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些发懵,以为自己说了无礼的话,忙躬身文绉绉的客气赔礼。却不料其他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有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路边的灰尘,众位姑娘取笑他样子难看。他尴尬地用袖子挡着脸,略整了整衣服,又蹲下双手捧起河里的水细细清面。
姑娘们见他滑稽的动作笑得更加大声了。
坐在大石上的少妇的目光也被这个年轻的公子深深的吸引住了。不分昼夜的赶路颇为辛苦,他的脸上确实蒙上了路途的风霜,神情亦有些颓唐疲惫,可是被深秋微冷的河水一激。他的面容立即焕发了神采,隐藏在风尘之后的犀颅玉颊在河水的浸润之下显得更加红润莹白,似女子般白皙精致双手,精雕细琢的五官,让他都仿佛像一件无暇出尘的玉器,润泽以温,厚重不迁。他的眸光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浊气,神态动作虽时显拙朴,却透着真挚可爱。
少妇笑意中带着对那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的鄙夷。她从石上起身,大大方方地迈步走下,昂脖挺胸,双手端放于身前,隐去刚才放荡轻佻的笑容言语,颇为端庄地走走到少女与他之前,一展其娴雅稳重的气质。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后问道:“这位公子,看你的样子想必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吧。前面不远处便是红枫乡,我爹是红枫乡的乡长,每年我家都会招待南来北往的举子,沾沾喜气。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去小妇人家中住宿一宿,歇歇脚力,补充体力,明个也好赶路。”
年轻公子咧嘴一笑,目若玄珠,齿若编贝,连连作揖感激道:“那真是太好了,谢谢这位大姐。”
几位洗衣少女登时横眉竖目,齐齐拉下脸来,一位稍微大胆的少女伸臂拦住两人,朗声道:“公子,还是到我们家中去吧,莫要跟随她去,银穗这个人不正经,名声不太好。”
年轻公子听了脚下一顿,便抬眼对这位名叫银穗的少妇打量起来,蹙眉间微显犹豫,似是不信,又转头满脸疑惑的看着说话的少女。那少女涨红了脸,仍执拗地不肯移开,后面的少女也不禁跟着附和点头。
银穗却微微一笑,扶了扶鬓角,漫不经心地笑道:“呦,听这话公子可要为我评评理啊。我丈夫去世的早,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这些年可一直为他守寡也未曾嫁人,娘家婆家我两下都照看着,谁不夸我贤惠。倒是你们这帮黄花丫头,带个陌生男子回家,不怕外人传闲话。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到底家中还有我父母,是谁让你们这般乱嚼舌根,败坏我的清誉。”她的语气渐变严厉,两眼威瞪,像要吃人般狠狠扫了其他人一眼。
他点点头,惜弱怜贫的慈悲和对丑言恶语的厌恶的本性,让他不自觉的选择相信银穗的话:“那这就是几位姑娘不对了,这位大姐看起来面慈心善,热情好客。怎会是不正经之人,更何况此事关乎她的清白名声,怎可这般浑说。”
那姑娘一听这话白了脸,一跺脚闪开了身子,赌气道:“罢、罢、罢。姐妹们让他走吧。又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书呆子,白瞎了这幅好面皮,耳根软的跟面条一样,好坏人都分不出。”
她往银穗那边推了他一把,哼道:“你们孤男寡女正好结成对!呸!”
