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无力,砸出去的石子让他轻松拂开,他将腰间的刀一扔,席地坐在她旁边,坚决道:“如此我们还去什么金陵,若是你也活不成了,不如我陪着你,让他们醒来杀了我,我们下地府跟阿昙团聚去吧。”
林月沅推了他一把道:“李璨你说什么胡话呢。莫说我死不了,就算我死了,管你什么事儿,你好好活你的,添什么乱。”
李璨握住她乱动的手,目光灼灼地道:“你表哥把你交给我了,你的事我就得管。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林月沅心里乱跳,摔开手,慌乱道:“要死你死,我还没活够呢。你快点动手,把他们杀了,赶紧给我治伤。”
李璨在林月沅的催促下慢慢腾腾起身,拾起地上的刀,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切断了五人的喉咙,血溅了一地。
林月沅厌恶地缩到一边叫道:“李璨快把我扶到干净地方去。”
李璨将她扶到后面一颗圆石上坐下,林月沅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他道:“你听过关公刮骨疗伤没?”
“那是戏文当不得真。”李璨接过刀,按她的吩咐将她的袖子撕开。只见伤口处深紫发黑,周边的皮肉已经溃烂,幸而箭从下面射来,距离太远,伤口不大亦不深,她又及时地封住了臂上穴道,毒素没有扩散,全积在伤口周围。
“快,帮我把这块烂肉割掉。”神志不清的林月沅喃喃道。
纵是身为男子的李璨听到这话也有些骇然,他不放心地连连询问。林月沅已没有精力再跟他解释,不耐地催促。
他担忧不已,但也确然没有别的法子,动手之前,他耐心温和地安慰她,林月沅已然听不清他说的话。
李璨拼命地控制住颤抖地手,将匕首的锋刃慢慢地切进她手臂的皮肉,她从刚开始隐忍的呻吟渐渐地变为痛苦地大叫,黑色血从刀刃间流淌出来,坐在上面的李悯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密切的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当看到血肉从林月沅手臂上分离的一刻,她眼泪再次如山洪暴发。
他能感同身受她的每一次痛苦疾呼,仿佛眼前破开的是他自己的血肉,那一刻他才知道不知何时起他们早已生死相连,割破她血肉的刀子也锥痛了他的心。
她没有哭,只是忍受不了冰冷锋利地刀刃切破肌肤时的撕裂般的痛楚。
一整块像鸟蛋这么大的肉被活活切下,林月沅倒在他怀里,快要昏厥时居然还笑着说道:“李璨你的刀功也不过如此。”
李璨佩服林月沅的坚强乐观,他镇定地处理完她的的伤口,将李悯从树上抱下来。面对这样的林月沅,她再没有哭泣的理由,她使劲地吸气逼回眼泪,将林月沅扶到李璨的背上,主动背起行囊,跑到前面为两人开路。经过这一番辛酸磨难,患难与共,他们彼此相携,共同温暖寒冷的前路。
两人在林中兜转了半日,在山林深处发现了一个破败的月老祠,门口的大树上还飘着无数根许愿用的红色丝带。
李璨背着林月沅进了庙,里面积满了陈灰,空气弥漫着一股呛鼻的霉味,香案上的香炉山罩一层厚厚的蜘蛛丝,正中的月老塑像,面貌已经模糊不清,身上的色彩褪成了一片土黄。
李悯瞬间变得懂事了起来,不再一味地伤心痛苦,而是默默地将庙中的门窗打开通风,执起门后的扫帚清扫地面。待她扫出一块干净地方,李璨才将林月沅放了下来,她又忙着将随身带的薄被铺开,垫在她的身下,让她暂时可以平躺休息。
李璨将庙里庙外转了个遍,拾了些树枝当柴火点了个小火堆,又将庙中所剩蜡烛点燃,庙中顿时明亮起来。
在忙忙碌碌中,李悯逐渐忘记了伤悲,帮着李璨烧水煮饭。也许是煮熟的饭香勾动了林月沅肚子里的馋虫,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好饿啊。”
李璨真不知道一个人在受了割血剥肉之痛后,胃口还能这么好。林月沅也不让李悯喂,自己单手狼吞虎咽地扒完一碗毫无滋味的饭食后,居然露出了一副刚刚享受了山珍海味的陶醉姿态。李璨撑不住嘲讽她两句,她打了个饱嗝,继续与他唇枪舌剑。
