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到“扑哧”一笑,抬头看去,惊得毛笔从指间滑落,门口站的不是林月沅,而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白衣少女。再一转头只见林月沅站在楼梯上,笑的贼兮兮的,手中端着一个茶壶和三个茶盅。
少年缓缓站起,问道:“你是?”
楚云汐看着林月沅也不说话,少年见她默然无声,也回头盯着林月沅。
楚云汐眼中的怒气和少年眼中的疑惑看的本来挺开心的林月沅笑容瞬间僵硬。她三步并在两步下了楼,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并排站在楚云汐身边对着少年说道:“哥,这就是我这几日常跟你提到的我新交的好朋友。”复又转头对着她道:“云汐,这是我哥,林日昇,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吧。”
自从林月沅在父亲的婚宴上大闹一场后,负气之下离家出走。林昶在客人面前大丢颜面,也不遣人去寻她。林日昇追她出去,苦口婆心劝她回家,她不但不听言辞激烈地指责林昶的负心薄幸,反倒勾起了林日昇的气愤之心,她干脆建议他们兄妹二人逃离这个没有亲情的家。
林日昇从来没有忤逆过父亲,但母亲的事让他颇为心痛,士家大族冷酷丑陋的嘴脸和道貌岸然的父亲、虚伪恶毒的继母让他压抑绝望。
妹妹坚决不愿与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他身怎可舍弃幼妹,想着能逃离樊笼,抛去牵绊,自由畅快。他男子汉的血性豪情涌上心间,一咬牙便随妹妹而去。
他们身无分文,便自食其力。林日昇脱下了锦衣华服,穿上了短褐椎结,每日里背着一只竹篓,上山采药,下谷换药,走街串巷,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他以摇铃为号,经过谁家时,谁家若有病人听到铃声便主动把他请进门来。日子虽过的清苦但他却甘之若饴,知足常乐。
两人将身上所带值钱之物换成银两加上行医积攒的银钱,在竹林深处空地,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起了一座竹楼,他自嘲取名曰:“陋室”。
他们隐居此处而且即使他身穿旧衣粗衫还是难掩他一身风华,他长相柔和秀美,又素来彬彬有礼,斯文谦和,以至于周围有许多家世上好的人家都看中他,说是不嫌弃他出身低微,要他做上门女婿,他总是以自己贫苦为借口婉言拒绝,不知暗地里伤了多少女孩的芳心。
两个孩子迟迟不跟像他低头认错,林昶虽然生气,可心中还是十分挂念。他终于忍不住派人悄悄寻访,满以为没有他的扶助,两人恐怕早就流落街头,谁知兄妹二人竟然像模像样地过了起来,可气又欣慰,索性让他们在外历练历练也好,省得在家里跟苏蔓怄气,弄得家宅不宁。但他还是担心从小娇生惯养的两人衣食受苦,便命下人将二人的衣服鞋袜送了过去,又略送了些银两。
林日昇知道父亲心中还是惦念他们的,内疚无比,越发觉得自己不孝,甚至还劝妹妹回家认错。林月沅态度坚决,差点将家中的下人打将出去,但后来转念一想,林昶假惺惺的献殷勤,她偏不领情,于是东西照单全收,道谢认错门都没有,回家更是痴心妄想。
林月沅大骂哥哥愧对母亲,林日昇无法,又不能丢下妹妹,只能心怀内疚继续在此地住下去。
