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令施佳珩脸上一白,换做任何有气性之人听了即便不争论两句也会拂袖而去,他虽不知楚云涟着话中有几真几假,但他已然明白她阻拦这门婚事的决心,多说无益。于是他很知情识礼地作揖而去。
回到家后,施夫人沉痛地问起儿子为何太子妃不允这门婚事,施佳珩将两人对话复述给母亲听,施夫人有些叹息道:“佳珩,我知太子妃如此羞辱你父亲,你心中气恼,只是也应该把话跟太子妃说清才是。我们施家是比不得楚氏门第显赫,她也说云汐是庶出之女,皇妃恐是无望了,即便云汐福厚能嫁得一位亲王,恐怕总归也是个妾。女子一旦为妾,终其一生都难能抬得起头来。而你虽非长子却是嫡出,如她能嫁进我施家,定然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以你对她用情之深,绝不至委屈了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父母不在,正是长姐为母,你也应劝她三思啊。”
施佳珩摇头苦笑:“母亲,你还没听出她话中之意吗。她若是不同意云汐嫁给我,便能找出成千上万个理由来,多说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施夫人见儿子沮丧叹气,一碗米饭吃了半日还未进一半,不禁宽慰他道:“婚姻大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凡事不能强求,随缘而已。若你俩当真无缘,你也别怄坏了身子。我知你拉不下颜面,少不得我进宫去求她。”
施佳珩忙躬身告罪道:“母亲千万别去受此折辱,此事是儿子的终身,累得母亲操劳已是罪过。母亲对儿子心意百般支持,儿子已是感激,母亲断不可再为儿子委曲求全,请母亲相信儿子定能想出一个完全之策。”
施夫人懊丧道:“我自是知道你聪颖过人,只是太子妃其人令人捉摸不透,她又是云汐的亲姐,我怕你终究难随自己的心愿。”
这个也是最困扰施佳珩的难题,晚间他在床席间辗转反侧的时候颇为懊恼,当时真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被她三言两语一激就失了斗志,他也该将计就计,用激将法逼她说出真实意图。他总觉得太子妃绝非嫌弃施家祖上非贵族门第出身这么简单,可按照楚云汐转述的太子妃的言语,她应该极力促成这门婚事才是,毕竟他父兄皆手握重兵,而他也执掌着几万禁军。何况长安洛阳豪门子弟比之郑醇优秀的不胜枚举,郑家虽然顶着前朝贵族的名号,也颇招本朝皇族忌惮,鼎山王地位尊崇,但并无实权,手中兵将寥寥无几,不过受着朝廷的供养,太子若想真正拱卫皇权没有理由不去争取他。想到此处,他心中忽的一惊,被连日喜悦冲昏的头脑立时清醒。皇帝因顾氏对太子越发疏离,若此时施楚两家联姻,太子岂不有勾结皇帝身边近臣,心怀不臣之心的嫌疑?
他心中顿时如压了千斤大石,只觉得前途又渺渺茫茫,不辨方向了。原只觉得知楚云汐的心意便是破云见日,雨消雾散了,岂料这不过是万般劫难的开始,一旦他们的婚姻卷入了政治漩涡便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他原本对太子妃的反对并不过分忧虑,只因他已想好了退路。而如今这个退路竟成了两人最大的阻碍。
搬出圣上压制太子妃原本应是最正确的选择。利用圣上对去世胞妹的愧疚之情,来成全他侄女的幸福,本应是十拿九稳之事。
他已经做好了要向皇帝求亲的准备,可如今这个想法却让他惊出一头冷汗。
他们两个处在如此特殊的位置,进退维谷。除非两人同时放弃身份,成为普通人,才不会再有人利用他们的婚事。只是这谈何容易。他突然十分羡慕林日昇,原来可以选择做一个平凡人也是一种幸运。
再施佳珩还在困厄中无路可循时,楚云涟已经先下手为强,将另一块长生锁的主人迎入了楚府。
楚云涟给了她比上官雪萸更正式的身份,称她是自己小姨的二女儿,是卢氏的外甥女,名叫白灵琳。
