时,其波长处于谐振状态的瞬间,两点之间的距离为零,物质和能量可以通过这一瞬间完成向另一时空点的过渡。肖野的经历似乎正符合这种理论。
也许金字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超导励磁圈或类似的东西,能够产生使局部时空点振荡弯曲的数百万高斯的磁场,缔造者在相邻的行星上建造相同的东西(人类迄今已在月球,金星乃至土星的巨大卫星上发现过它们的踪迹),从而使行星间的旅行比下楼买份报纸还要轻松。从它们的体积还可以进一步推测:可能这还只是早期的、原始阶段的交通工具,相当于人类的公共汽车。一想到这些行星间的公共汽车建成于二万年前,齐中路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齐中路扔掉饮料筒,重新全神贯注在麒麟号。谜底让科学家去探索吧,可以肯定,够那些狂热的家伙们忙活几十、甚至上百年的,他怀疑自己这一辈子是否能见到谜底揭晓。
更何况,地球上那些饱经沧桑的金字塔又如何解释?
麒麟号穿透黑暗的太空,向着太阳飞去。六个月后,肖野将到太空站迎接他们。这个幸运之神的宠儿!
图 吕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