林月沅介绍完,楚云汐终于露出了笑容,她对着林日昇盈盈一拜道:“您是月沅的哥哥,也就是云汐的兄长,云汐有礼了。”
林日昇快步走过来扶起她道:“不用多礼。”两人近距离打了个照面,同时暗叹。
林日昇记忆中这样的女孩似乎只有诗书上才有,白纱帷帽虽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颊,但却难掩她一身洗尽铅华的素雅,不施粉黛却面如朝霞,当真是人间绝色世间少有。
楚云汐瞧着他也微愣,他不过比她大上两岁,生的唇红齿白,眼若点漆,额颊饱满,容貌丽整,好似春江柳树,濯濯如画中仙。
林月沅对两人的表情颇为满意,只道自己做了人生中第一件美满之事。浑不知神女有梦,襄王无心。林日昇一心沉浸在行医救人的事业中,从未对儿女私情上过半点心,更何况他心境清高淡泊,心思纯净简单,在他眼中万物皆有灵,众生平等。他虽一时将楚云汐惊为天人,但却没存半点非分之想,仅将她当成一位美丽的小妹妹而已。
楚云汐心意相似,将林日昇视为自己的益兄良友。
两人攀谈了几句,很快就熟络了,林日昇招呼她坐下,抱歉的对她说道:“我还有东西要整理,不能陪你多谈,请见谅。”
楚云汐表示理解:“没关系,你自便,不用管我。”
林日昇感激一笑坐回竹椅上继续埋头书写。林月沅为了不打搅他们,佯装找东西退回房间。
屋里幽静,楚云汐手握茶盅一时无聊,举目四望,空间不大的竹屋里,靠左右两边墙摆着两架满满的书,对着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幅绘有神农尝百草图样的卷轴,卷轴两侧则悬着两幅大字,一幅上写“非攻”,一幅为“兼爱”。字迹端正工整,就好像林日昇素日的为人一样。
楚云汐一看到书心头耐不住的欣喜,她轻手轻脚的挪步到书架边,手指轻滑书脊,口中默念书名。医书自占大多数,除此外就是墨家大部分著作,以及魏晋时期的诗书典籍,尤其以陶渊明的著作最为丰富,其中甚至还夹了几本孤本残卷。
这正对了她的胃口,魏晋风流可是她最为推崇备至的,楚云汐一时忘情,情不自禁的抽出一本诗集倚墙而读。
林月沅站在楼梯的拐角探头探脑的观察他们,刚开始还有说有笑的,才一会儿就沉寂下去了,一个看书,一个写字,两人互不干扰,也互不交流,浪费她一番苦心。
林月沅可没空跟他们打哑谜,她咚咚咚咚地下了楼,背着手走到哥哥身后,俯身看他写字埋怨道:“哥,你忙什么呢,有客人你也不招待一下。”
林日昇抬头停笔,把笔往桌上一撂,泄气似的说道:“快别提了。”
楚云汐闻言回转身子问道:“怎么了?”
林日昇目光转向她,后背颓然而塌,懊恼的道:“昨天李婆婆的小外孙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托人来寻我。我去瞧了瞧,一时半会也束手无策。中午吃饭时我大约记得这个怪病我在一本医书上看过。下午急慌慌的回来找书,皇天不负苦心人啊,书我是找到了,可打开一看,书里面的纸张被雨水沤烂了不少,我只好把一些还没损毁的篇目先抄下来,可偏偏记载那怪病的几页毁了,我还答应他们明儿一大早就赶去,保证还李婆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外孙呢。这可如何是好?唉”他双手抱头,沮丧惭愧。
林月沅急了,拿起这本残缺不全的医术左翻右看,她医书读的不少,可这本她没看过。
楚云汐凑过来问:“是什么书?”