李悯无疑是最开心的,在丧乱离散、受人追杀、东躲西藏之下,林月沅和李璨丝毫没有惶然恐惧,依旧欢乐依旧。
但沉重也随之而来,吃完饭后,李璨提出等她上略好后,他们三人还是分道而行。他向东投奔金陵王李坦,而林月沅则带着李悯向西回蜀南林府。
起初林月沅断然拒绝,但李璨却冷静分析道,李锦既派杀手而来,定然已知道事情原由,想来不日便会宣布皇帝驾崩,而后以偷窃国玺的死罪在全国展开搜捕,到时他已是九五之尊,而他们却成了祸国乱臣。林氏一族想来必遭牵连,只有她立时赶回报信,带着林氏族人躲藏起来。彼时他鼓动李坦起兵,想来李锦就顾不地处理林氏了。
林月沅沉思良久道:“你说的很是,我竟忘了此事一旦闹将出来,林氏必受牵连,我受的到底是皮外伤,每天一早我便启程赶往蜀南,还要向哥哥嫂子报信。”
“不忙。”李璨摆手道,“金陵离富阳近,你哥哥嫂子的事由我来安排,你赶紧带着阿悯回家。”
林月沅沉默地望着他,转而垂首望向火堆,低声道:“好。”
三人一下子沉闷起来,围着火堆默然无语,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离别就突然来了。
三人无精打采地度过了令人揪心的百日,到了晚间,夜风依旧带着凉意,李璨将火堆烧的旺些,李悯把床铺整理好,钻进被子里乖乖的睡了。
黑夜的寂寥加重了离别的伤感,两人对着火堆坐着,火焰在两人映出温暖的红晕。林月沅下巴抵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石子,口中有意无意地溢出几声叹息。盘腿而坐的李璨在她身边站起,她以为他坐的累了,起来活动筋骨,却不料他拉开庙门,迎着月光走了出去。
今晚的月光清亮如水,天上飘着几朵淡薄的流云,像缠绕在明珠上的细纱,又好似皮影隔亮布后的灯光,总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惘然之感。
挂在门口树上的千条万条红布迎风摇曳,为这荒凉的山林里平添一丝安详喜悦。李璨站在树下仰望着红色丝带下垂落的美好祈愿,内心立时变得澄明纯净,他整个人犹如芝兰桂树般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带着几分圣洁高贵。
一条红丝带在晚风的撩拨下调皮地拂过他的脸,他温柔地拉住,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范成大的车遥遥篇中的名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他心中一动,将丝带解下,合手虔诚祈祷。
林月沅在冷清的庙里坐不住,也出来散步见李璨站在树下祈祷,便悄悄地跑到他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李璨你许的什么愿?”
李璨回过头来遽然一笑,缓缓道:“我希望林月沅这辈子都不要嫁人。”
林月沅一怔,气的当胸拍了他一掌绷着脸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然后她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慷慨而笑,承诺道,“这个愿望我替月老答应你了。”言语里尽是利索爽快毫无一丝爱怜愁苦之意。
李璨潇洒负手,风采盎然,若吴带当风。他哈哈大笑,一双凤目亮若晨星:“真的?我的愿望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呢。”
林月沅一双大眼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看。李璨俯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如果老天惩罚她这辈子必须嫁人,那就嫁给我好了。”
他口中的热气伴着他的话语喷到她的脸上,她又羞又恼,瞪着眼沉着脸,退步吼道:“李璨你鬼扯什么?”
