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头惊慌无措地和她对望,似乎是被她吓得不能动弹了。
无奈之下,她卯足了力气,伸直腿蹬在了树干上,中途改弦更张打算避开树下之人,可惜力道用大了,一下子从半道上弹了出去,正好压在了一盆昙花之上。
玉石花盆从中间裂开,泥土洒落一地,她避开了尖利的花盆碎片,倒在了泥土和花朵中间,将几朵排放整齐的昙花搅合不成样子。
“你是谁,为何从上面掉下来压坏了我的花?”那人微俯身子,优雅出声发问。
林月沅侧着身子歪坐在泥土里,扶着摔疼的屁股。乍一听这个话,气的想骂娘,自己救了他的命,他不感激涕零就算了,怎么着也该过来问候一声。他一张口,居然一股居高临下的责问口气。
带着这种怨气,她没顾得上正眼瞧他一眼,连珠炮似的呛声道:“你这人懂不懂得知恩图报,若不是我在空中使了个巧劲,那被砸坏的就是你,而不是花了。你是死人啊,见一个大活人摔成这样,好赖也扶一把,你倒好两眼里只有你那盆破花。”
她越想越恼,抓起地上一株被压坏的昙花往地上一摔,气急败坏地叫嚣道:“你再废话,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里的花啊,草啊,树啊,全给你烧了。”
她的话原本占理,可说到最后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那人嘿嘿一笑,好脾气的辩解道:“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浇花,是你从上面下来,差点砸到我。反叫我感恩戴德,究竟是谁个不讲理?”
她心中气恼,腿摔得酥麻,挣扎着站不起来,更厌烦和他纠缠下去,便把一腔不忿都发泄到他身上,出声怒吼道:“闭嘴。”
她说话语速快,音调高,这一嗓子吓得那人一瘸一拐地退到了树边。
原来那人之所以没有及时躲避,是因为腿脚不方便。他与林月沅拉开距离,眼见得她满手是血,沾满泥土的艳丽红裙变得灰蒙蒙的,狼狈不堪,再看与她娇美的容颜不相宜的恼怒神情,颇有些自责,他当然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其实他只是想逗她玩儿而已,没料到弄巧成拙,反把她惹恼了。
玩笑开过头就不好笑了。他收起轻松的调侃语气,从树后面拿出一副乌木拐杖,费劲地挪到她身边,认真地询问她的伤情:“姑娘你的手受伤了,用不用去请御医来瞧瞧?”
说话之间那人嘴里飘出一股清甜的酒香,勾动了林月沅馋酒的心思,她不耐烦地抬眼扫了对方一眼。
那人把一只素洁的手伸到她面前,镶着金边的精白色衣袖上沾染的黄泥纤毫毕现,但却丝毫不令人觉得肮脏而是恰如其分地为他超凡脱俗的气质中增添了些许人间的烟火气,使他不至于让人产生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配饰,正像他如水般眉眼一样的净洁。一笑便眯起来的双眼,弯弯地好似一轮挂在桂树枝边的新月。
她借着他的手缓慢站起,心里不断思索,敷衍道:“不用了。”
她扶着他的胳膊,两人同时一瘸一拐地走到大树的另一侧,那里立着四张铺着毛毡的石凳,一张摆着酒壶酒杯和几碟精致糕点的大理石圆桌和一支斜靠在树干上的花锄。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把掉落在圆凳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在里面。林月沅坐在旁边惊奇地看着一个大男人像爱护自己的女人一样的呵护这娇嫩的花朵,身上一阵阵的起鸡皮疙瘩。
她闻到了酒香,抓起圆桌上的酒壶一问赞道:“好酒。”随即将酒浇在自己受伤手上。
那人惊叫一声,林月沅疼痛难当,皱着眉头,一边鄙视他大惊小怪,一边嚷道:“我都没叫疼,你怪叫声什么?”然后把头侧过去,低声呻吟道,“疼死我了。”
那人骇地脸色越发苍白,不住声问道:“你还好吧?要不要我叫御医过来?”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腹诽道:这人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
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手帕,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想起他先前的话,心思一转,问道:“你刚要帮我请御医?那你可知太医院如何走?”
