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人,或者让我们把危险二字去掉,以便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有威胁在威胁着他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40页。 [文中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他的认识不仅具有经典的概括性,而且格外透出切身的、彻骨的寒意,让我们阅读的人也跟随着他一道恐惧和不安:面对您[密伦娜]廿四岁的基督徒生涯,我的三十八年的犹太人生涯说道:……你三十八岁,已如此疲倦,这怎么可能是年龄造成的呢。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根本不是疲倦,而是不安,是在这随处有失足之虞的地球上害怕迈出哪怕是小小的一步,因而你总是双脚同时悬于空中;你不是疲倦,而是唯恐在这巨大的不安后面将有巨大的疲倦跟随而来(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而这种巨大的疲倦就像是痴呆的凝视,说得更好一些,就像卡尔广场后面的疯人院里常见的那样。《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60-61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大约就在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卡夫卡也留下那样一帧照片,据说是他一生最后几帧照片之一。照片上,他的眼神完全失去了早先时常透出的清澈,泛起一层〃疯人〃般的光亮,宛如正在被某种非人的、既非此岸又非彼岸的存在所逐,被甚么可怕、神秘而又无法摆脱的幽灵所吸干,被无法言说的巨大疲倦所压倒、所驯服——正是海涅和他自己笔下的犹太人,半游移、半恍惚、半痴呆地凝视着。那悲惨的眼神既是凝视更是恐惧,既是巨大的疲倦,更是压倒一切的不安。
第五节 〃最瘦的人〃
在卡夫卡关于童年〃肉搏〃的回忆中,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实:他在〃肉搏〃中总是难免惨败。这一事实把我们引向他与生俱来的另一份存在性不安,那就是他身心两方面的羸弱和敏感。
其实,在那封经典的《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对自己身上这一特殊气质已经作了客观的分析:我当然不是说,单单由于受了您的影响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未免太夸大了([尽管]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不受您的影响,我也很可能不会成为您心目中那样的人。八成我会变成一个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的人……《卡夫卡小说选》,第510-511页。
而这种素质,正如我们在第一章所看到,多半来自卡夫卡母亲一方,即来自所谓〃洛维家族〃。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洛维家族的人〃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我们还记得那位〃乡村医生〃舅舅西格弗里特,他对卡夫卡影响很深。一般认为,后来卡夫卡的重要作品《乡村医生》,即以这位舅舅为素材和背景。
气质的遗传和继承既是一个生理问题,也是一个心理问题。总的说来,根据发展心理学,儿子从父母双方遗传和继承的气质中,来自母方的成份称为显性成份,来自父方的成份则称为隐性成份。女儿则相反。这就是通常所谓的〃交叉遗传和继承〃。这就意味着,〃洛维气质〃是卡夫卡身上的显性气质。对此,卡夫卡也有着自觉的认识,并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即〃洛维家族〃与〃卡夫卡家族〃之间)作了对比:不妨将我们俩比较一下吧:我,说得简单一点,是一个洛维,身上有着某种卡夫卡的气质,而推动这个洛维前进的却并不是卡夫卡式的生命力,而是一种洛维式的刺激,它较为隐蔽、羞怯,它从另一个方向施加影响,且常常会猝然中止。您则相反,您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您是一个地道的卡夫卡。当然在这一切优点之外,您也有您的缺点和弱点……《卡夫卡小说选》,第511页。
所谓〃天生的羸弱和敏感〃,意味着卡夫卡所面临的不单单是心理问题,还包括生理问题。换句话说,他从洛维家族所继承的,不仅有〃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的气质,也包括相对羸弱的体质。在第一章中我们看到,洛维家族的人不仅为敏感的心理、强烈的伦理意识、怪癖乃至精神病所纠缠,也为体质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洛维家族中不时有人早夭;那些为数不少的单身汉,也可看作家族生命力成问题的某种表现。实际上,从〃交叉遗传和继承〃的角度看到,羸弱、疾病和死亡一直追踪着洛维家族,包括卡夫卡两个不幸早夭的弟弟以及他本人。相反,卡夫卡的三个妹妹都健康地成长、生活、生儿育女,直到二次大战,才无声无阒的消失在希特勒的集中营。