银穗连忙闪开,装作受了委屈抹泪的样子道:“公子莫要生气,这些乡里闲话我原是听惯了的。”
那公子冲着离去姑娘们的背影频频摇首,转而安慰道:“大姐才莫要伤心。想是这些丫头年少不懂事,受了乡里坏人的挑唆,等她们成了亲有了家眷,自然就晓得大姐你的难处了。
银穗破涕为笑,喜道:“公子牵好马,随小妇人走吧。估计行至家中就天就该暗了。”她故意把话说的斯斯文文的,浑不似平日那般泼辣刁钻。
年轻公子牵了马,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沿河而行。她从他蹩脚的官话聊起,很快便弄清了,他是蜀南人士,姓林名叫日昇,母亲早亡,家中还有一个小妹。这次他是遵从父亲的命令前来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他出生于杏林世家,从小便对医道有浓厚的兴趣,也曾立志终身以行医救人为业,但他的父亲颇为强势,最终还是强迫他放弃家族所传,走仕途经济,振兴林家。他虽迫于父命,但一路行来心中却颇为空虚困惑,时常不忍放弃自己心中所念,对于父亲替自己安排的通途大道也长感怀疑和茫然。
银穗听完却不以为然的哈哈大笑,她用普通市井之民的眼光和角度,对他父亲的决定大加赞赏,对他的无奈和困窘表示匪夷所思。能够进入仕途成为百姓之父母,乃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和终身为之奋斗的目标,一旦金榜题名,他将拥另一番不同的人生——卓尔超群的地位,令人艳羡的身份,以及惠及子孙后代的无限恩荣,那远远比一个江湖郎中有着更为精彩和光荣的生活和作为。
任何一个有着责任心和卓识远见的父亲都会替自己的儿子选择这样的人生之路。他的父亲是英明的,他的困惑不过是来自于对未来生活未知的忐忑,那是年轻人特有的迷惘,只要他的生活走上正轨,焦虑和迷惑便会消失,等年老时封妻荫子,回首往事,他此时的犹豫和不满将会变成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也许吧。”林日昇苦笑叹气,虽然银穗与父亲林昶眼界学识相差千里,但对于此事的认识却是惊人的一致,连一个普通农家女都懂得道理,在他这里却碰了壁。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两人进了一个稍显豪华的农家院落。院子里收拾的十分平整,鸡鸣狗叫,炊烟袅袅,十分温馨。越过一排红艳的枫树,院子后面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小楼。林日昇的眼皮倏地跳了一下,着实被这个楼夸张的色调和怪异的外形给吓了一跳。
乡里人对于美的追求总是简单粗暴的,浓丽的色彩和不加节制地堆砌各种建筑样式,让这座楼看起来貌似有雄伟的气势,却没有美的精神和灵魂。
银穗颇为自豪的向他介绍自家的红妆楼,他却只能礼貌而尴尬回以微笑。
听到呼唤的乳母翠环从厨房里匆匆赶来,边跑还边在围裙上抹干了手,她弓腰站在银穗面前,因惧怕而越发客套,她搓着微湿的手问道:“您怎么自己回来了,没让阿四去迎你去?”
银穗笑容甜蜜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阿爹、阿妈呢?”
翠环既受宠若惊又茫然无解地怔住了。银穗对她一使眼色,她抬眼看到了从马厩出来的林日昇,眼睛一亮,后由低头打着哆嗦回答道:“他们二老去叔公家了,带着带着小少爷一去的。”
银穗出乎意料似的“哦”了一声对林日昇道:“不巧的很,家父家母带着小儿去叔公家去了。”
林日昇抬头看看天色,踟蹰道:“若是不方便,那就不打扰了。”
银穗拉着他胳膊嗔道:“我爹娘最是敬重读书人了。若是知道我没有留你,等他们回来我就要挨骂了。你怎能安心看我被责备?!你且去楼上歇着,我去厨房弄饭。我们这里最是清净的,你酒足饭饱后还可以温书。这黑天冷气的你要去哪儿啊?”
他禁不住对方的热情招呼,腼腆一笑道:“有劳了。”随翠环上了楼。而后在银穗的指挥下,杀鸡剁鱼,煎炸烹炒,翠环在自己腹诽中忙得不亦乐乎。
林日昇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这几日爬山涉水的赶路让他腰酸背痛,他掐了掐手心手背上几个缓解疲累的穴道,闭目养神。
他进入了浅浅的休眠,仿佛过了许久,安静的空气里飘进一阵敲门声,声音又轻又柔,可以推知敲门者的动作必定非常优美。他不太情愿地从安闲舒适地状态中起身打开门。
一人闪进屋来,她白色的裙摆在风中旋转而舞,像暗夜中绽放的百合。她带着白色的帷帽,浑身上下像雪塑的一般洁白无暇,她缓缓地退到桌子的另一边。她的面容虽被白色的细纱遮住,但女儿家羞涩和矜持还是令她抬翘起兰花指隔纱挡在自己的面前。
“云汐?”林日昇以为是这昏黄的灯光,让他产生了幻觉,他揉揉双眼,屏息再次出声问了一句:“云汐?是你吗?”
