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四分五裂,只是分裂的方式不同而已。似乎,卡夫卡也没能例外。他对父亲充满了强烈的对立情绪,但同时又保持着高度的移情。他渴望进入伦理-人际关系,但又对之恐惧不已。他把婚姻看作人生最高境界,因而深深地卷入,但同时又拼命地逃避,永远地三心二意。在他眼里,女人和性爱似乎与肮脏和污秽不可分离,为此他表现出相当的厌恶,然而,他又始终和女人和性爱纠缠不清。很难有人比他对写作更为执着。小说对于他,就像对于福楼拜一样,是赖以生存的〃礁石〃或〃绝壁〃。然而,又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把写作看作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对他来说,写作既是乐趣,又是绝望,是一个悖论。一方面出于天性,一方面为了写作,他渴望孤独;然而,孤独又令他深深地恐惧。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分裂,他一生都想逃离父母,也想逃离布拉格,但最终可以说几乎都没有实现。甚至他的外表也显示出独特的分裂迹象,他的照片给一位作者留下这样的印象:早慧而又年迈,眼睛生动而又神思恍惚,脸形反映了严重的压抑而又显得满不在乎。
在朋友面前他〃非常快乐,经常哈哈大笑,……健谈,而且大声说话〃。然而,在一般人面前他却极度敏感和压抑,乃至懦弱羞怯、沉默寡言,总担心自己的言行不为他人所注意和接受,别人稍有分神,就会产生强烈的被排斥感。如果主观上感受到哪怕微妙的敌意,就会产生神经过敏的反应,甚至于〃微微打颤……仿佛缩成了一团,用明显的怀疑目光从下面看着他的对方,好像他片刻之间就要挨打似的〃。卡夫卡后期的青年友人雅努施为我们提供了当时卡夫卡的一些生动事例。从雅努施的回忆录《卡夫卡对我说》中,我们看到这样一种现象,几乎凡是对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个人,无论这些个人对他有着怎样紧张的关系,甚至强烈敏感到对方对他形成了怎样的威胁或伤害,他都避而不作直接的批评,但一旦离开就事论事的谈论,特别是当谈话上升到普遍认识的高度,他会毫不犹豫作出近乎〃怨毒〃的批评。似乎,他划清了个体与群体之间的界线,然而他又认为,〃群体的水平取决于每个个体的意识。〃他认为〃小因素决定着小因素的命运〃,然而,对个人命运是如何被人类整体状况所决定和抛掷,他又比谁都更清楚明了。与此同时,对自己的家庭和家人,卡夫卡又并不忌讳直接的、甚至是〃怨毒〃的批评。对母亲,应该说他暴露过可怕的怀恨心理。对父亲,他基本上一直采取对立的思想态度。〃你要求得到证明,马上就有父亲的诅咒为证;希望与父亲的搏斗是夜间美丽的景象。〃他的作品表现了父子冲突这一〃永远的主题〃,然而他又怀疑这种斗争是一种〃虚假的斗争〃。因为儿子总有一天也要老去,也要成为父亲。也许出于这样一种考虑,他语重心长地劝导青年朋友雅努施要理解父母内心的痛苦,〃不管他们怎么打,怎么不公〃,都应该用平静、宽容、耐心和爱去唤醒父母,〃像对盲人和瘸子那样引领他们,搀扶他们〃。然而,这样一种境界,他自己正好完全无法做到。
在雅努施的回忆录《卡夫卡对我说》中,我们还看到卡夫卡工作中的人际关系状态。他与同办公室同事的关系,按通常眼光看来不算不正常,然而他却感到高度的压抑和紧张。雅努施的父亲对卡夫卡有着高度的尊重,然而他也感到与卡夫卡无法交朋友,因为〃他太胆怯,太内向了〃。然而,在雅努施面前,卡夫卡却又显得自然而焕发,其动作表情甚至让崇拜他的雅努施也偶尔有不习惯的时候。甚至他的声音和手的力量特征,用雅努施父亲的话说:〃这是与胆怯的纤细弱小联系在一起的力量;对这种力量来说,一切细小的就正是最重的。〃也正是雅努施的父亲,一位富于平常心的普通人,用他清醒的眼光,生动地、满怀敬意而又高度客观地指出了卡夫卡〃分裂的自我〃:卡夫卡博士很想自己做自己吃的面包,自己揉面自己烤。他也很想自己做衣服。他忍受不了做好的成衣。他怀疑现成的成语。传统习俗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思想制服和语言制服,被他当作侮辱人格的囚犯隔离沟而加以拒绝。卡夫卡博士是个坚定的平民,是不能与他人一起分担生活重负的人。他独自一人行进。他是自觉自愿孤独的。这是他身上特别有战斗性的地方。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177页。