“当然。”他和蔼笑道。
“那宫里的每一处地方你都知道喽?瞧你这身打扮是宫里的花匠吧。”林月沅又开始发挥她不太灵光的想象力。
对方不答反狐疑地笑道:“瞧你这身打扮可不像是宫里的宫女。”
林月沅受到白灵琳的启发,胡诌起来:“你猜对了一半,我是刚进宫的宫女,我们总管让我们去林淑妃的主处干活,我若是去晚了就死定了。”
“你既是刚来的宫女为何不去掖庭局,独自跑到语鸯宫来,主管?敢问你的主管是哪一位?”显然她这是东施效颦。
林月沅被他问得急了,胡乱道:“哎呀,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你只需帮我指一下路就成了?放心,我不是坏人,不会连累你的。”
那人定定地盯着她的双眼,好像从她的眼中能透析到她的灵魂深处的似的。对方探究的目光看的她心里发毛,她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里的漏洞补齐,谁知那人却在一阵沉默的深思后选择相信她。
林月沅仔细地把路线记在心头,站起来抱拳道:“那好,多谢。”她转身迈步,破损的裙角勾在了圆凳上,两下一扯,撕开了一大块。
“唉,你的衣裙。”他好心提醒。
反正破都破了,林月沅干脆把那一块带绣金花的裙边撕下来,扔给他:“哦。此花乃是金线所绣,上等蜀绣,就当做是我问路的谢礼吧。”
那人怔怔的握着手中的裙边,无奈而笑。
第六章 一轮明月破云来(一)()
太阳西斜,明亮的天光像放尽了光华的蜡烛,伴着天边如同蜡烛最后熄灭时所放出的烟雾般浓重的云彩,逐渐黯淡。各宫华灯初上,补齐了天空失去的光亮,整座皇宫霎时亮如白昼。
此时恰是后宫宫人最繁忙的时刻:侍卫们忙着为各自的主子的出行准备马匹马车;宫女们忙着为主子们上妆打扮;内侍们则忙着张罗礼品,轿子等稍重而琐碎的事物。他们事无巨细,呕心沥血,其目的只有一个:务必保证主子们能在中秋晚宴上以最为妥帖的形象出现,若是在此前提下再在细节上稍加留心点缀,能够宴会上的众人面前微出风头,那自是锦上添花更好不过的了。
中秋晚宴除了皇室成员们可以出席参加,还有那些曾经为建设这个国家出过力立过功的朝廷官员和他们的诰命夫人们。他们中的许多人虽然表面上表现出对皇帝恩典感激涕零,视其为无上光荣;但实际上却将其当做是自己政治地位优越性的暗示,满足了他们得以以最近的距离接近权力枢纽的虚荣心。
而对于那些久居语鸯宫里近乎与世隔绝,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却依旧独守空闺的公主们来讲,这个中秋家宴则不仅是宴会这么简单,它可能还意味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对自己未来丈夫的甜蜜幻想是她们在这死气沉沉的宫廷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兴奋的她们从十五这天拂晓到傍晚,像善于伪装的变色龙一样不停地转换着自己的装扮。
今年的中秋家宴在元新宫的撷瑶园里举行让人不禁有些怀念当年在楚家浩芳园里的百花盛宴。连接两宫的宽大驰道上停满了豪华的马车,宫灯亮起便是出发的信号。
马车们像来自四面八方的溪流湖水朝着大海似的元新宫宫门汇聚。两宫之间的驰道上出现了滑稽的一幕:几匹瘦小的矮马拖着战败的步调拉着一架规模稍小一些的精致马车从反方向与公主们的马车交错而过。
听到马脖子上套铃声迎面而来时,豪华马车里的公主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嘲讽的轻笑,但当宫女们谄媚地附和她们的主子抿嘴偷笑时,她们却垂下眼眸,做出噤声的严肃表情,眼珠在眯地狭长的眼眶中高贵地倾斜,持身端正地警告她们:皇家威严岂是你们几个下人可以冒犯的?
