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而寒风捎来几个断裂的枯枝,抽得地面劈啪作响。她扭动微酸的脖子,洗漱完毕,把油灯搬到床边,坐在床上,用薄被包住双腿,准备学古人挑烛夜读到天亮。
她料想既然施佳珩说了今晚会来探望,自不会食言。她干脆将院门虚掩不上门闩,反正她与四邻并无往来,亦不会有人夜半上门。长安治安极好,小偷小摸很少,几乎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仲夏时节,天气炎热,为了纳凉,很多住户整夜敞门而睡。对于安全问题,她信心十足。
听到院门开阖的声音,她掀开被子,下床找鞋。脚步轻快的施佳珩却已进了门,他抢前几步把怀中的杏花红绸棉被抖开往她身上一铺,厚厚的棉被倒把她压回了床上。施佳珩熟练地整理帮其整理棉被,边忙碌边笑道:“暖和多了吧,烧退了,气色也好多了。”被子里包裹着一个白铜手炉也被他顺手塞到楚云汐的手里。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炉盖子上的镂空图案,上面雕刻的一株梅花,几杆翠竹,两只绶带鸟,转眼让她摸了个遍。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回到原点。她感激施佳珩对于她无私的关怀和帮助,但是对于他的身份和立场,未来的前途和家族的利益,她没有办法回避。她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无论是出于一时冲动的朋友义气,还是深思熟虑后的正义与怜悯,这都是生死大事,不能感情用事。她挺直了脊背,默默地给予自己支撑,她鼓足了勇气,长出一口气,平声道:“好了,我既已痊愈,大恩不言谢,以后你我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施佳珩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于她的善变,明明昨天还阳光明媚,怎么今天又寒风凛冽了呢?他脑中飞快的转过千头万绪,心中默念道:好吧,既然话已至此,索性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你若看到了我的真心,也不枉我来世上一遭,如有一天我为你而死,能劳你一生惦念,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闭目睁眼间,眼瞳中放射出精亮的光芒,咄咄逼人地直视她的双眼,令她避无可避:“你真的不要我帮忙?若不是我日日暗里跟着你,保你平安。你该如何?这个暂且不提,我再来问你,你来长安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目光射来,楚云汐倍感压力,头侧的更深,故作镇定道:“落春下落不明,舅舅不知去向,我怎能一个人留在蜀南苟且偷生呢,自然是来寻访他们的下落。”
施佳珩摇头笑道:“你这话说的甚是无理,他们失踪俱是与丞相有关,若你当真是寻访他们下落,一可隐居此处,隐姓埋名暗暗查访,二可改头换面混入相府,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做了翰林待诏,离丞相更是十万八千里,而且宫廷耳目众多,稍有不慎就会暴露甚至引来杀生之祸,翰林待诏的身份与你查访他们并无益处,还会因身份所限而难上加难,你这话根本难以自圆其说。”
楚云汐也知施佳珩机敏,并不如林日昇好糊弄,便后悔没有把话编得园些,可他却没有给她机会园谎,直接道:“这个世上能整治丞相为你母亲讨还公道的只有皇上,你进翰林院是为了接近皇上,接近皇上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揭发丞相的罪行,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复仇。”
听得他既已说的如此明白,楚云汐胸膛起伏不停,狠狠地回视他道:“不错,他不仅逼死我的母亲,害死我的大嫂,害残了我的师兄,还弄得我的舅舅不知所踪,我的乳母音讯全无,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说起自己悲惨的亲人,她不由得浑身抽搐,动容道:“就算他们已不在人世了,这天下还有多少百姓会为他所害。我不但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除害,为了救他,若他有一日幡然悔悟,你让他如何面对这累累罪行,这滔天罪恶。”越说越激动的她,眼中噙满的泪水顺流而下,落在被子上,宛如一条清澈的小溪,上面的漂浮着一朵朵无根的杏花。
