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白荞生了,卢氏倒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反倒是卓嬷嬷焦急问道:“是男是女?”
“三夫人为老爷又添了一个女儿。名字也取好了,云字辈,顺着三少爷的名字。潮汐,故而取名云汐。”婉婷战战兢兢地回道。
卓嬷嬷喜笑颜开,卢氏却依然镇定自若地品茶,嘲笑道:“他最疼爱的也未能为他添丁,看来他命中注定无子啊。”
“说来也是。”卓嬷嬷阴阳怪气道,“二夫人也是蠢,好不容易生出个宝贝儿子,居然能让他染病,还给病死了。这就是命里无运。就说皇后娘娘,当年是战场巾帼,将门虎女,皇上爱的跟什么似得,身体向来康健,还经常舞蹈弄枪。”她撇撇嘴,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居然生个孩子就不行了,还只是个女儿。到底这储君之位也只有贵妃娘娘的儿子才能做得住。这就是命。”
卢氏瞟了瞟四周,低声问道:“皇后娘娘是不是快不行了?”
“就在这几日了。”卓嬷嬷哼道,“听说她自己躺在床上都不能动了,也不知保养,还吵吵闹闹、寻死腻活的呢。皇上都多少日子没去过了,估计也厌倦了。小公主也是早产,怕是也难活过今冬。”
卢氏心情莫名沉重,叹了口气道:“那还不是那些丈夫们薄情,齐氏助皇帝登基,当年何等煊赫,如今也败落了。皇后娘娘倒也跟咱府里那位一样,儿子死了,做父亲的伤心几天就丢开了,只会围着那个狐媚子。”
卓嬷嬷好奇地接道:“这个姓白的一家人就是邪邪呼呼的。白荞她哥哥白骜好歹也是个名满天下的才子,皇上特意将他招揽到身边,他竟不知感激圣恩,进了翰林院,整日喝酒,还出言不逊,将图画院那帮师傅的画批得一文不值。每日不但信笔涂鸦,还尽写些愤世嫉俗的歪诗,把朝中几位大人气的够呛。若非皇上礼贤下士,学玄宗将他赐金放还。他早就下了大狱了。哪里还有白荞的好日子。”
“白骜这个人我见过。”卢氏气愤地说,“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他走的那日老爷好意相送,他居然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竟当着其他送行人的面对老爷大放厥词,还说楚氏的人都工于心计,精于算计,表面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你听他这话,竟把自己妹妹也骂进去了。老爷只当他平日狷狂惯了,不跟他一般计较,我却怒气难消,只恨当日没有出言教训,让他如此白口污蔑。”
卓嬷嬷安慰她几句,又笑道:“不过我身边的几个丫头却喜欢他喜欢的紧。他也是个奇人,讨厌的他的人对他当街喊打,喜欢的他的人倒也不少。含江公主不就曾对他赞赏有加嘛。”
“公主近来可大好了?”卢氏问道,“这都病了快大半年了吧。也没听说转好,也该再备份礼问候问候才是。”
卓嬷嬷惋惜叹道:“听说越发不好了。公主殿下是宫里难得的心慈面善,又是陛下一母同胞,正该谈婚论嫁之时,却生了这场大病,耽误了这如花的年龄。“
卢氏也跟着叹气,卓嬷嬷倏而想起,提醒道:“说起备礼,夫人还真该备份礼,送到淑妃娘娘那儿去呢。昨个刚报的喜,淑妃娘娘的亲兄长又得了个千金,请娘娘赐名呢,今又听说名字已经取好了,大名叫林月沅。”
“瞧瞧林昶这福气,前年得过一个儿子,今年又得了个女儿。哪像某人。”卢氏揶揄而笑。
“这才是儿女双全呢。夫人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卓嬷嬷陪笑道。
卢氏噗嗤一笑,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可没有这个命。白荞也是不争气,若能生下个男胎,求老爷进宫向淑妃娘娘讨了这个亲事,这以后她可又多了个靠山。”
卓嬷嬷讪笑道:“呦,那怕是轮不到她了。淑妃娘娘眼高着那,人家一心想跟顾贵妃娘娘的娘家顾氏结亲呢。”
她替卢氏剥了蜜桔,卢氏谦笑道:“这倒是明智之举,她虽有个儿子,生来却是个残废,林家虽然在蜀南也是名门望族,到底是南方士族,又离得远,照顾不到。哪里比得了声势显赫的洛阳顾氏。齐氏这一亡,以后便是顾氏一家独大了。不知这个林家的小姐定的是顾家的哪位公子?”