精致的小马车离开了潮流人去,朝着被各类蕨类植物包裹的温水湖边驶去。浓重的温泉水汽腾起,弥漫在花间林下,制造出一种宛如人间仙境般的梦幻感。
马车在水雾笼罩的卵石路上行走,仿佛在天宫腾云驾雾一般。调皮的秋风偷偷地把驾车内监头上的几根银丝从帽子里拽出来,飘在脸颊边,伴着车子的颠簸有节奏地轻触他的鼻尖,他时不时地抽出手来把垂下来的头发缠到耳朵后。马车进入山石堆砌出的瞻音涧,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瞻音涧是从西门到温水湖的必经之路,此处是用大块巨石堆积而成,涧中有宽广的石路迂回相通,建造者有意将音律与建筑两相融合,使得其具有扩音、回声等效果,这里是一个人造的天然演奏场所,表演者置身其中,观赏者只听其声不见其人,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趣。
一个小小的喷嚏在这里却声音大得犹如惊雷。雷声爆响惊醒了正被温泉迷宫绕的抓狂的林月沅,她暗喜终于听到了人声,便循着刚才的喷嚏声奔跑而来。
穿过瞻音涧便来到了雾气深重的温泉边,上了岁数的驾车内监身手依然矫健,他从容地车上跳下,挥挥手果断地拒绝了三个想要上来搀扶的小太监,庄严的面孔中微含怒火,似乎在训斥他们: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呢,三个不长眼的兔崽子。他极力想做出板着脸孔的样子反而使他脸上的皱纹陷得更深了。
三个位分低微的小太监躬身退下,换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子扶住了他的胳膊。老内监见是她,咧嘴尖声笑了。
她平时的穿着在宫人中算是比较考究的了,今天为了能参加晚宴,她更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若不是长时间地在主子们面前逢迎献媚而形成的卑下奴气,她还真有些贵妇人的派头。
“哎呦,贵妃娘娘真是体恤下人,还劳您亲自驾车来接。”她一见居然是顾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驾车激动道。
在各路中人摸爬滚打地八面玲珑的老内监和这个钱姑姑可是老相识了,他深知这个钱姑姑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当年她还在贵妃宫中当值时经常仗着娘家在战前有功欺上瞒下。贵妃娘娘顾着她娘家的颜面,找了个教养公主理由把她调派
到年幼的彤霞公主处。
宫里人皆知彤霞公主的生母是白獠族,原是边疆俘虏,被戍边将领送入宫中充当宫奴,早年便在宫里各种流言蜚语的压迫下委屈而死。皇帝是看在她皇家血脉的份上在她十岁
上时才勉强给她行了册封礼。此后她的皇帝父亲便无情地将她扔在冷冷清清的双燕水榭整整三年,似乎已经把她这个女儿给遗忘了。顾贵妃有协理六宫之责任,每月也按例昭她去询问询问,以示她母仪天下的慈母之心。
虽然她在彤霞公主所居的双燕水榭里横行霸道,无人敢管,但是彤霞公主毕竟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生活待遇自是不如贵妃娘娘。她拼命的讨好巴结,期望有一天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随着彤霞公主在贵妃娘娘面前的表现一再失误,她的希望不断地破灭,于是心态扭曲的她经常把自己的满心怨气发泄在宫女身上,有时甚至连公主都逃不过她的恶语相向。
老内监尴尬一笑,狡猾而机敏的眼光像明察秋毫的判官,不肯放过她表情上的丝毫变化。他收回手臂,恭敬严谨地说道:“钱姑姑您误会了,我这是送公主殿下回来的。传贵妃娘娘的话,今晚上的宴会彤霞公主就不用参加了。若是过几日还不能将孝经完整诵读,那么下个月所有的家宴玉和公主也都不用出席了,在双燕水榭静心思过去吧。”
钱姑姑脸色大变,半响躬身道:“唉,知道了。”