卡夫卡的分裂将表现在许多方面,表现在伦理-人际关系中、工作中、爱情和性爱中、婚姻中、艺术创作中、生与死等之中。雅努施父亲的话正是一个最平凡而富于生命力的隐喻,让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得以体会到卡夫卡自我分裂的实质:那是一个〃最瘦的〃犹太人,一个成年人中的〃孩子〃,一个不能与他人一道分担生活的重负而又不得不生活在生活中的人。这个人的生活中只有可预见的不可预见性,因而他只能以一种放弃战斗的战斗,去争取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可能性。从本质上说,卡夫卡的自我分裂反映了生活和存在的本性。它的根源在于人既非天使又非野兽;在于神爱和爱欲两大存在动机之间的张力;在于人的〃原罪〃。——正如有一次在与雅努施的谈话中,卡夫卡,这个没有信仰的人,却似乎强词夺理地使用了〃上帝〃和〃原罪〃这样的用语。卡夫卡,他是一位无信仰的信者,他所感受到的,其实是此岸和彼岸的分裂。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他也在此岸和彼岸之间四分五裂,只是他作为〃最瘦的人〃,比我们感受得更为刻骨铭心,分裂得更为彻底,表现得更为鲜明。
第四节 一个比较:坚定的童贞和永远的童年
让我们回到第二节末尾处关于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的比较上来。几乎出于完全相同的理由,克尔恺郭尔也曾经从〃两人世界〃中退出。而且,在退出之前,他也经历了峰回路转复杂变幻的思想情感斗争,也曾左右摇摆,在〃结婚或不结〃的问题上、在放弃与否的问题上痛苦不已。然而与卡夫卡不同,克尔恺郭尔一经通过难以想象的剧烈冲突思考成熟,便绝无反顾,以一种惊人的定力永远〃弃绝〃了对此岸幸福的渴望,只在精神上仅存一念,在内心至深处坚守着对尘世间唯一恋人的圣洁之爱,坚守着那苦难的童贞,真正像一位〃信仰骑士〃,走向他自己的彼岸和上帝,走向最后那〃绝望的一跃〃。
主要针对自己在〃结婚或不结〃问题上的犹豫徘徊,克尔恺郭尔曾批评自己身上存在着〃永远的三心二意〃。其实,这一批评用到卡夫卡身上更为恰当。后面我们将看到,〃结婚或不结〃的问题、放弃与否的问题,也将同样令卡夫卡痛苦不已。只是,他将不断地放弃而又反复,不止一次地试图放弃他与未婚妻菲莉斯的〃两人世界〃,尔后又放弃了这放弃。甚至,尚在这同一个〃两人世界〃的边缘〃恐惧-渴望〃之际,他又走入另一个〃两人世界〃,卷入了与菲莉斯女友的暧昧关系并据说暗结珠胎。在这种过程中,卡夫卡消磨了自己的情感和意志,加剧了本已难以承受的痛苦,直到一个看似偶然的悲剧性打击猝然降临,逼迫他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作出最后的抉择,退出了他与菲莉斯的〃两人世界〃。继而又在〃恐惧-渴望〃的驱使下重演他的命运,一次一次卷入与不同女人的〃两人世界〃,同样又一次一次地放弃,并在尚未完全放弃时又走入另一个〃两人世界〃,直到生命的终结,完成了萨特所谓从一个女人到一个女人的〃男人之旅〃。
然而,对卡夫卡而言,无论〃两人世界〃如何令他与人与己纠缠不清,最终仍难免让位于他对〃神化工程〃的执着。在任何时候,当任何一种伦理-人际关系构成对他精神生活和艺术创造的威胁或妨碍时,他都将予以放弃,哪怕这放弃意味着巨大的痛苦甚至意味着压倒一切的死亡。事实上,这正是他患结核病后付诸实际的壮举。那时,在〃向死而生〃的绝境中,他以平日难以想象的勇气毅然放弃了他与未婚妻菲莉斯的〃两人世界〃,并在生死大计上进行了伟大而不朽的斗争。就此而言,卡夫卡巨大的放弃能力无可怀疑。