“你想的未免天真,你身处宫廷,想要得到丞相罪证并非易事,二则丞相若非犯有动摇国本或谋反的大罪,你想搬倒他无异于以卵击石,否则这些年来朝中有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却始终难动他分毫。而且圣上又为何信任他,圣上这些年是否对丞相的所作所为当真一无所知,你我都不知晓。你若想对付丞相必须先离间他们君臣,否则再大的罪证也只会成为你污蔑良相的脏水,毫无用处。”
楚云汐震住了,她凭着一腔热血和恨意来到长安,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她盼望皇上能像儒家所描绘的英明神武的帝王一样只要一朝拨云见日便能公正地裁决是非,可是那些曾经读过的史书又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君臣之间的利益纠葛本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权谋争斗哪有是非之分,向来都是成王败寇。
她一时心凉,沉默不语,他微微而笑,缓缓坐到她身边,温声道:“其实朝中还是颇有些正义有识之辈,我这两年在长安也结交了不少人,他们当中如刘蕴大人、石阡大人、莫循大人等等都是不愿与相党同流合污之辈。他们都在积极地搜寻相党的罪证,期望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即便没有你的出现,我也会与他们一起与相党顽抗到底。所以你我之间并没有连累之说,不若我们并肩而战,你我互相助对方一臂之力如何?”
她仰起头望着他温柔的充满笑意的双目,莫名心头一酸,霎时红了眼睛,叹道:“你这又是何必?你原有大好的前程,即便不攀附相党,亦能明哲保身,为何非要卷入纷争,一旦有失只怕会万劫不复,性命难保。”
他忽然站起背手仰首,慷慨而叹:“我自小便将保家卫国作为终身志向,对外杀敌也好,对内锄奸也罢都是臣子的本分,岂能因贪惧自身祸福而规避之。出世难,入世亦难,这世道纵然暗无天日,可我辈亦要披肝沥胆、砍棘而行。何况斗争之事千百年来从未平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求为后来之人劈出一条路来,即便我辈不能复见青天,若能福泽后人,便是立功了。”
与他交谈,楚云汐瞬觉有风荡平胸中愤懑,心中霎时平静了许多。他扶住她的肩头,又坐回她的身边,殷殷道:“倒是我有一句肺腑之言相赠:愁烦中具潇洒襟怀,满抱皆春风和气。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你要相信天道最公,自有定数。你且放宽心怀,莫要因愁伤身。也莫要操之过急,轻举妄动。”
他小心地瞧着她的脸色,又补了一句道:“若有难事尽管找我,何况能被你依靠是我之幸事。”
楚云汐心乱如麻,她怕只怕不管何挣扎也难以抗拒命运既定的安排,她害怕一切因果都早已命中注定。她踟蹰着连连叹气,如认命了似的,垂头无奈道:“我知你为人,也感谢你仗义相助,我虽有顾虑重重,如今也不顾得了,总之还是要多谢你。”其实她内心的千般滋味又何止与此,怪只怪当时少不更事。
后来两人聊了几句家常话,便散了。(。)
第十一章 苦中行乐亦如此(二)()
次日,白天时,施佳珩左眼跳个不停,像是有什么灾祸要发生,到了晚上果然应验。
施佳珩再一次敲响楚云汐家门时,满以为她会欢欢喜喜地开门迎客,然而他与意外的不期而遇总是那么触目惊心。院子里的烛火透过门缝飘到他的手指上,血红血红的。久不有人应声,他心叫不好,便施展轻功借由院墙外面的石头翻墙而入。
他冲进主屋,却见楚云汐半个身子悬在床外,双手揪着领口,口中发出难以承受的痛吟。他抱住她的上半身防止她从床上坠落,她仰躺在他怀中,双目迷离,脸颊如燃烧的火焰,双唇张开时齿颊中窜出一股股醉人的异香。
他将她放倒在床,摸摸她的额头,烫如爆碳,他缩回手,跌脚道:“哎呀,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伤风着寒的病症会恶化得严重至此。”他转身道,“我去请大夫。”
“别。”残留的一点理智迫使她拉住了他:“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这儿,会曝露的。”
施佳珩权衡一番,叹道:“看来只得去请她了。”
“云汐,云汐”声音似从九天之外传来,飘渺如风。一张如桃花般灿烂的笑脸浮于上方,笑意难掩悲伤,眼中隐含泪水。
楚云汐艰涩启口道:“月沅,你好啊。”酸楚的味道如打翻的醋瓮,弥散在两人之间。
两人久别重逢,林月沅悲喜交加,喉咙被万语千言所堵。半响,竟爆出一句似怒非怒的粗口:“好!好!好!好个屁呀。你都这样了,还管我好不好?”