那女子点点头,轻声答道:“是我啊,林日昇。”
当楚云汐微微低沉而又优雅的声音穿过三年的时光再次在他耳畔唤起他的名字时,时空仿佛凝固了,他好像置身于天际,脚下是软绵绵的云朵。他浑身一颤,全身的血液激涌到了胸,惊喜像是烟花般璀璨。他慌忙将门闭合,向她走来。
而她却随着他的脚步倒退。他自觉失礼,停下脚步,与她保持五步之距,喜悦慢慢转为忧虑,踌躇道:“我们别后快有三年了吧。那年我们分别之时,荞姨还在。可恼我知道之时,却只能在荞姨的墓前敬一杯酒,点一炷香。而后我奉父命去了杭州,月沅也去了长安,后来听说你们举家搬迁离开了蜀南,我心中一直放心不,却又不知你们身在何方,我也曾写家书向月沅打听过,她也含混不知。今日能重逢,当真是要感谢神灵。”
楚云汐螓首微垂,低声淡笑道:“是啊,分别了三年,再见到你,我我心中也很是高兴。刚才在红枫林里,我远远地看见你驰马而来,便急的跟在你身后追赶,好在这里道路简单,到河边之后我便追上了你,后你又与人牵马步行,我这便悄悄地跟了一路。此刻脚还有些微微酸痛。”
林日昇立刻将椅子推到她的面前,请她坐下,倒了杯茶递去,又询问她是否有脚伤,需不需要他查看一下。
她微笑着婉拒,紧紧地握着茶杯,指甲来回在杯壁上滑动,显得有些局促紧张。
林日昇也端正了身子在一旁坐下,见她垂首不语,也微感紧张。场面忽然转变地有些冷淡,他咳嗽一声,寻了她刚才的话语,问道:“那时你怎么不叫我,你坐在马上,我牵着马走,你不就可以少受些路途之苦。”
楚云汐偏过脸去,声如蚊蝇道:“我跟你见面不想有外人在场。”
林日昇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呐呐道:“银穗姑娘是个好人,你我同行她不会乱发议论的。”
楚云汐摇头轻笑道:“那时我母亲去世,我伤心绝望之下带着绿妍三人离开了蜀南这个悲伤之所,连你和月沅都没有告别,原以为蜀南已没有令我留恋之处。可是经过了这三年,我却发现我时常回想起我们那时一起相处的岁月,便忍不住想起月沅,想到你。”
林日昇的心头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又麻又怕,颤抖道:“别别说了。”
楚云汐也抖着身子站起来,挪到他的面前,让他不得不直视她的存在,大着胆子道:“林日昇,这些年来,我总想着若是老天爷不让我遇见你便罢了,可至今日你竟也没忘了我。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若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便留我些脸面,你先开口以解纠缠我这许多年来的心中隐病。”
第三十一章 一入长安使人愁(二)()
林日昇心乱如麻,一时语塞。他缓缓的昂头,目光顺着她的衣袖慢慢往上漫,思绪也如流动的目光般溢上心岸,与此同时一股清甜的香气也顺着她的拢住的衣袖中淌入他的鼻中。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气的呛了一声,站起怒道:“思雨,你为何又来作弄我?!”