“那倒不是。”卓嬷嬷觉这蜜桔甚甜,馋嘴有剥了一个,笑道,“是林家的大公子。定的是顾辰大人家的千金。”
卢氏突然忍俊不禁道:“这个顾大人竟是跟我们家老爷一样的子嗣单薄。他姬妾也不少,倒也没听说谁给他添了个儿子,我家一个远房妹妹,是个庶出,嫁给他做了填房,一回到娘家就哭哭啼啼,听说他也是个怪人,顾氏这么大的家业,他作为顾氏的长子偏偏一毛不拔,对外人好歹讲个颜面,对家里人却是积财吝赏,我那个妹妹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穿的戴的还是家里的嫁妆。可圣上还偏偏赞他勤俭清廉,说是堪为百官楷模。”
两人嘲笑一阵。不久任嬷嬷又过来回话:“夫人,已经安排小姐回原来房间住下。给小姐做衣服的缎子已经备齐这就拿来给夫人过目。需要给小姐预备带入宫中的东西还要请夫人示下。三夫人那边,老爷已经打发产婆走了,钱也吩咐账房支了。老爷今晚给要歇在三夫人那边,谁劝也不行,也不忌讳产妇房里不吉利。还说三夫人那边添了小姐,要多涨些月例,又从外面新买了个丫头叫落春的,添到那边房里了。”
卓嬷嬷听得暗暗咋舌,卢氏微怒,沉着脸道:“他何曾问过这些琐事,也只是为了她。”
任嬷嬷见卢氏就不出声,便起身要退下。卢氏骤然将她叫住,厉声问道:“我问你,大小姐今天的事老爷可知道吗?”
任嬷嬷瞧她脸色不对,小心答道:“已经回过老爷。”
“他可说什么没有?”卢氏追问道。
任嬷嬷摇摇头:“老爷只说知道了,并没多说什么。”
“也没说要去瞧瞧?”卢氏不死心继续问道。
任嬷嬷沉默不语,眼光飘向别处,不敢与她对视。
卓嬷嬷叹气道:“都是自己血脉,何至于偏心至此啊。”
卢氏无惧地挺直腰背冷哼道:“我倒要瞧瞧白氏生的这个女儿到底有多值得宝贝!”
卓嬷嬷见气氛不对,赶紧转移话题,正巧几个侍女将她要的缎子搬过来给她瞧,两人的目光又转移到精美的布匹上。
卓嬷嬷在宫中也算见多识广,见过多少珍奇异宝,尤其是蜀锦吴绫。但这几匹绸缎却非她寻常见到的花样和颜色,摸起来更加顺滑。她爱不释手地瞧了一遍又一遍,一副开了眼界的样子。
卢氏有些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杭州明璧山庄产的绸缎。他们家的丝绸在杭州颇为有名,但非皇商。因而宫中所贡丝绸并没有这般样式的。”
卓嬷嬷繁复细摸,不住赞道:“这杭州的丝绸我倒是也见过不少,但这明璧山庄产的丝绸着实特别。”
卢氏大方而笑:“不值什么,家里倒是有不少,都是老爷在金陵家里的小辈们孝敬的,若是嬷嬷喜欢我着人再挑几批好的送给您便是。”
卓嬷嬷连连道谢,又惋惜道:“这杭州陈震氏也是几代为商,富甲一方,是江南闻名的鸿商富贾,怎么也不想着把生意做到这边来?”
