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个白骜当年游历时四海时用的假名字假身份,从未有人起疑,免除了她诸多麻烦。当然她并没有将过关必要的东西留给林月沅一份,也没有按照约定给她留下记号。
王行依旧一如既往地守在她身边。渐渐地,她也不再抵触他的存在,也不再拒绝他的好意相助。但他仍好似一个隐形人,绝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相伴。
她接受了这份默契,虽然她仍会不断猜测他的用心。
行至秦州城外,天色渐晚,眼看进城无望,两人只能在官道旁的林子里休息一晚。
王行爬到树上砍枯树枝,晚风乍起,他像只灵猿般攀在树上,鼓动的衣袖向上翻起十分碍事,他索性卷起袖子,露出了精壮的手臂和秀气的双手。
楚云汐装作无意间路过树下,她轻咳一声引得他注目,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苹果抛了上去,他伸手一捞,又大又红的苹果落入怀中。他垂首站起身子望着她,璨然生光的双目笑意外露,苹果仿佛一个红色的火球温暖了他偶尔的失意与凄迷。他欢喜地向她摆手,俊俏的容颜上闪动着迷人的神采。
楚云汐瞥了他一眼,好似一个冰塑的雪人般面无表情地回到她休息的树下。
吃完饭两人各对着一堆暖火睡了,到后半夜,不知是夜风骤狂,火焰吹得满地乱滚,亏得二人机警,迅速跳起,但楚云汐的衣摆还是给燃去一块。
两匹马在风中乱鸣,拼命地拽着缰绳,王行忙奔去将两马拉住,楚云汐盯着烈风将散落在地上还没被火毁坏的毛毯被子收拾起来,也来不及整理,统统堆到马背上,两人跳上马背就急忙往风小的林间深处赶去。
今日风大,月光却极亮,如碎银般铺满树林山道。狂风侵扰之下,两人稀里糊涂地踏错了道。楚云汐所骑的黑马大约绊倒了石头,前蹄遽然一跪,便将她整个人抛了出去,王行见状大惊,也从马背上跳下,抱着她滚了几圈,后背胳膊均磨出血痕。
两人相拥倒在一片枯叶里,王行背后被石子磨出了血,脸露痛苦之色,一时挣扎之起不来,反而压得她更紧。楚云汐被他护在怀里,倒没怎么受伤。此刻虽然越礼,她却没怎么挣扎,安静地躺着,过了会儿才关切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等力气稍稍恢复,王行立即从她身上翻下,仰躺在地上,他刚想说无事,却勃然变色翻身跳起大叫道:“什么人?”
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王行忙将楚云汐拉起护在身后。那人拦住两人去路,抗在肩膀上大刀一横,说了一句山贼惯用切口:“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王行上下一瞧他的打扮便知其是绿林草莽。楚云汐远没有他老练,一下便慌了神,抓住他胳膊的手微微颤抖。
他微一侧目,借着清亮的月光,才看清原来树间被他下了绊马桩。他感受到了楚云汐的惊恐,低声安抚道:“别怕。”
他的语气轻柔而镇定,一如他牢固而可靠的臂膀,这一路总在她惶恐受伤时给予她温暖。理智告诉她要时刻保持警惕冷静的头脑,不要随便将信任赋予外人,可她的内心却又忍不住享受他的庇护。他像一根定海神针般稳定着她这颗飘摇无依的心。