她摘下帷帽,哈哈娇笑道:“你不笨嘛。”
她将袖口罩在鼻上闻了闻,甜甜道,“你还记得我身上的桂花香。”
林日昇绷着脸,背对着她坐下,不愿理睬她,气道:“你竟然拿云汐来戏弄我,简直可恶。”
陈思雨哼了一声,故意也背对着他,双手摆弄着帽檐,嘻嘻道“我是好心唉,扮作你意中人的样子,好让你见到她,一解你相思之苦,你怎么不谢谢我。”
林日昇拍桌子生气道:“胡说。”
陈思雨眼中一转,孩子气般嘻嘻笑道:“我才没有胡说呢,你当人家是傻子吗,而且就算是傻子也看的出来你对云汐有情。”
林日昇拿她实在没辙,只得拼命解释道:“你莫要瞎说,败坏云汐的清誉,要说有情,也确实有,不过是兄妹之情。”
陈思雨一吐舌头,故意道:“我才不信呢,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您若敢跟我赌,我就信。”
林日昇也不回头,赌气道:“有什么不敢,你说。”
陈思雨蹦蹦跳跳来到他面前,嘻嘻哈哈道:“你敢不敢指天誓日地赌咒发誓说你不会喜欢楚云汐。”
林日昇确当真一本正经的赌咒发誓起来:“这有何难,皇天在上,我林日昇若对楚云汐怀有半分私心,天打雷劈。”
陈思雨两根手指堵在他的唇上正色道:“慢着!天打雷劈未免言重了些,一个玩笑而已。不如这般说,若违此言,就让你救人失手,一辈子心怀有愧。”
林日昇一把甩开他的手,登时火冒三丈,怒吼道:“你怎可拿别人性命做誓言玩笑,真是太任性了!”
她也有些恼火,叉着腰正想反嘴跟他理论。那边门敲门声悚然响起,林日昇惊慌地立在原地不敢动,她则反应奇速,挟起帷帽躲到衣橱后面的阴影里。
门启处,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袭来,林日昇才觉得自己的肚子是如此不堪一击,在饭香的围攻下懦弱地发出投降的叫喊。银穗边帮着翠环摆饭菜边笑问道:“我刚刚好像听到公子在跟谁说话?”
他一惊,结巴地撒谎掩饰道:“哦。没有,我在背书,背书。”
银穗掩嘴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书呆子。”
翠环将一壶烫好的菊花酒,而后一左一右摆了两个酒杯,她的司马昭之心如此明显,躲在衣橱后的陈思雨皱鼻子轻哼了一声。
林日昇虽然一再推辞自己不会喝酒,但禁不住银穗的软磨硬泡,他本就是一个软心肠的好人,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原则底线,他一般不会驳人的好意。他这般人物说好听了叫心地善良,说难听了是软弱好欺。何况他遇上了的又是位极为精明狡猾的女人,他只得强颜欢笑接下了她一杯杯进来的水酒。
几杯酒下肚,银穗便觉热气上头,笑容越发妩媚,姿态更加撩人,绵绵细语中不觉带着几分些撩拨和轻佻,林日昇有些不大自在。以为是她喝多了酒,便想喊翠环扶她回房。
银穗摇摇摆摆站起来,故作不胜酒力的娇弱样子,倒在他身上,口齿含糊地娇笑道:“今日太高兴,失礼了,公子莫要笑话啊。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我就走。”
她倒了一杯满就递到他的唇边,他想伸手接过,她却一笑挡开他的手,意让他就着她的手喝下去。他顶着想要赶快打发她走的不耐脸色,低头要去含酒杯。她却笑着将酒移开,媚入酥骨,手指一翘,娇嗔道:“人家要你这样喝。”说完她竟含了半杯酒在嘴里,樱红向他嘴边凑来。
林日昇大惊而窘,大力把她推开,她撞到衣橱,一口酒吐了一身,酒杯碎在地上。她呆愣原地,一人忽从背后扶了她一把,俏丽一笑道:“姐姐,你可站稳了。”
银穗乍然看见房间里还有别人,以为是鬼,吓得尖叫了一身。陈思雨咯咯笑着安抚她。当她接受了对方是人的事实后,遂又狐疑问道:“你是谁?”
陈思雨不顾林日昇一头冷汗,不假思索张口答道:“我是他的发妻啊。因不放心他一个人千里迢迢地上京赴考,才一路跟随至此。”
林日昇脸都绿了,想要解释,她却不给他任何机会,拉着银穗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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