“还不是因为朝中无人。”卢氏一语道破天机,去年陈震的独子也去世了,留下个遗腹子还是女孩。他生前倒是常到长安结交,也拜访过我家老爷,不过也就是个点头之交,认识罢了。其实陈震家也并非毫无头绪,陈震收养的义女正是林昶的正妻,两家可是真正的姻亲关系。”
卓嬷嬷疑惑道:“那我可是从未听说。陈震家之人若是将这些好东西送到淑妃娘娘跟前,淑妃娘娘再跟皇上一说,弄个皇商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可就不知了。”卢氏冷声道,“也许两家表面是姻亲背地不和呢,就似顾楚两家,老爷一向不将顾氏放在眼里。我几个兄弟来探访,他也不过随便招待一下就完了。还不如对白荞那个不成器的哥哥热心。”
“楚大人这么做未免就太不近情面了。”卓嬷嬷怨怪道。
卢氏的抱怨被小厮打断,原来是楚义濂请她过去。卓嬷嬷起身告辞,临走时还嘱咐她她虽是楚氏正妻,娘家势大,倒也无甚可惧,但丈夫的心还是要抢夺的,毕竟夫为妻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何必弄得跟仇人一般。
卢氏也觉得甚是无趣,虽说他与丈夫两人是父母之命,但楚义濂智谞秀彦、雅怀有概,任她一贯冷漠严肃,也难免不生爱慕之情。她被说的心动,见到他时也多带了几分笑容,言语间也柔和了许多。
但楚义濂甫一开口便是白荞,希望她尽到主母的责任多多照看她们母女俩。卢氏登时脸色一变,口气也生硬了许多。她冷着脸强忍着听他说完,言不由衷地勉强答应了。
楚义濂最爱的姬妾诞下了一个女儿,他原本想大肆庆祝一番,一洗家中近日来的哀痛。但不巧的是,第二日城中丧钟大作,像惊天巨雷般响彻云霄。皇后和含江公主双双去世,皇帝罢朝,众臣服丧,歌舞演乐一律取消。楚义濂暌违许久的欢乐就这么被无情的湮灭。整个长安城顿时弥漫在一片白色的哀恸之中。唯有城中枫叶火红如血,仿佛被强抑地悲愤化为火焰,似要将天地连同丑恶的人间一同烧成灰烬。
第二章 吹花嚼蕊弄冰弦(一)()
三月的春风温暖而和煦,阳光像出门踏青的少女明媚中带着喜悦,万物重生,让无数笃信宿命的人看到了希望,仿佛生命真的可以轮回,一切罪恶都有重新推到洗牌的机会。于是善良的人继续积德行善因为他们坚信种善因得善果;丑恶的人继续作恶多端,因为他们也相信仁善的力量,相信上天会在他们死去的一刻,宽宥他们的过错。小善因希望而变成大善,小恶因希望而变成大恶。希望有时就像一剂能麻醉人神经的毒药,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直到被慢慢腐蚀了心智,甘愿奉上自己的一生。
落春换上一件新做的素色小碎花长裙跪在梨林中一株早开的梨树下暗暗祈祷,希望四小姐能快乐成长。两只英勇的黄莺在梨树枝头以长喙做剑,为自己心爱的恋人奉献一场生命的舞蹈。两只鸟打得太过投入,枝头成团的梨花像纷纷扬扬的香雪,洒在她的绣鞋上,她呵呵的无声而笑,仰身躺在梨花瓣铺成的花被里。
睡刚醒的白荞,从床头的红木梳妆台上的首饰匣中挑了一支雕花白玉簪,走到一盆清水面前。水中秀美的倩影在端详了自己一阵后,将鬓边的碎发抚弄光滑,花簪子贴着头皮,斜斜地卷起一丛头发。
白荞的长相极其符合那个时代文人仕族阶层的审美标准,那种经过许多文人的空虚臆想和生花妙笔演绎出来的:玉手樱唇,柳眉杏眼。出生在山美水丽的蜀南的她至今还保留着天人和一的生活习惯,临水梳妆,即使没有湖水和溪水,庭院中至少也要放上几盆井水,餐花饮露,用雨雪泡茶,将鲜花做成各种可口糕点,甚至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光着脚素颜朝天地在驻园的池塘里与鲤鱼嬉戏。
她是山水间孕育出来的精灵有一颗不为世俗所染的纯净的心灵。然而这些在楚义濂看来纯美自然的少女天性落在卢氏口中却变成了蜀地野人,有娘生没爹养的狐媚子。
落春背着一只手掀帘进来,见白荞正坐在床沿上一边哼着家乡的民间小调,一边缝制一件小女童夏天穿的花裙,还时不时地歪着头用针鼻挠挠头发。
一双小手悄悄地迎面抱住她的腰,扯她的腰带,她怕痒,“咯”的笑了一声躲开了。