或许,伟大而不朽的神化工程,必然(或者多半)意味着放弃,而且主要意味着对伦理-人际关系的放弃,因而意味着根本上的孤独和痛苦。对于卡夫卡,无论有多么孤独、多么痛苦,唯有在与现实的伦理-人际关系几乎没有联系的思想和艺术创造领域,他才会真正感觉到自身存在的安全,感觉到永恒的意义。在那个领域中,他只需要与人类历史上的心灵对话,或者与现实世界中纯粹化了的精神对话,——从很大程度上说,他也是在与他自己对话。那个领域的对话或自我对话需要一些特殊的禀赋,除高度个性化的表现方式外,更需要一些更为内在的品性,如对自由的渴望、本质的善良、正义感、责任感、超凡的敏感、真诚和明彻的勇气等等。卡夫卡不缺乏这些禀赋和品性,〃洛维家族〃给了他许多许多。不仅如此,所有这些禀赋和品性在那个领域还会得到强化,因为那个领域中几乎都是些美好的精神和心灵,其中不少与卡夫卡相似,拥有各自独特的禀赋、品性和遭遇,并由于各自大同小异的原因而在很大程度上置身于异质的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之外。这些前辈或同时代的优秀精神和心灵,对卡夫卡来说既意味着教化,也意味着示范。如此,在那个领域纯粹的对话中,在某种天才式的自我锤炼中,他可能会达到〃全有〃的极致——他的收获可能令常人难以想象,他可能会变得格外富有。与人类历史上或现实中伟大而纯粹的精神对话,会让卡夫卡知道如何去学习,如何去获取,如何避免落入平庸,如何解决〃影响的焦虑〃,如何去出类拔萃,如何去实现自己的爱欲,从而把他〃全有-全无〃的命运展示到一种壮丽的极致。
前进吧,饥饿的牲畜,假如道路前方有可吃的食物,有可呼吸的空气,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在生命停息之后也在所不惜。伟大的统帅,你率领民众,率领绝望的人们穿过任何别人都寻找不到的、被雪封盖的山道。是谁给了你力量?是谁使你心明眼亮?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60。
当然,这样一种壮丽本身,多半还是要被落上〃全有-全无〃的投影。巨大而无神的罪感、庞杂而阴郁的虚无感,意味着被动性和消极性,并始终暗示着垮掉和放弃的危险。然而,也正是无神的罪感和阴郁的虚无感,使得卡夫卡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全是为了此岸的生活。在他眼里,这生活意味着不在烟里就在火里。生活的各种形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说要不放弃,那也不过意味着避免从烟里跑到火里。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极为重要的是,正是无神的罪感使得卡夫卡对生命本身的展开或补偿格外关注,对此岸的生活格外关注。无论这此岸之生活是烟还是火,它是卡夫卡所关注的全部世界。这种关注与宗教的关怀有着本质的不同,然而,就这种关注的绝对性和纯粹性而言,就关注者的执着、就关注者为之消耗的心血和生命而言,它与宗教关怀又并无二致,而且,它同时还可能具有着生活性和艺术性的〃肉体性〃。这种〃肉体性〃的实质,我们在第三章第五节末尾已经提到过了,那就是我们每个人在具体生活中难以完全避免的各种形式的琐碎、悖谬或荒诞:如迟疑不决,揣揣不安,左右摇摆,三心二意,反悔无常,自我分裂等等。就此而言,卡夫卡的独特之处只是他比常人表现得极端、充分而全面罢了。我们已经并将更充分地看到,事实确系如此:正是卡夫卡对此岸生活之绝对和纯粹的关注保证了他生命和创造中的〃肉体性〃,并内含了——无论是否罪感或肮脏、恐惧或渴望——人性的〃体温〃。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向我们展示了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之间又一重大的差异。
