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地狱里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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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地狱里的温柔-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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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它让人不堪承受,它格外容易让人垮掉或放弃。疾病意味着悬而未决,意味着不由分说,意味着〃悬而未决的不由分说〃或〃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意味着〃看不见底的东西〃,意味着〃美人和野兽〃,意味着〃异化〃。疾病既意味着恐惧也意味着渴望。疾病象征着充满〃恐惧-渴望〃的世界。 
 
 
第二节 〃恐惧-渴望〃:在恐惧中渴望的孩子
 
  在一个由疾病所象征的世界上,一位〃在遇到看不见底的东西时会马上垮掉的人〃,会格外遭到〃恐惧-渴望〃的折磨。 
  后来,正是在世界大战的背景上,在肮脏和污秽的生活中,在结核病的折磨下,〃向死而生〃的卡夫卡与他当时热恋的情人密伦娜一道,就有关〃恐惧-渴望〃的问题进行了讨论,让我们进一步领悟到他与世界之间谜一样的关系。下面这段已经引用过的话,对理解他的〃恐惧-渴望〃有着经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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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第246页。
  所谓〃恐惧-渴望〃,也可以看作〃恐惧-渴望-罪感-恐惧-渴望-罪感-恐惧-渴望……〃的循环。正如我们已经指出过,〃污秽〃、〃肮脏〃与这种循环之间存在着相互关系,会加深这种循环。这种循环可能带来的结果,我们实际上已经讨论过了。面对广大、厚重而又残酷的生活,天生羸弱而敏感的卡夫卡既难以孩子般地融入,又难以出类拔萃。他的生命力受到扼制,他深怀罪感,唯其如此,他格外渴望,难以正常表达的渴望导致恐惧,恐惧进一步压抑生命力的表达,罪感和渴望都进一步加深……这种模式将以类似〃马太效应〃的规律把当事人逼入〃全有-全无〃的绝境:一无所有,因而就渴望拥有一切;要末一无所有,要末拥有一切。换句话说,对于能够拥有的,他将像他的好友布洛德所说那样〃无所不欲其极〃。我们将看到,后来,无论面对朋友或自己,还是面对爱情或事业,卡夫卡都容易表现出这种〃全有-全无〃的心理结构。可以预见,除了与他人无关的写作事业,这种心理结构很难具有现实的意义,特别是考虑到他通常犹豫不决、揣揣不安、懦弱羞怯的性格,这种心理结构反而会使他在另一种相反的状态中痛苦地徘徊,永远地三心二意。唯有在写作中,他可能因此而〃玉成〃。所谓〃全无〃,也与前面谈到过的〃无神的虚无感〃相对应,对卡夫卡而言,这种〃全无〃常常是与虚无感相关的自我〃垮掉〃、自我放弃的结果。我们将看到,〃放弃〃将是卡夫卡人生中一种重要现象。即便当他相对地〃挺住〃而不垮掉或放弃,那也并不意味着对美好的执着,而是为了避免〃从烟里跑到火里〃。从另外的角度,从深层的存在动机上讲,放弃也意味着一种代偿性地实现神爱和爱欲两大存在动机的手段。一方面,在悬而未决、深不可测的命运面前放弃自己,就意味着把自己融入命运,融入一种独特的〃保护性力量〃,顺从它的安排。神爱动机因而得到独特而极端的实现。另一方面,倾向性地放弃为普通人所执着的事物,也意味着一种独特的自我展示和生命表达,这使得卡夫卡绕过了一般形式的自我展示和生命表达,以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爱欲动机。