老内监针对她刚才的反应立即调整了接下来的用语措辞,用尽可能委婉的口气道:“贵妃娘娘还特别嘱咐道,钱姑姑您是宫里边的老人了,也该多上点心,若是公主殿下还如这般连句整话都说不圆满,以后恐怕”他瞄了一眼对方涨红的脸色,意味深长的适可而止。
“是,请贵妃娘娘放心,娘娘的吩咐,无不敢尽心。”钱姑姑做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仿佛贵妃娘娘就站在她面前,急忙表忠心。
“得嘞。”话已说完,老内监送了口气,笑眯眯地走到马车前;“公主,请贵体移步,奴才还要赶着回去复命。”
钱姑姑身后的四个宫女,一个去掀帘子,另两个把公主从车上搀扶下来,最后一个则跟在公主身后,整理衣摆。
老内监对着公主单膝行了一个下跪礼,低头垂首道:“奴才告辞。”
彤霞公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
钱姑姑竟像没见着她似的,径直走过她身边,既不行礼也请安,只是一个劲地亲热地冲着掉头离去的马车喊:“您慢走。”
钱姑姑背对着众人站在原地不动,善于察言观色的宫女太监们都感到了身边压抑的气氛,装作乖巧肃立在一旁。彤霞公主则吓得小脸青黄,像在寒风中垂死挣扎的枝头黄叶。
突然,钱姑姑像一支直插敌人胸口的利剑般迅猛地转过身来,发白的脸色好似被北风冰封的湖面。她冷笑一声,阴冷地晃动了一下脑袋道:“你们七个走远些,奴婢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请示公主殿下。”
众人依命向远处散开。钱姑姑双手环胸,边绕着彤霞公主身边打转,边用恶毒而讥嘲的目光来回地扫视她,露出像见到脏东西一样的恶心神情。
彤霞公主双肩耸起,缩着脑袋,眼睛像漏水的杯子,泪水连贯而无声地滴在脚下的青苔上。渐渐地她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抽搐,活像一个中了风的病人。
钱姑姑觉得光是这样折磨她不足以抵消自己心中的恨意,于是她张开了邪恶的双唇,一条红色舌头如同正在吐着红信的毒蛇,阴阳怪气道:“哼,公主殿下昨个我怎么跟您说的,你也未免太不争气了吧。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皇室公主,您看其他的公主,模样还在其次,若是投身作了男人,怕是金銮殿上的状元也考的。怎么换到您这儿,话都说的颠三倒四的呢,您大人大量不会是成心跟我这个年过半百奴婢为难吧。不过,您也真是命不好,若是有个像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或是底下的几位昭容、昭仪那样的母亲,您也不会这么不灵光。低下贱婢就是低下贱婢,就算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
小公主的褐色眼珠透过漫在眼前的泪帘,望了望了远处模糊不清的湖面,恨不能一头扎下去,追随生母而去。
“谁,谁在哪里?出来。”钱姑姑一声暴吼,躲在远处的宫女太监闻声立马围了上来,挡在小公主和钱姑姑四周。
第六章 一轮明月破云来(二)()
林月沅的脚步声并不重,经过瞻音涧放大,不过是投石如河般的声响。钱姑姑虽然年纪大了,有些两眼昏花,但一双耳朵却敏锐过人。
小公主听得有人外来了,退到钱姑姑身后,举起衣袖随便抹了抹脸,悲戚的小脸恢复了淡漠之色,双目无焦地盯着前方。
一张宛如烈火般炽热明快、张扬洒脱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拥有处于在万人中仍然能凸显出自己独一无二个性的气质。她那样自信地昂首阔步,没有畏惧怯懦,没有娇矜做作。那种与生俱来而不是用金钱、权力、地位堆砌出来的勇敢天性仿若一束剧烈的强光深深震撼了胆小懦弱的彤霞公主,从小生活在阴冷压抑环境下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是可以这样的骄傲的活着的。
在阴暗处生存的弱者们总是对处于阳光下的强者投去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