她点点头,抬头向对方望去,见对方中等身材甚是魁梧,络腮胡子布满脸腮,身上的布衣满是灰尘,到处都是裂痕,大约穿了很久。他手中朴刀泛着点点银光,显是锋利无比,一双牛眼瞪好似铜铃,骇地她往王行身后缩了缩。
王行倒不惧与其单打独斗,只是一怕伤着楚云汐,二怕林中埋伏着对方的帮手。他思索片刻,忽然语气一变,满脸笑容地抱拳道:“敢问这位哥哥是哪个山头上的兄弟?你我本是一个行当,莫要误伤道上兄弟。”
此言一出,其余两人皆是一愣,楚云汐抢先反应过来,配合他也收起敌对仇视之意。
对方怔愣良久,狐疑地打量他,断然道:“胡扯,俺看你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
说着他一指楚云汐,楚云汐赶忙低下头去:“那个瘦小子定然是你的书童,你定然是上京赶考的秀才举人还敢蒙骗俺。”
王行应对有道,从容道:“哥哥误会了。小人自青龙山而来,奉命下山打探。”
楚云汐默默好笑,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他将在路上听来的有关秦州城外闹山贼的传闻添油加醋地乱编一通,半真半假地弄得对方难以分辨。相较于他的了得口才,对面的山贼则笨嘴拙舌,甚至颇有些质朴耿直之气。
楚云汐饶有兴致的看王行戏耍对方,突然心生惊疑,此人心思机巧,能言善辩,骗起人来简直如同游戏一般。她手一松,便悄无声息地闪到一旁的树后。
“在下黑龙山耿功。”对方终于败在他的巧舌之下,王行也礼尚外来与他互通了姓名。
听他报出了自己的真名,楚云汐双眉微颦。
王行故作亲近地拍着他的胳膊,笑道:“耿功兄弟,我们玉寨主仰慕黑龙寨朱寨主多时了。你我本是一家兄弟,今日相逢真是三生有幸。”
耿功嘿嘿摆手道:“好说好说。”
王行揽住他的肩膀,拍着胸脯,一副推心置腹地口气道:“对了,哥哥,这附近可有别的兄弟,我们兄弟二人刚打听到一笔好生意,还请哥哥赶紧把兄弟们召集起来,咱们共商大计。”
耿功急忙问道:“什么生意?”
王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不日,将有一队入京献礼的商队从城外路过,所带金银不计其数。此礼乃是地方官员搜刮百姓所得,献与朝中要员,纵然被你我所劫,想必两方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追究,不义之财,你我不取更待何人。”
耿功一听果然是好买卖,乐的抓耳挠腮,不住相讯。
王行却道:“且慢。哥哥附近可埋伏有人手,不如将他们一起叫来,我们共商大计。”
耿功犹豫地推阻,他却殷切道:“哥哥为何说话推三阻四,难不成是信不过小弟,这财物仅凭我们三人哪能劫来。更何况大哥就不怕小弟哄骗于你,若有其他兄弟在场,我便有二心插翅也难逃啊。”
耿功扛着刀不耐烦地走了两圈,大声道:“你放心,虽无帮手,老子也一样砍人劫财,实话告诉你,老子今日是从黑龙山悄悄下来的,根本没带人。”
王行微微一笑,摸出腰间短枪,背在身后道:“既如此,我这就告诉你到何处埋伏。”
耿功凑上起来,王行忽然朝他刺来,他也并非全无防备,刀背护身,兵器相撞,冒气火星。
耿功向后一跃,高声问道:“你究竟是官府中人还是朱长顺派来拿我的?”