楚云汐被她责怪虽苦尤甜,苦笑道:“害你担心了。”
林月沅眉头一拧,嗔怪道:“你也知道我会担心啊,你这么不声不响的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整日价提心吊胆,食不安,寝不眠。我被困在宫里又出不去,心里跟火上烤、油里煎似的。”
“你也是”林月沅气鼓鼓当胸推了施佳珩一把道:“你既已知道云汐在此为什么不通知我,你安的什么心?”
施佳珩一脸无辜的摊手辩解道:“你不要病急乱投医,冤杀好人,好不好?你住在语鸯宫,我在元新宫当值。若不是今日我去代语鸯宫韩将军的班,我连你住在哪儿都不晓得。”
她得理不饶人地瞪着他,眼神能放出利剑:“那你没把云汐照顾好,怎么说。”
施佳珩自知理亏,举手投降道:“好好,我错了。林二小姐,你搭了这半日的脉了,可瞧出些端倪了。”
她握住楚云汐的手,正色道:“恩,云汐,你是中毒了。”
“中毒?”施佳珩失口惊叫道。
林月沅点头道:“是的,好在今个是头一遭发作,不甚严重。要是再拖上几日就难说了。”话行至此,她神色间颇有难色,“解毒暂时有些为难。倒不是解药难配,只是这毒发作的症状与好些毒类似,我一时间着实判断不出究竟,大约是花草一类的东西。如果我能看上一眼,定能辨认的出。”
施佳珩频频点头,问道:“云汐,你可记得最近吃过或喝过类似的东西?”
“或者是接触过花粉。秋冬天花草不多,你应该能记得,你好好想想。”林月沅补充道。
楚云汐闭目回忆,忽然歪头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们在宫中可曾听说,绮罗殿里的谢昭容这几日身子可好?”
林月沅摇头不知。施佳珩惊奇道:“你能掐会算吗?谢昭容近来身体不适,连带着她跟前的人都病倒了,传是染了时疫。她是近来皇上最宠爱的妃嫔,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此事闹的元新宫里人尽皆知,后宫也不甚安宁。”
楚云汐心中云开雾散,如明镜高悬。她摆手招施佳珩过来,几乎未经考虑,便亲切地唤道:“佳珩,你进西边书房,正对小门,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架子,从上至下的第四格抽屉里取一卷白绢布包的画来。”
林楚都未在意,只有施佳珩被她唤地心中一颤。他并未多问,按照指示,取来绢布包,数张雪白的宣纸叠放其中,画作没有装裱,像是一摞草图。
楚云汐从里面抽出一张交给林月沅,问道:“你看画里的花是否有毒?”