但楚云汐很快就得知了她隐藏的身份,她如白荞相似的灵俏气质让她第一眼见她时便有片刻呆滞,而趁她发呆时,她却凑到她耳边转作搀扶她的样子,悄悄道:“姐姐今日怎没带长生锁来,我也有一个,本想拿来与姐姐辨辨真假的。”
楚云汐瞬间明白过来,凝视她时,越发惴惴不安。而她则显得仪态优美,言辞上佳,顾盼之间,娇巧玲珑。且妆容艳丽,樱唇鲜艳,眉眼妩媚,姿态俏冶。虽是少女之容,却故作妖娆之态,颇与上官雪萸同,但却少了几分她的大气从容,举棋若定,内蕴深厚,深藏不漏。她总归是第一次与尊贵的家人相见,难免有丝丝慌乱,即便隐藏的恰到好处,还是能让楚云汐感到她应对吃力,她的气质并不适用于如此浓重的装束和卖力地表演。她应该是恬静温婉中带点倔强,温柔秀美中带些坚韧。
她用白荞的形象去套白灵琳,发现她俩其实一点也不像。
白灵琳与亲人一一见面问候。卢氏仍旧摆着一副冷冰冰的姿态,在她眼中妖艳的女子便是一种危险的信号,相比之下,站在一旁内敛缄默、素雅淡然的楚氏姐妹则顺眼太多,尤其是当白灵琳与上官雪萸并排而站,亲亲切切地谈笑晏晏时,她更是生出一丝无来由的厌烦。于是晚上吃饭时,她只不走心地随便应付两句,便推脱身体不适,搁下碗筷回房了。
饭桌上的几人立时尴尬了起来,没吃上一会儿也就各自散了。白灵琳经过楚云汐身边时特意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楚云汐便故意借口磨蹭,在院子里转了几转,等众人全部回房,这才往白灵琳的房间走去。
她敲门时发觉门未上锁,便知白灵琳是有意等她。
她进门后,白灵琳也并未如在前厅时那般客套,反倒用一种很相熟的口气道:“我等你许久了,请坐吧。你有什么疑问尽管开口,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云汐忐忑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茶,若有所思的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白灵琳坦然一笑:“我是谁?我当然不是大夫人的外甥女,更加与卢氏没有一点血亲。我是谁?”她好笑道,“我不是你吗?”
她手一颤,杯中的茶水溅了些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只颤声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她昂首冷笑道:“当然是收养我的养母啊。”
楚云汐将茶杯放到桌上,俯身问道:“你养母姓什么?”
白灵琳镇静微笑,不紧不慢地吹着茶水,瞥见楚云汐一脸焦急的样子,慢声细语道:“我养母姓孙。”
楚云汐疑惑愈深。
白灵琳却轻笑道:“她不姓黄,也不是个产婆。”
楚云汐双眸一闪,沉思不语。
白灵琳红袖一挥,带出一股凉风,她盈润的红唇轻吐缓缓道来:“但她丈夫的姐姐却是姓黄。曾经是长安最有名的产婆。”
楚云汐抬起头来,静静地听她说道:“你入府那天,也是我出府之日。黄产婆将我抱出,那时我即将断气,她却不忍将我丢弃,便抱回家中交给弟妹,让她将我埋葬。我养母与养父成亲三年却无所出,整日担忧,便趁自己丈夫回乡之时,谎称自己已有身孕,只将棉枕塞入衣袍中乔装,待到足月之时再花钱买个婴孩。今日见她抱来一个婴儿,便有意将我救活,充作她的女儿。她折腾了一夜果然将我救活。她小心翼翼将我藏下,等黄产婆接生回来时便告知她已生下一个女婴,只因我系早产,本就显小,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她竟也没看出我便是当日那个快死婴孩。