王行笑道:“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今日都是要拿你归案。我原怕你们人多势众,不好对付,既然你落了单,那便出招吧。”
耿功瞪着眼睛,微黄的头发竖起,仿若厉鬼,发起狠来:“想拿我,你有几个脑袋。”
王行自信而笑,挺枪刺来。楚云汐则躲在树后观战,这原该是逃走的绝佳机会,但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一是不忍他独自对敌,万一他真是好人,若有闪失,她愧疚难当;二是王行此人着实厉害,若是他果有歹意,便是她逃到天涯海角,想必他也有本事追上,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第十九章 天长地远魂飞苦(二)()
她只匆匆扫了几眼两人招式,便笃定耿功非王行对手。耿功全靠一身蛮力,挥舞一把重刀,出招又笨又迟,而王行一把短枪却轻灵多变,更无固定打法。他精通各路枪法,几乎是根据进攻之势信手出招,将各大枪法拆开,重新组合使用。对方即便熟于用枪,也难以摸出套路,更难猜出他下招打向哪里。不过才接了二十几招,对方的阵脚已经被他全然打乱。
王行出招沉稳,临敌甚是冷静,极有经验,反观对方,脾气毛躁,刀法混乱,破绽四漏。连她也不由得连连摇头,果然不出四十招对方就败在他的枪下。
不过那人也甚有骨气,也不告饶,只梗着脖子叹气道:“也罢,合该命如此,死了倒也干净,只求壮士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别将我送官,省的连累家中老娘。”
王行也是极孝之人,一闻此言心中一软,枪口便往外挪了挪,不解问道:“阁下也知做贼乃是连累父母的营生,何苦还要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
耿功无奈嗟叹道:“若是世道安顺,谁愿意背井离乡,做个山贼。”
他望着手上的刀,悲愤地往地上一扔:“我原本乃是山东聊城的佃农,家中有个老娘,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爹死的早,娘把我们兄妹几个带大不容易,人老了眼也瞎了。我们兄弟几个本想好好干活,供养老娘。可这些年租税涨了又涨,根本不够吃饭,家里遭了蝗灾,租子交不上,田也被占了。我只得丢下老娘出来闯荡,可惜走到何处皆是遍地恶霸酷吏,我凡是挣了些银钱莫不出几日定然被人搜刮干净。我无钱吃饭,心一横便投了黑龙山。可那也不是个好去处,上面竟是些穷凶极恶之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偏偏官府还搞什么‘养寇自重’,是以总是剿杀不尽,官府得了利,老百姓就遭殃。我原也是老实巴交的穷苦农民,看不惯他们欺负穷人,便借着外出悄悄跑了,可又无处安生,便在这官道附近埋伏,只求劫些银钱维生,并不敢伤人性命。只是这事做得多了,更觉对不起老娘,今日若是死了,也算解脱。”
王行也知如今世道艰难,恶吏横行,官贼勾结,穷苦农民难以为继,食不果腹,落草为寇也是被迫,便动了些恻隐之心,收了枪,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做山贼、佃农可惜了你这把好力气,莫不如去边境投军吧,报效国家、奋勇杀敌,若是立了军功,得了个一官半职,将来衣锦还乡,你娘也能与有荣焉。”
耿功也只在黑龙山上见过成锭的金银,登时欣喜若狂,对他千恩万谢,差点要给他磕头。王行笑着将他扶起,连道:“不必。”他直到离去时,还如坠入梦中般不断自语。
王行一转头便见到楚云汐垂目凝思地站在树后,他快步上前,走到她身边时,又退出一步,郑重道:“姑娘受惊了。”
楚云汐微抬眼眸,见他经过一场打斗,仍维持着清俊儒雅的仪态,显是家教极好,不由得多了几分欣赏。她的唇角上扬的恰到好处,露出了一个清美而婉约的微笑。只一个笑容便展现出了名门闺秀的温婉之美。她眉间浮出淡淡的忧愁,将手中缰绳递给王行。
他沉默地接过缰绳,任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各怀心事,突然她驻足凝眸,怅然道:“这天下盗匪横行、巨蠹遍地,竟还不如五年前的光景。”
“自从丞相掌政后,这日子越发难过。”王行不禁接口道。
楚云汐身子一颤,侧头轻问:“是吗?”