林日昇闷闷的道:“四海类聚方”
楚云汐笑道:“这套书早已佚失多年了,没想到你这里还有一卷。”
林日昇道:“本就不全,只这一本还给毁了。”
楚云汐合起手中的诗集笑道:“我家里的长辈也喜欢藏书,我曾经在家中的藏书中见过这套珍贵的书籍,是一整套全的。你何不到我家里去,我找出来你誊抄,定不会误你明天的事。”
林日昇后背挺起惊喜道:“当真,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了。”楚云汐以为林日昇只是说说而已,谁知他站起来对着楚云汐就行了个大礼。
楚云汐连连摆手:“这我可不敢当,我也不要你谢我,你只要把这本鲍氏集借我观览几日就成了。”她扬扬手中的书,半开玩笑的说道。
林日昇又是一喜:“你也喜欢鲍照的诗文啊。”
楚云汐点头赞道:“是啊。我最喜欢他的拟行路难和梅花落。他的诗俊逸豪放,奇矫凌厉,他的文章譬如登大雷岸与妹书,抒情议论融合,文气跌宕,辞藻绚丽,兼有骈散之长。可谓在南朝文学中独树一帜。”
林日昇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不禁对她又多了层敬佩。他感慨道:“鲍参军一生报国无门,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但他诗文中却处处透出一股坚毅不屈的气骨,令无数后辈获益匪浅。”
楚云汐道:“是啊,鲍参军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民,他的人品要比他的诗文更加光耀后世。”
林日昇吟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可闻者,岂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我常以此话自勉,终日勤勉攻读医书,誓要将林家医术发扬广大,为天下病众谋福祉。不求千载后扬名立万,只求问心无愧。就算让我一生清贫,我也甘之若饴,”
林日昇说到这里眼透光芒,面露神采。楚云汐对他的话心生感佩之情,投到他身上的眼光追加了几丝敬意。林月沅骄傲激动地难以自已,她豪情万丈拍着哥哥的肩膀道:“好,我们帮你一起努力。”
林日昇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道:“你不给我惹事,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还奢望劳你的驾啊。”
林月沅两眼圆睁:“你要感谢我,若没有我,你哪找这么位救星去。”
林日昇笑容更胜,后退一步,对着两人深深一拜道:“是是是,林日昇多谢两位姑娘的大恩。”
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将林日昇搀起,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欢乐融洽的气氛在欢声笑语中荡漾开来。
第十一章 断云残雨生无趣(一)()
三人说说笑笑,走马观花的行来。进了密道后,林日昇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似的,看什么都惊奇万状,口中不住啧啧称奇。
林月沅特意将拉着楚云汐走慢了几步,悄悄地问她道:“你觉得我哥哥好吗?”
楚云汐微怔,起初还不明白她话中之意,盯着林日昇清瘦的背影认真地回答道:“你哥哥清蔚恬和、冲退韶然,心地善良,是个难得的好人。”
林月沅欢欣地握住她的手喜道:“那以后我们做一家人好不好。”见她一双纯净皓眸充满不解的笑意,她又补充道,“是做真正的一家人。”
楚云汐终于明白她安排两人相见的用意,脸登时一红,蹙眉扭身走到一边。
林月沅忙赶了过去,拉着她不停问道:“你说好不好吗?”
她本是好意,楚云汐自然不能责怪,可心底又隐隐生气,只微微羞恼道:“这话可别跟你哥哥浑说,不然我以后怎么做人呢。何况婚姻大事岂能私定终身,到底要父母做主。如今我没了父亲,母亲也一心向佛不沾红尘,我已打定主意要终身侍奉母亲,怕是不能如你的意了。毕竟这世上也并没有矢志不渝、坚如磐石,譬如我父母当年如此情深,到头来也落得个飞鸟投林,恩情散尽,我瞧着实在没意思。我活着便难有一日不觉得凄苦,何苦又自寻烦恼呢。”
“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林月沅焦急解释道。
楚云汐温婉一笑,微叹道:“人终究是会变的。你哥哥如今远离红尘,隐居于山水竹林间,故而难为世俗所动。可月沅。”她冷静的说道,“你哥哥毕竟是林氏的长子,他能避世一时不能避世一世。他迟早会走上我父亲的道路,到时富贵、名利、犬马、声色都摆在面前,他怎能还如今日这般恬然自若、清澈如玉。”
林月沅微恼道:“不会的,我哥哥对仕途经济没兴致,他也不会回家的,除非是你嫌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乡下郎中,没出息。”
楚云汐却固执道:“人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过日子的。欢愉总是短暂的,离别孤独才是长久。再者你总说你这一生是不能嫁了,那让我们相互作伴,高高兴兴地作伴不好吗?”