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都由于童年的不幸而在此岸的生活中不安、恐惧与颤栗。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格外执着于自己的精神创造,格外执着于自己的〃神化工程〃。就此而言,如果把他们与常人相比,那么可以认为,这两个人都是在追求不朽,追求永生。然而,这两个人面对〃两人世界〃时的差异,却使人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今世和永生、此岸和彼岸的对立。
相对说来,克尔恺郭尔属于彼岸,事实上他自己生前对此即有着清醒的认识,对自身命运、禀赋、天才和使命极为自觉,对自己与时代各自的特质和差异明察秋毫。他明确知道自己属于彼岸。正因为如此,他生前对自己作品的发表和出版格外在意。父亲留给他不少的遗产,除维持基本生活外,在他有生之年全部被自费的出版事宜耗尽。即便在写日记时,他也想到这些日记有朝一日可能会被后人读到。与克尔恺郭尔不同,恐惧与颤栗没有使卡夫卡走向彼岸,相反,无神的罪感却使他〃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在污秽、肮脏、疾病和虚废感中打滚。在对伦理-人际关系本质上的〃恐惧-渴望〃中,尤其在对〃两人世界〃的〃恐惧-渴望〃中,卡夫卡似乎与时代打成了一片。他对自己的不幸了如指掌,但是却没有克尔恺郭尔式的使命感或类似的自我意识。相反,用前面引用过的维利·哈斯的话说,他的生命〃是由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组成的巨大的旋涡〃。所有这些意味着卡夫卡对此岸的相对执着,并使人联想到他对彼岸或所谓〃永生〃的基本态度。
可以认为,在相当的程度上,正因为如此,卡夫卡生前很少发表作品,而且多半是在朋友的促使和帮助下才得以发表。关于作品在死后的命运,他留下遗嘱,要求尽可能付之一炬。当然,这一决定中所包含的心理因素极为复杂,我们在本书后面的部分将作出专门讨论。但是,无论怎样,这一决定中的确包含了一种巨大的放弃能力。关于日记,卡夫卡也对自己的日记格外重视,并在知道自己不久将有一死之际把全部日记托付给恋人密伦娜。虽然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但这一举措在很大程度上仍意味着某种爱的见证,或者说,这一举措并非完全没有永生的意向,但它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指向今世。彼岸和此岸,永生和今世,童贞和童年。克尔恺郭尔像一位坚守童贞的成年人,面对彼岸的最高力量放弃自己。克尔恺郭尔的放弃全然不含俗世间那种孩子般孤弱无助的依赖性,或者说,他彻底战胜了这样一种生而为人在所难免的依赖性,而以〃信仰骑士〃的身心姿态作出了绝无反顾的决断。自然而然的是,由于这种常人几乎不可企及的放弃,最高力量因此而与他同在。相比之下,卡夫卡则更像他自己所说,是一个〃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他唯一的拥有,就是此岸和今世〃永远的童年〃。他以一种极端的孩子般的孤弱无助,把自己放弃给一种〃恐惧-渴望〃的命运,以至于,即便他在〃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中实际放弃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由于这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渴望〃而痛苦不堪。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克尔恺郭尔几乎完全消解掉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战胜了这个〃敌人〃,这使他的移情几乎纯然地指向彼岸世界;而卡夫卡则终生与俄狄浦斯情结纠缠不清,他对此岸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