  然而,不管怎样,不断的放弃会让人渐渐走向一无所有,渐渐进入〃向死而生〃的绝境,那时,通过面对死亡的彻悟,卡夫卡的〃放弃〃将升华为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超越能力。无论是〃恐惧-渴望〃还是〃全有-全无〃,无论是〃垮掉〃还是〃放弃〃,或者是存在动机独特而极端的表达方式,它们实际上都是生命被压抑、童年被剥夺的结果。它们体现了一种不幸的儿童式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中存在着深刻的悲剧:童年的身心需要遭受了重创,于是渴望着爱的补偿;岁月流逝,人整个说来不再属于童年,他的心理却仍然儿童般地渴望。悲剧就在于,他所渴望之物是双重的不可能:首先,即便他还是儿童,他也不可能得到所渴望之物;其次,现在他已是成人,他更不可能得到所渴望之物,他至多只能得到所渴望之物的某种替代。他只能孩子般地〃恐惧-渴望〃;最后,他永远只是一个儿童般的成人,在他的身心需求和身心能量之间存在着分裂,即便所渴望之物就在身边,他也没有相应的身心能量去实现自己的渴望。
  关于这一点,卡夫卡自己似乎有着较为自觉的认识。正如他向终生朋友布洛德所说:〃我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他认为,〃永恒的童年这一话题〃,将使他〃永远沉迷〃。然而,与这种较为自觉的自我认识相比较,他在生活中不自觉的有关表现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我们将看到,虽然已是一个成人,但他对身边亲人和朋友常常表现出孩子对母亲般的要求和依赖,心理上越是亲近的对象越是如此。这种对对象的高度要求和依赖给人一种印象,就好象他们是卡夫卡通向世界的〃窗口〃或〃绳索〃,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好象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对于孩子来说意味着世界,意味着一切。通过这一理想化的、母亲般的对象,卡夫卡与世界的关系被转化为单纯的〃两人关系〃,而他的世界则相应地浓缩为理想化的〃两人世界〃。
  与他中学和大学初期的朋友奥斯卡·波拉克:〃这么多的年轻人,我只跟你说过话,我同其他人说话只是应酬,这也是为了你;我通过你跟其他人说话,或者说,我同别人说话也是为了谈论你。你对我来说,不仅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你还像一扇窗户,通过它,我才能看到胡同。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是没有什么作为的……〃直到20岁时,他还这样给波拉克写道:〃近半年来我几乎什么都没写。除开这些我不知还剩下多少,我将把它们奉献给你,只要你来信说一声'好的',或者答应我对你的要求。……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呢,我摘下一块(因为能给你的不止这些,而我还将给你——是的),从我的心中摘取一块,用一些写满字的纸张干干净净地包好交给你。〃与他22岁时艳遇的一位妇女:〃……她是成年的妇女,我还是个孩子……〃与他24岁时的一位早期恋人黑德维希·瓦尔勒:尽管她比卡夫卡小5岁,却常常竭力像个大姐姐似地帮助他。
  与他第一位最重要的恋人、未婚妻菲莉斯·鲍尔:〃……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无法预见的情绪;所不同的是,在那种时候,我似乎完全失去了与世界的联系,我的生活中止了,我上浮下沉、无所依凭。而现在我有了你,我最亲爱的,我感到被仁爱地支撑着,即便一旦崩溃,我也知道那并非永远……〃有趣的是,卡夫卡与菲莉斯一张著名的合影似乎刚好是对他这段倾诉的图解:菲莉斯坚实沉稳地略略侧身而坐,脸上的表情与其说像恋人不如说像母亲;卡夫卡则依偎着站在她侧后,同样,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像恋人不如说像孩子。也许并非偶然,某本卡夫卡的传记在关于这幅照片的说明中,刚好把俩人的关系说成是〃卡夫卡和他的母亲〃。与家人:实际上,几乎整个《致父亲的信》中对父母的指责,都浸透了一位36岁的男子身上一种孩子气的依赖性。1916年以后,卡夫卡对他最小的妹妹奥特拉的深厚感情,也带有明显的依恋性质。