林月沅越劝越没有底气,低垂的声音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也罢,也罢。你说的对!虽然我在这儿苦口婆心的劝你,但是打心眼里,我也是笃定了这颗心这辈子就孤身不嫁了。夫妻之间的情意到底是靠不住的!”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楚云汐的肩膀朗声笑道,“好不如咱们姐妹情比金坚呢。”
两人对视,温暖而笑。
林日昇颇为得体地站在廊下,等候两人过来,不再越矩地随意走动。
今天院子里颇为安静,成片的雏菊在催人欲睡的阳光中打着哈欠,难得听不见碧音的说话声连楚云汐都不禁纳罕。
“碧音那丫头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躲懒去了。”林月沅一句玩笑话安抚了她的心,她带着两人进了金躞舍,林月沅倒不觉什么,林日昇见到眼前情景禁不住一声低叹,书柜鳞次栉比横列于眼前,书函整齐的排在书架上,层层书目令人目不暇接,仿佛书山文海,浩瀚无边,让人只想在此枕籍酣睡,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一见此间陈列着如此多的奇书异文如获珍宝,忘我地埋头进了书海。他自寻一排书架走了进去,难掩心中的兴奋,这屋中藏有大量的孤本珍本,乃至前朝**,令他大开眼界。
林日昇陶醉于此,不能自拔,信步漫游在书柜之间。林月沅喊他,他也不闻。
林月沅笑他的呆气,可楚云汐却慧眼识人,认为那正是他纯良之处,如知己般会心一笑。
楚云汐很快便帮林日昇找到了他所需要的医书,她惦着脚将笨重的书函抱下,却在书柜抽空的瞬间望见了对面一双亮若北斗的星目。
她悚然一惊,警觉地将伸手拦在林月沅拦身前,将书函扔到地上,厉声问道:“对面是什么人?”
她双目锐光闪闪,宛如弦上之箭,随时可以发出置人于死地。
林月沅见她突然露出这般凌厉的气势,一改往日温文有礼的形象,大为吃惊,原本以为她文弱,不想她竟有如此骇人气魄,不由得对她更生几分敬意。
对面的男子移了几下步子,大笑着侧身从容走出。楚云汐一步向前将林月沅半个身子挡在前面。
男子笑声不绝,声音入耳,十分爽俊明朗。
男子走至两人面前笑声止歇,嘴角挂出一丝亲和友善的微笑。
楚云汐目光过去,只见那人不过十七八岁,身着棕黄色长衫,脚踏黑色金边皮靴。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天姿雄杰,俶傥风流,朗朗如日月入怀,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两人见他气势非凡,似非恶人,疑惑地对视一眼。
男子见到她们高兴异常,眉眼神色间没有丝毫见外。他善意的眼光温和地打量着两人,笑容可掬地问道:“让我猜猜你们两个里究竟谁是我的小师妹?”
楚云汐警惕的眉头顿时舒张开来,立即转怒为喜。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才刚反应过来的林日昇急忙忙赶过来伸臂挡在两人面前,问道:“你是谁,莫要伤害他她们。”
男子微笑着露出探究,望着他迟疑道:“小兄弟,难不成你也是师傅的弟子?”
林日昇被他问的一怔,缓缓地回头茫然地望着两人。楚云汐恭恭敬敬地站出,敛衽向对面之人行礼道:“师妹楚云汐拜见杨师兄。”
杨邈冲她点头笑道:“我猜也是你。”他又指了指林氏兄妹问道:“这两位小朋友是谁啊?”
楚云汐忙与他们三人相互介绍。林月沅瞪着一双圆眼望着他,她也是才知楚云汐居然有个师兄。
杨邈出身于江州士族,虽然难与北方士族相比,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诗书传家,家中的榜样、探花都不必提,单说他父亲杨正就是先帝朝的状元。然而可惜他生不逢时,朝政多为北方大士族把持,他身为南方士人多受排挤,并未进入朝廷中枢,最后只能在地方做一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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