在很大程度上,卡夫卡的一生,正是被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并与之斗争的一生。其中关于生理上的羸弱,卡夫卡终生耽耽于怀,抱怨不止。无论是在日记中面对自己,还是生活中面对恋人或别的什么人,他都要以自己特有的透明度讨论这一问题。1910年,27岁的卡夫卡开始写日记。在第一篇日记中,他就关于自己的身体作了一次克尔恺郭尔式的自我剖析:我写这些东西,根本是出于对我身体及其未来的绝望。Franz Kafka;The Diaries;Translated by Joseph Kresh。 London:Schocken Books Inc。;1948,P11。
在大约两年后的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的自我剖析就更像克尔恺郭尔了:我的生理状况显然是我前进的一个主要障碍。带着这样一个身体,什么也别想达到。我将被迫习惯它永远的拖累。……我虚弱的身体是太长了,它缺少起码的脂肪产生宝贵的热量,用以维持内部的燃烧;它没有脂肪;本来,在日常需要之外,灵魂能从脂肪中不时得到营养,而不会在整体上造成损害。近来,虚弱的心脏带给我多少麻烦!这虚弱的心脏怎么有能力让血液通过如此长的两条腿?!让血液流到膝盖就够它忙乎了,过了膝盖,它只能把一丁点儿衰弱的力量注入冰冷的下肢。瞧,现在血液又需要往上流回来了,可它只好等着,在下肢徒然消耗着自身。无论什么,在通过我长长的躯体时都给毁了。如果很简单的事情这躯体都无力办到,那么还能指望它干什么呢?1911年11月21日日记。
再往后一年,在写给刚刚认识的恋人菲莉斯的信中,他表达得更为简洁:……我是我所知道的最瘦的人……1912年11月1日致菲莉斯。
根据他母亲的回忆,卡夫卡生下来时虽然健康,但体质单薄。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也谈到自己幼时的身体〃瘦削、弱小、肩窄,……一副小骨头架子,弱不禁风〃。他从幼儿到儿童的一系列照片显然印证了这一点。1907年,大学刚刚毕业的卡夫卡24岁,正是人生最为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他当时的体检结果令人吃惊:身高182米,体重却只有61公斤,如果不算〃最瘦的人〃,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哥伦布的世界〃,它的法则就是冒险、征服和竞争。生活就是铁、血与火的洗礼,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意志、精力、精神和肉体的搏斗,是一场到死方休的〃肉搏〃。如果真是这样,这世界、这生活就不是为卡夫卡这样〃最瘦的人〃而存在。反过来说,卡夫卡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必然为深深的不安所困扰。像克尔恺郭尔一样,他的生存和生活必然充满了恐惧和颤栗。关于这一点,幼儿和儿童时代的卡夫卡必然有着刻骨铭心的经历,在无意识或意识的层面留下深深的印记,前面所述的〃肉搏〃及其惨败,不过只是其中典型的事例而已。
值得指出的是,在〃肉搏〃中的生理失败,必然通过某种身-心联系反射到卡夫卡的心理结构之中。这样,我们又从生理回到心理,清楚地面临卡夫卡自己隐隐约约意识到的身-心问题。
人类生理和心理之间的关系及其相互作用,是一个复杂而神秘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所谓〃身-心问题〃才那么引人注目。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人的情感反应系统及其反应方式,与人的生理系统及其状态相关。也许,神经的敏感和脆弱,正是针对羸弱体质而设立的一道保护性防线,让羸弱的体质得以避开它本身难以应付的困难和危险?著名精神病学家莱希曾经从弗洛伊德理论出发,推导出一个叛逆性的公式:身体=无意识。用他自己的话说:把手放在自己的身体上,你就摸到了自己的无意识。换句话说,有什么样的身体,就有什么样的本能反应系统和神经结构。人对生活的反应取决于他自身能量与生活情势的对比。人拥有的自我能量越少,恐惧越多,恐惧导致防御机制在某种程度上的丧失,但这种丧失恰好又是一种防御行为。这一见解也许无法作为一条普遍的心理规律,但至少对于儿童期,它无疑有着极强的针对性和适用性。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与生理的羸弱相应,神经的敏感相当于一种代偿。如果将神经的敏感大致看作智力的某种指征,那么,像卡夫卡或者克尔恺郭尔这一类天生羸弱的人,将具有超人的感觉和思想穿透力。当然,有必要指出,神经本身也可能独立地具有天生的敏感性,并最终加入后天代偿性的敏感。不管怎样,在卡夫卡对周围世界和生活(尤其对父亲言行)所感到的存在性不安中,他自己〃天生的羸弱和敏感〃是重要的发生学因素。虽然这不是一条决定性因素,但它的重要作用毋庸置疑。事实上,正如刚才我们已经看到,在卡夫卡对自己与父亲关系的分析中,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心理上的〃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并非终极原因,更深的原因是〃生命的基础及其影响〃。关于这一点,他对比父亲作了特别的强调:当时,只要一看见您的身躯,我心就凉了半截。譬如,我们时常一起在更衣室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弱小、肩窄,您强壮、高大、肩宽。在更衣室里,我就觉得我是够可怜的了,而且不单单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呀。后来从更衣室出来走到众面前,我拉着您的手,一副小骨头架子,弱不禁风,光着脚丫子站在木板上,怀着怕水的心理,您反复给我做游泳的示范动作,我却一点也模仿不了。此时此刻,我的心灰冷了,在这样的时刻,我在各个领域取得的一切令人不快的经验显得何等的协调。……您似乎没有觉察我的困惑,我对我父亲的躯体也是感到骄傲的。再说,我们之间今天仍然还存在着相似的差异。《卡夫卡小说选》,第514-515页。