卡夫卡在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变形记》中,深刻表现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在家庭中的发生和发展过程。然而,正是在这样一部小说中,卡夫卡对亲人孩子气的依赖性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与他的终生朋友、遗嘱执行人、遗作编辑出版者马克斯·布洛德:卡夫卡对他表现出相当的依赖性,在一些重要事情上表现得尤为充分。尤其是与他后期最重要的恋人密伦娜:〃……我对这些始终很害怕,就像个孩子一样,所缺的只是没有孩子的易忘性。〃〃我困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只想将我的脸埋到你的怀里,感觉着你那抚摸着我的头的玉手,直到永远。〃〃……我真的像一个孩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这孩子干了很坏的事,现在站在母亲面前,哭着,哭着,我发誓再也不做坏事了。〃〃譬如昨天、整个晚上和半个夜间,我都是在与你对话中度过的。在这场谈话中,我像一个孩子那样诚实、严肃,你像一个母亲那样宽容、严肃(在现实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孩子或者这么一位母亲)……〃〃……我在你身边蹲了下去——好象你允许我这么做似的,把脸贴在你的手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多么自由!多么强大!如同在家里一样,我总是这么说:如同在家里一样……〃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卡夫卡在致密伦娜情书中把后者称为〃密伦娜妈妈〃。……
  不难看出,这样一些事例正是卡夫卡的〃全有-全无〃心理结构在伦理-人际关系上的表现。实际上,某种正常的伦理-人际关系,正是卡夫卡所渴望之物,至少,他渴望自己应该拥有而被剥夺的伦理-人际关系得到相应的补偿。或者,用生存论心理学关于移情理论的话说,他渴望通过婚姻实现对父亲的移情(参见第三章第四节)。然而,正是他所渴望的这种关系又让他恐惧,因为他严重地缺乏进入这种关系的能力(在卡夫卡看来,这种能力也许属于一种〃技巧型肉搏〃)。正因为如此,他才将痛苦而渴望的目光集中在高度浓缩了的〃两人关系〃上,在这种性质的关系中,他预期着完全的拥有。
  换句话说,在伦理-人际关系上,卡夫卡所表现的〃全有〃,并不是正常人那种对伦理-人际关系的健全进入,而只意味着对一位亲人、一位朋友、一位恋人或一位别的什么人的高度要求。对于一个只具有不幸的孩子般身心结构的成年人,这种表现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正如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悲剧性的身心结构又可追溯到更早的起因,它是整个童年期不幸的家庭伦理-人际关系的产物。但是,当卡夫卡成人后,正是这种悲剧性的身心结构所导致的〃全有-全无〃心理结构,将使他在社会伦理-人际关系中遭遇普遍的失落,包括那种最美好的伦理-人际关系:真诚的爱情,伊甸园般的〃两人世界〃。
  因为,即便人间真有真诚美丽的浪漫之爱,那也牵涉到卡夫卡最恐惧的伦理-人际关系,还牵涉到他所恐惧和厌恶的〃肉搏〃。其实,在这个迷宫般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世界上,恐怕每一种关系都与其他所有的关系血肉相联。所谓〃高度的浓缩〃既是理想,也包含着命运般的悲哀含义。这就是卡夫卡生活不幸的逻辑:童年非人的剥夺导致他极端的〃恐惧-渴望〃。他一无所有,于是他格外渴望拥有应该拥有的一切。他渴望拥抱世界,至少以自己所认可的方式去拥抱,然而,他与世界之间在能量和本质方面的对比,却使他的渴望难以实现。从理论上讲,真诚美丽的〃两人世界〃,以及孤独的精神创造,对于他是两个理想的存在领域,然而正如我们已经指出,前者所牵涉的伦理-人际关系必然令他不安和恐惧。尤其是其中某些通常是程序化的生活内容,会格外令他恐惧和厌恶:一方面,这样一些内容会让他感到自己被降低到动物的水平;另一方面,这样一些内容所需要的身心能量,恐怕不是他这种〃最瘦的人〃所易于应付的问题;实际上,这两方面都会干扰破坏他营建〃神化工程〃的努力,从而成为对他精神生命的〃阉割〃。