她语气甚是忧伤,连王行也忍不住叹道:“自太祖开朝以来,皆奉行休养生息的国策,税率低于历朝,奉行多年的税制至丞相当政后始变,连增三次,失地农民沦为士族佃农或奴隶,受到两层剥削,被逼成匪盗的大有人在。朝廷更是内斗不休,旧贵族与丞相带领的科举出身的新贵士子们政见不合,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也是常事。偏偏圣上常年卧病,又偏信些方士道术,整日沉迷于炼丹长生,十日竟有六日不问朝政,任由两派相争,朝局动荡。”
她转过身来,清喉淡啭,笑道:“公子对朝政颇有见地。”
王行谦虚一笑道:“我不过转述家父的话,我一个边境小兵对朝政哪敢有什么见解。”
楚云汐眸光一闪,笑道:“想必令尊定是朝廷重臣,真是失敬。
他却仰头大笑,连连摆手道:“岂敢岂敢,不过刀笔小吏而已。”
不知不觉间,两人牵马并排而行,犹如在林间散步。楚云汐表达了对丞相的好奇,不断的问起有关他的事迹。起初王行还谨慎地连道“不敢妄言”,大约是见她有些闷闷不乐斗胆说了几句实话:“丞相治下过于严苛,有些政策近乎敛财,且钳制言官,倚信奸佞,心腹吕健亨、窦山、褚辉等人皆是酷吏,而沈钟、令庆延等人则是口蜜腹剑、欺上瞒下的弄臣。新贵士子们也并非全然愿意追随丞相,那些真正的名清才高之士并不愿与他们为伍,又不愿攀附士族门阀,得到重用的很少,大都只能在偏远之地做个小官,着实可惜。这几年丞相带领新党先后斗倒了韩、崔两大士族,牵连甚广,据说死刑流放之人竟有万人之巨,令人心惊,除此之外”
他说的越多,楚云汐的脸色便越难看,她心中父亲忠孝节义的伟岸幻影再次被现实戳破,寒冷的风将她心头希望之火吹灭。即便她再不愿承认,那个温厚慈爱的父亲早已随记忆模糊,现在的楚丞相是个刚鸷专断的权臣,每天乐此不疲地与各路朝臣争斗,一边欺瞒着体衰多病的帝王,一边疯狂地压榨着底层的百姓。她神思恍惚,走着走竟落下泪来。
王行惊然住口,她却推说是听了如此多的惨事,心下难过,为生者哀,为死者痛。
语言的力量远没有现实来的震撼残酷。两人过了秦州,继续东行,才知什么叫惨绝人寰。
陇州位于渭水边上,今冬发生了雪灾,沿街皆是冻死的百姓尸骨,冰雹如天降巨石一般损毁无数良田房屋,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遍野哀鸿,惨不忍睹。
王行和楚云汐入城后目睹种种惨状,心痛难言。然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发生了如此大灾,地方官员并无赈灾救济,反而不闻不问,任由百姓横尸街头。
楚云汐悲愤难解,不住发问。王行却异常冷静,一向柔软而充满情感的他冷峻地审视着这炼狱般的人间,地方官员的私心盘难以瞒过他洞察秋毫的双目和深刻求索的大脑,他们既胆小怕事、推诿责任又想趁机牟利,贪污朝廷下拨的抚恤之财,当真是一群吸血恶虫。
晚间,两人寻不到投宿的客栈,只得到城中人家求宿,王行牵马敲开了一户农家,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老汉,瘦黄干瘪的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他神情委顿面容凄惶,走路都有些不稳。他费力地瞧了瞧站在门口的两人,哆哆嗦嗦的道:“两位,有什么事吗?”
王行拳恭敬有礼地抱拳道:“老伯,在下王行,这位”说着指了指楚云汐,她见状忙也学着抱拳行礼。“是我的表弟,我们回乡探亲,路过此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请问,可否行个方便?”
老汉有些耳背,王行只好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听懂了大意,招手放两人进屋,叹口气道:“就这么几间破屋,两位凑合住吧。”
他回头引二人进屋,身子转了一半,软到在地,王行赶忙扶他起来,担忧地问:“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汉大手一挥,强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他挥开王行的手,步履蹒跚地向着小院里唯一一束射在地上的昏黄光柱走去,那光束来自一间破旧的小瓦房。小瓦房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孤独的伫立着,两扇对称的破败的窗户上渗出一颗颗水珠,仿佛两颗正在哭泣的心。
第十九章 天长地远魂飞苦(三)()
屋里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两人清楚地听到,一个妇人用她沧桑而嘶哑的嗓音哭喊着悲戚着:“我可怜的儿子啊。”
楚云汐走到王行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微微颤抖,显然她被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