楚云汐兴奋地睁大一双亮晶晶的水眸,一溜烟跑到白荞怀里,抱着母亲的脖子,娇笑道:“娘,娘,你听落春笑了,落春不是哑巴,落春会笑呢。”
白荞拉下绕在脖颈间柔软的手臂,抱住女儿的小腰肢,点着她白腻如鹅脂的鼻头,笑道:“真真是猴精转世半刻不得闲。”
楚云汐属猴,今年三岁,是楚义濂第四个孩子,她灵慧顽皮,敏而好学,颇得楚家上下的喜爱。她是楚义濂和白荞的心头至宝,自她降世一来,为楚家带了不少欢乐。
落春笑呵呵地眯着眼睛,走到她身边,嘟着嘴冲着她左摇右晃地作着鬼脸。楚云汐被她的怪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她忽然从身后变出一枝花开正香的梨花,楚云汐喜的高声叫了起来。
她接过落春手中的梨花,凑到鼻尖闻了闻,白荞低着头不放过女儿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母亲的爱意。楚云汐怜惜地抚摸着每一朵梨花的花瓣,从中间挑了一朵开得最大花型最饱满的摘下来,扭着身子插在母亲的鬓边。
白荞于百花中最爱梨花,她偏爱梨花的高洁淡美,喜爱梨花背后所隐藏的悲欢离合,更喜欢贺铸子夜歌里的那一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幼小的楚云汐哪里懂得这里面复杂的深意,她只是单纯得觉得母亲头戴梨花的样子清丽绝伦好像父亲给她说过的洛神娘娘。
讨得母亲欢心的楚云汐得意地要把这枝梨花的清美传递给更多的人,她头一个想到得便是自己的亲密玩伴——楚家二小姐,楚云漪。
她高叫道:“娘,你带这花真好看,二姐姐也爱鲜花,我把这个送给她去。”她跳出母亲的怀抱,想要往内室跑,白荞一把把她捞回来,搂在怀里,阻止她道:“快别去吵你二姐姐,你忘了你二姐姐生病了,等她好了你再去瞧她。”
“哦。”楚云汐有些沮丧地低头应道。
落春怕她不高兴,从绣包里掏出一个绒球,在她眼前晃悠,像逗引她去抢。这一招果然管用,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吸引住了,她咧着嘴露出一口豁牙,“嘻”地一笑伸手去抢,两人你夺我抢地在屋里玩开了。白荞则坐在一旁观战,嘴里不闲地指挥着“战局”做她的“幕后军师”。
楚云汐玩开了,没头没脑地乱冲,一不留神,一头扎进来人的怀里。那人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蹲下来把她抱起来,放在板凳上。她昂着脸,眨着大眼睛,冲那人甜甜一笑,缠皮赖脸地拉着她的衣袖道:“二娘许久不往这里来了,这次好容易来,是不是给云儿带好吃的来了。”
蒋木兰操着一口略带扬州口音的官话笑答道:“小馋猫,好灵的鼻子,你是不是闻到了。”
白荞走过来,拍着女儿的脑袋,笑着责备道:“没规矩,见到二娘也不行礼,就知道吵着要吃的。”说着,自己先端敬地行了一个礼。
蒋木兰脸双颊俏红,拖着她手,拽她起身道:“你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来了。”两人相视一笑,拉着手亲密地挨坐在一起。
跟在蒋木兰身后的小丫鬟把一个打开食盒放在桌子上。蒋木兰殷勤地对着楚云汐和落春让道:“这是我娘家托人捎来的扬州当地的糕点,不值什么,图个新鲜。咱这里到底买不着,拿来给你们尝个鲜。”
楚云汐喜得下手去抓,落春忙拉她出去洗手。
眼见得两人离开,白荞转头道:“虽是这么说,但家里的东西再贱也比外面的黄金珠宝珍贵。对了二姐来的不巧了,云漪已经睡下了。”
蒋木兰颇感歉疚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我那里地方不好,闷热潮湿。还有我的身体也不争气,前阵子染了桃花癣,也就不用将云漪挪出去。你又要照顾云汐,又要看护云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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