李璨大步上前,蛮横地拉住她的手,明亮的朗目逼视着她的双眼,霸道地说道:“林月沅反正你也不想嫁人那我就当你在等我好了。”
林月沅急了,手臂受了伤又不能用力反抗,只得用指甲掐他手上的皮肉。他忍着痛脸上表情一丝不乱。林月沅怒火上头本能做了一个女孩撒娇似得动作,执起他的双手,就将一口银牙往上送。
李璨忍俊不禁地松了手,林月沅狼狈退步,甩手怒道:“你少自作多情。”她慌张掉头回走,李璨笑容粲然,在他身后大声喊道:“林月沅你答应我,你会一直等我。”
林月沅也不回首,脚步加快随便喊道:反正我不会嫁人。”
李璨冲着她焦急离去的背影咧出一个幸福的笑容,他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将手中红色丝带举高,借着月光细细地将丝带上的每个字可在心头,暗道:“林月沅你知道我并不想跟你分开,但此去金陵便是虎穴龙潭,我也没有把握能说动李坦。万一李坦贪生怕死,或者根本不信,若我能带走父亲原来手下旧部或者还能一战,但若不行,唯死而已。你逃回蜀南,至少还能保全性命。你我此地一别,便是蓬山万里,望你平安珍重,愿你我此生能有重逢之日。”
做贼心虚的林月沅悄无声息地将庙门打开一个缝隙,闪身进去,但还是让李悯逮个正着,她正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李悯的微笑只持续了一瞬,转而又沉寂了下去。她叹了口气道:“若是迟早要分离,倒不如无情的好,这一别万水千山、天南海北,这漫长的相思该如何消解,撷星随七哥哥而去,虽死的惨烈,却了却了相思的煎熬,反倒是件好事。”
林月沅故作轻快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你个小孩子家别整日胡思乱想了。”
李悯坐回被窝里,将李昙的骨灰瓶抱在轻轻的摩挲,哀伤地感慨:“人活一世到底是痛苦多、欢乐少、分别多、相聚少,月缺多于月圆,遗憾大过圆满。七哥哥对你的爱而不得,撷星对七哥哥的单恋相思,璨哥哥与我们的生死离别,我想着竟比死还苦痛,七哥哥用自己的命将我们换出,我也并没觉得有什么意趣。”
“你切不可做此丧言丧语。”林月沅忙道。
李悯聪慧早熟,心思也比一般人重,说出的话竟有几分当日楚云汐的绝望之调,她正色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生死乃大事岂可轻易言之。表哥杀生成仁,舍身取义,撷星忠心相随,皆是为天道正义,非单单为儿女私情。而我们偷生于世也非苟且如蝼蚁。李璨此去便是要将先皇遗诏大白于天下,急招天下有识之士,对抗李锦这个杀父弑母、篡权夺位的奸贼,我们也当尽全力扶住。你身为李氏子孙,也当勉力为之,擒贼护国,乃是你们不可推卸之责任。这天下苍生,辽阔山河还等着你们去守护拯救,你怎可为了这点小情小爱、离别悲伤便妄言生之无趣呢。”
李悯低头缄默,似乎并未被其所动。
林月沅也知她内心伤痛,她又岂能不痛,但一人之痛岂可抵得过天下兴亡,万民悲苦。一个人生于世间并非只为自己,当知自己所担责任,所负使命,这便是生之意趣所在。
第二日清晨,李璨起身很早,林月沅和李悯一早闻地声响也已转醒,但两人默契假寐,大约难以面对离别的黯然销魂。
李璨将包袱背上,打开庙门,窗外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崭新春景。他回首,走近还在装睡的林月沅,掏出怀里的红色丝带绑在了她的手掌上,而后替二人掖了掖背角,起身正衣冠,坚定而又自信地迈着步子迎着春光走入山林中。
他脚步声走远,林月沅立时掀被起身,她展开系在手心的红色丝带,看到了上面的诗句,心中百感交集,她将丝带收入怀中,追了出去。