施佳珩站在林月沅身后,两人迎着烛火展开观看,画中是一位端坐在软榻上的宫装美人,十几岁的年纪,雪肌妙肤,风髻雾鬓。双眼大而活泼,丹铅其面,明艳冶丽,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沐浴在爱情中甜蜜幸福。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身后不远处的窗台上盛开着的一朵形如细颈瓷瓶的单层绛紫鲜花,埋藏着一个天大秘密,一个可以置人于死地的阴谋。
那花远观如一个妖娆媚妇的美艳腰肢,她躲在暗处偷偷地嘲笑坐在她身前,夺走她阳光雨露的主人。花蕊中吐出的奇香,诱惑她吸入体内,侵蚀她的生命,捕获她的灵魂。
楚云汐的画艺天下一绝,所绘之物无不逼真如实。林月沅对着画比划几下,肯定道:“对,发作症状与毒性吻合。没错,就是它——蛇蝎美人。”
她详细向两人解释道:“此花来自偏远的南疆,本身无毒,但开花时散出的花粉却剧毒无比。她名为蛇蝎美人,性如妒妇,专害女子。它花期极短,白日开花后一个时辰而败,而且最阴毒的是此毒可在人体内潜伏几年而不发。至于你为何提前发作,应是与长安干冷的天气有关,阴盛阳衰,促使毒发。”
施佳珩疑惑道:“宫中尚未传出谢昭容病愈的消息,难道整个太医院竟无人识的此毒?”
林月沅不齿道:“太医院都是些照本宣科的酸腐愚医。他们整日关在宫里,所治所识不过宫中那几个人,哪有方外游医见多识广,论功底他们是深厚,可是真遇到些疑难杂症他们可就没招喽。说实话,我并未见过实物,仅在师傅的绘制的毒册中见过。”
提到师父,她语气渐露骄傲:“我师父年轻时学神农尝百草,走南闯北,曾在南疆看过一些古怪的炼毒师萃取此花中的花粉为当地的贵族女子制作驻颜膏,大约跟汉朝赵飞燕服用的息肌丸一个功效。在当地此花贵如黄金,十分罕见。师父告诉我,此花毒害远远不止于此,世人无知,为了美貌不惜冒身死之险。不过他又道我是个姑娘家就不必知道许多了”
楚云汐咳嗽两声,哑声道:“当初给谢昭容绘像时,本可不添此物。单画人物未免呆板,恰好闻到窗台花香,是从未闻过的芬芳,又见此花开的绮丽,便将它加了上去,权充背景”
林月沅笑道:“好心有好报,你尽职尽责,一心想把画画好,岂知自有福报在其中。”
她摇头道:“后宫争斗不休,非前朝之福。谢昭容集皇上宠爱于一身,遭嫉在所难免。可要置人于死地,其心歹毒令人胆寒。”
施佳珩急道:“经你说来,此毒甚是厉害,那可有法解?”
林月沅自信满满:“当然,赤斑蛇蛇尾乃是此花天生的克星,有赤斑蛇出没之处此花必死。”她伸手一拍施佳珩的肩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走,咱们抓蛇去。”
两人相视而笑,主意敲定,立马动手,绝不拖泥带水。楚云汐思虑周全,定要嘱咐一番才安得下心。她支起身子,对着两人即将驶出院门的背影,用尽力气,放声喊道:“你们要小心,月沅你回宫后,别忘记给谢昭容诊诊脉。”
施佳珩身影消失在门后,林月沅双手扒住门沿,探出个脑袋,嘻嘻笑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休息,坐等我们凯旋吧。”耳闻地最后一个字音伴着关门声飘然而落,楚云汐重重吐气,力气耗尽,倒在床上,黯然入梦。
天明后,林月沅奉林淑妃之命,进语鸯宫绮罗殿探视谢昭容,一通望闻问切之后,果如所料,病症要比更加楚云汐严重。于是呈上赤斑蛇蛇尾羹给谢流红服用,可却遭到了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齐声反对。大家对于这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子的医术十分怀疑。关键时刻楚长庚献画一副,才令他们无话可说。
皇帝李承勋得知下毒之事大怒,下令彻查,众人按图索骥,查到了顾贵妃头上。皇帝严厉训斥,顾贵妃大喊冤枉,称是有人蓄意陷害,她跪在皇帝面前,泪水滂沱地痛哭道:“皇上明鉴,那毒花在含苞欲放之时确是在臣妾的卧室摆放过,臣妾嫌它颜色不好,便命宫女福儿将其扔掉。臣妾委实不知那花如何会出现在谢妹妹的窗台上啊。而且臣妾若知此花有剧毒,断不敢摆于卧室,损害自己的身体啊。”
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