卡夫卡意识到自己与父亲之间能量的对比,他与父亲之间不正常的关系〃只不过是您的强大和我的弱小所造成的必然后果〃,而〃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这是(生命的基础及其影响除外)您的教育和我的顺从的产物〃。《卡夫卡小说选》,第520页。他意识到,自己的世界之所以破碎不堪、一分为三,他之所以被判决生活在〃奴隶的世界〃、被种种〃单为我发明的法律〃所约束,他之所以在三个世界之间无所适从、左右为难、惶不已,其中的原因并不全在父亲,也在自己。在《致父亲的信》中,他多少有点含糊其辞地表达了这种所谓〃孩子的感觉〃: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服从您的命令吧,是耻辱,因为这些命令是单为我而发的;我倔强吧,这也是耻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对您倔强呢。要不就是由于我譬如不具有您那样的力量、您那样的食欲、您那样的能力而不能从命,尽管在您看来,您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以办得到的事;这当然便成了我最大的耻辱了。这些想法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过是孩子的感觉罢了。《卡夫卡小说选》,第517-518页。
他还以父亲与费利克斯(卡夫卡妹妹的儿子)的关系为例,说明在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之间,自身的独特素质所要担负的责任:您对他[费利克斯]也是用的类似的手法,哦,您甚至对他采用一种特别令人可畏的教育方法。……不过这也许……对费利克斯的确无伤大雅,因为对他来说,您充其量不过是个举足轻重的外祖父罢了,而决不如您之对于我那样,是主宰一切的人。况且,费利克斯生性头脑冷静,现在就有某种男子汉的气概,……决不会长期听凭自己受人摆弄。《卡夫卡小说选》,第518页。
的确,日常生活中有大量的反例表明,仅仅父亲单方面的原因并不必然导致儿子无法〃挺住〃而〃垮掉〃。相反,生活中不少孩子反而被粗暴专制的父亲锤炼得格外强悍和坚忍。与生活中许多父亲相比,卡夫卡的父亲并不见得就更粗暴。卡夫卡自己也承认:〃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认真打过我〃。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个双向关系:卡夫卡自己天生的〃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与父亲的专制、粗暴、野蛮相互呼应。这种情况正好像卡夫卡自己格言中的隐喻:〃一只笼子在找一只鸟。〃《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16页。其实,这一隐喻不仅适用于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普遍适用于他与生活的各种关系。真正最瘦的人并不一定陷于不幸的存在性不安;然而,卡夫卡自认〃最瘦的人〃这一心态,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的存在性不安因素。
当然,〃最瘦的人〃本身也包含有神经过敏的自我夸张成分。对我们来说,〃最瘦的人〃这一短语是一个隐喻,它既意味着卡夫卡的不幸,也意味着他感受不幸和痛苦的神经过敏的方式。
我们并非想要为父亲和生活辩解,也并非想在卡夫卡身上就事论事,寻找原因。实际上,我们迄今所作的一切,包括所谓〃最瘦的人〃这一讨论,不过是继续卡夫卡自己的路线,试图尽可能全面地理解卡夫卡生活中各种不同的存在性不安因素,理解生活对卡夫卡的各种剥夺。指出卡夫卡自身的原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指出所谓〃不安〃和〃剥夺〃中更深一层的涵义。
就每一单个的个体而言,人的生命从无到有。就此而言,孩子对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没有责任:无论是最初的〃原始存在〃,还是后来的〃继发性存在〃,无论是先天遗传的素质,还是后天获得的条件和成份,无论幸运与否,是否有安全感,是否为恐惧所困扰,是否被剥夺成为〃最瘦的人〃,等等。进而言之,最终的原因也不在父母或别的确定人物身上。要说最终的原因,那只在整个的生活本身,在包含所有因素的生活本身,在那涵盖一切、运化一切的生活本身。诗人说:痛苦并非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而所有生生世世的痛苦,该由谁来承担?只能是生活本身。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是生活造就了我们每一个人,是生活选择了——卡夫卡。
第六节 一份综合报道
1889年9月15日,在厨娘的护送下,卡夫卡前往布拉格旧城肉市附近的德语国立-公立小学报到。从这一天起,他要在这里度过4年的小学生涯。肉市附近那座小学属于当时常见的一类德语-犹太语学校,按照早先一项帝国法令由犹太人组办,德语作为法定教学语言,也用犹太语讲授传统的犹太文化内容。哈布斯堡王室的本意是要在复杂的民族冲突中争取犹太人这支社会力量。后来,随着犹太文化的相对衰落,学校的教育向德语一边倒。于是,学校内非犹太学生和教师的数量也迅速增加,这原来的一方〃净土〃最终不免成为是非之地。
肉市附近那座学校,外观阴冷森严,连同它周围的环境,正好可以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