  这样,真正能让卡夫卡拥有安全感的,就只剩下精神领域中孤独的自我锤炼和自我创造。但是〃不幸〃在于,人本质上是〃伦理的动物〃。据说,这是人想逃也逃不掉的命运。一般而言,人难以摆脱对伦理-人际关系的依赖和渴望。至少,卡夫卡这样一个具体的个体未能真正摆脱或战胜这样一种依赖和渴望,虽然那是一种极端痛苦的〃恐惧-渴望〃。这意味着,卡夫卡将在〃两人世界〃和孤独的精神创造之间永远痛苦地摇摆,在痛苦的摇摆中恐惧-渴望;一方面,他在伦理-人际关系之外孤独地营造补偿性的〃神化工程〃。另一方面,那压倒一切的孤独又会不断把他驱向他在人世间几乎仅存的伦理-人际关系孤岛——那令人身不由己、美丽而危险的〃两人世界〃。他会以切身之痛感受到,即便高度浓缩的〃两人世界〃,其中不仅存在着各种恐惧,也包含着对神化工程的威胁。这会驱使他放弃,哪怕一次又一次地放弃后又进入,进入后又放弃,〃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
  在这一点上,卡夫卡与另一位同样极为独特、难以模仿的〃单数形式人格〃又表现出重大的差异。自然,这另一位〃单数形式人格〃就是被认为与他最为相似、对他影响最大的克尔恺郭尔。我们将在卡夫卡与克尔恺郭尔之间作一个小小的比较,只是,在此之前,我们将首先对卡夫卡〃分裂的自我〃作一简单的考察,然后再回到这两个〃单数形式人格〃的比较上来。 
 
 
第三节 分裂的自我
 
  的确,卡夫卡跟克尔恺郭尔一样,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单数形式人格〃。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人的内心状态与我相似〃。《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59页。维利·哈斯(作家,卡夫卡生前朋友,《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编者)曾就卡夫卡的人格作过近乎经典的概括,他认为〃卡夫卡的生命是由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牺牲和逃避组成的巨大的旋涡〃,俯视这个旋涡,足以让人晕眩。维利·哈斯:〃《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编后记〃,见该书第272页。 
  然而,只要我们还希望理解,我们就不得不作进一步的概括。完全可以认为,维利·哈斯的概括讲出了卡夫卡身上最为典型的特征之一,那就是严重的自我分裂。
  卡夫卡后来的终生朋友、卡夫卡的遗嘱执行人和遗作编纂者马克斯·布洛德曾经这样谈到过与此有关的问题:〃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卡夫卡的一些崇拜者,只是从书本中认识了他。他们错误地把卡夫卡想象成一个忧心忡忡的人。他们认为,卡夫卡在平时与别人交往时,都是那副悲郁的样子。事实恰恰相反,谁同他接触以后都会高兴起来。卡夫卡说话时,一般情绪都很高,他的话语富有思想,内容很深刻,在我所接触的人中,他是最健谈的人之一……〃
  其实,布洛德的回忆刚好指出了卡夫卡身上存在着的分裂。毕竟,我们前面所谓的〃恐惧-渴望〃,所谓的〃全有-全无〃心理模式等等,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分裂。值得指出,卡夫卡的自我不止存在着一种分裂。对于卡夫卡的自我分裂,我们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身-心分裂〃、〃内-外分裂〃、〃真-假自我的分裂〃等,参见莱恩:《分裂的自我》。但至少可以认为,卡夫卡的自我分裂成了几个不同的部分,各个部分之间缺乏相对的统一性。关于这一点,在本书中,我们已经看到并将继续看到众多的有关事实。
  有人说过,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四分五裂,只是分裂的方式不同而已。似乎,卡夫卡也没能例外。他对父亲充满了强烈的对立情绪,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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