她站在山坡眼见得李璨青色的身影渐渐地融入山林之中,顿时生出虽千万人吾往矣之豪情,那一刻她觉得他像一个孤勇的英雄般走进了她的心里。
第六十一章 为酬情血染杜鹃(一)()
李璨走后,两人便向西走水路入川。李悯初始还有些晕船,几日之后才渐渐习惯。林月沅变得沉默了许多,总显得满腹心事的样子,夜晚难眠,她独坐船头,对着闪耀的群星不自觉得计算着李璨的路途,偶尔也会默念着红丝带上的诗句,心中泛起点点惆怅的涟漪。
入蜀之后,李悯为蜀地的奇山丽水而倾倒,又恰逢由春入夏的时节,沿途皆是碧清山色,净滑江水,春色溶溶,游丝萦绕,莺鸟隔叶轻唤,蝴蝶花间徘徊。
上岸之后,一路往南,清润的翠竹连绵如海,薄雾弥散在寒玉般的竹林中,小径清幽,几株还未败落的绯红桃花点缀其间,又增几分明艳。
林月沅摘下几片竹叶如同少年时吹起家乡欢快的小调,可惜心境已不复当初那般天真无忧,曲调带了几分哀婉的情致。
她还特意带着李悯回到林日昇隐居的“陋室”住了一晚。屋子长期无人居住,已有些破败。院子里的药架凌乱地倒在院子里,屋顶经过雨水常年的侵蚀到处都是裂缝,墙壁的缝隙终身甚至长出了杂草,院子里的石阶上铺满了湿滑的青苔。
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勉强能用,但可惜了林日昇满架地书,书页里挤满了青白色的霉。
但就在满目疮痍的荒弃的小屋中,流离转徙了几个月的林月沅竟感到了家的温暖,大约是这里承载了她青葱岁月最烂漫的日子。一个落满灰尘的竹筒杯子也能让她追忆半日,开始怀念过去大约就是人衰老的预兆。
两人随便地收拾了一下,挤在同一个竹床里睡下。她忽然回想起当年与陈思雨同床彻夜谈心,那时门外坐着林日昇和楚云汐,天上有浓浓月色,屋里有淡淡花香,她的心安闲而宁静,时光缓慢而悠长。
她忍不住向李悯念叨起她的少年时代,热情冲动、率真纯粹,与父亲对抗,与哥哥出走,和好友相伴。路行至此,她依旧初心未改,赤诚纯净,冰心一片。
两人谈到后半夜才睡着,天亮之后又继续赶路。
十六岁离家,过了这些年,历经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如今回到起点,站在林府门前,她望着这座林氏几代人奋斗出来的煊赫府邸,想象着不久的将来便要无情地被付之一炬,心中不胜唏嘘。
她上前敲门,应门的仆人早已换做陌生的面孔,她向下人报了姓名,那下人似乎不信,竟无礼地让她等在门外。
两人在门口站了半响,林月沅急了再次砸门。这次下人们反应很快,殷勤地将两人迎入门去。
刚进院子明晃晃地刀便架在了脖子上,十几个护院将两人隔开,李悯被一个大汉拉到一边,她刚想呼叫,便被喝止。
林月沅完全不知眼前变故究竟为何,她还以为是李锦派的伏兵已经占领林府,霎时心底寒意陡生。
一切迷雾直到苏蔓挺着微凸的小腹在丫鬟的簇拥下走到两人面前,她才骤然醒悟,原来是仇人相逢,分外眼红。
几年不见苏蔓未见衰老,反倒生的更加水润丰盈,她穿着一身绫罗绸缎,带着满身珠光宝气,俨然一副世家贵妇的养尊处优的尊贵样子。而相比之下,林月沅和李悯餐风饮露、露宿荒野,一身风尘,满面风霜,憔悴疲惫,衣衫破败,倒跟街边流浪无根之人无甚两样,哪有一分天家贵女的气质。
苏蔓见了她不由得露出讥诮的神色,仿佛她是上门讨饭的叫花,她轻慢笑道:“大小姐,你这是得罪了宫里哪位主子,怎弄得像被发配的犯人似得?”
林月沅昂然无视她的嘲讽,冷声问道:“我爹呢?”
“老爷病了不见客。”苏蔓漫不经心地答道。
“胡扯!我倒不知这林府什么时候改名换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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