养父回来之后,便与产婆的丈夫变卖了房产,带着女人孩子举家迁回原籍,产婆跟随丈夫回了江阴老家,我便随着养父养母回了钱塘。我七岁时养父与人发生争执,后被人误杀。不久母亲也染上恶疾而逝,死前担心我将来我无依,便将长生锁还与我,告知了我的身世,让我投奔舅舅,请他带我回长安寻亲。母亲去世后,舅舅出面主持了葬礼,我便央求他带我去长安。哪知舅舅其人居心不良,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还转而将我卖给了一户人家做粗洗丫头。一日我上街买针线,被路边的一个瞎子给拐走,之后被一帮恶人控制,他们训练我们装成乞丐上街盗取财物,每日规定数额,若是短少,便会受到毒打。又过了几年,又一次我正在偷东西时,真巧碰到了我那个狠心舅舅。那时我宁愿再次被卖,也不愿再被毒打,便故意偷到了他身上,还有意失手被他抓到。我与他相认,他将我解救,只是他家中贫困实在养我不起。他见过这几年在外受罪,也是于心不忍,便托人给我找了个好去处,虽是当下人,但到底与往昔大不相同。只是我仍旧惦记着亲生父母,便想办法离开了家。没有盘缠入京,我又只能干回了偷盗的老本行。也许是冥冥中的引导,让我终于回到了这儿,回到了自己的家。”
楚云汐听得极为认真,但仍疑问满腹,她默不出声,眉头紧锁,总觉得有些古怪。
白灵琳也知道自己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于人,于是补充了一处极为可信的证据:“我知你不能完全相信。但你可以写信问一个人,她的话你定然会深信不疑。她便是陈思雨,陈大小姐,当年我被舅舅卖入名璧山庄,她对我养父母家中底细了解的一清二楚。纵然我可以说谎,但黄产婆其人并非我编造,长生锁也是如假包换,上面的生辰年月也非我可以假造,再加上陈大小姐和健在的舅舅,这两个人证,你心中该有数了吧。”
楚云汐紧蹙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只是淡淡道:’我知你所说为真。若你当真骗我,大可不必将思雨扯进来,这太冒险了。而且你所说的事情与我所知的事实基本吻合,没有出入。”
白灵琳慵懒笑道:“所以你已经认可了我的身份?”
“是的。”楚云汐严肃道。
她轻笑一声,随即脸色一变,锐利的目光扫过,质问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情?”
楚云汐顿时语塞。她继续厉声道:“你霸占了我的身份,抢走了我的父母。你锦衣玉食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可知我流离失所,受尽苦楚,被恶人欺辱,被无辜转卖,受人欺压,无处诉冤。我的痛苦都是因你鸠占鹊巢。你今日还敢正义凛然来核查我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
楚云汐悲凉叹息,哀声道:“可你并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也很痛苦。并非你口中所说的受万千宠爱,无忧无虑。”
白灵琳冷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装可怜呢。我的母亲是为你而死的。光是这一点就令我羡慕死了。”
楚云汐的心被她刀刃一般的言语割破,鲜血涓涓,疼痛无比。她强忍着精神上的痛楚,垂首道:“不错,是我对不起你。”
白灵琳见她眼中含泪,似十分痛苦,满意道:“你知道错就好,只是光嘴上道歉终究不能弥补我的损失。这样吧,我先下需要你帮个忙,你可要拿出诚意来啊。”
楚云汐点头。她眼珠一转,凑到她身边,略有些娇羞的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施佳珩的人?”
楚云汐一怔,犹豫片刻才承认道:“认识”
白灵琳双目泛光,脸颊微红,喜不自禁地拍手道:“那太好了,我让你想办法让他来见我。”
第五十四章 曲终人散梦难留(一)()
白灵琳坐在湖心亭中梳理长发,她望着池水的倒影,顾影自赏。几朵枚红色的蔷薇落在她樱花淡粉色的襦裙上将其点缀的越发鲜艳。清波荡漾,满池芙蕖,莲叶中一条小舟摇摆而来,驶过小亭,船娘嬉笑着抛上来许多碧青的莲蓬和新鲜的莲藕。旁边的侍女净了手,用一根根如嫩葱般的手指灵巧地将一颗颗圆嫩的莲子从里面拨出。她瞧着侍女们娴熟优雅地动作入了神,双手下意识的缩了缩。
她尝了两颗莲子,只觉微苦,心中不悦,便冷着一张脸,几个侍女们心中害怕,都缩在一旁,鸦雀无声。她刚准备对她们施以惩罚,下人来报,施公子到。于是她立马催促侍女们帮她整理衣装,补齐妆容,带好首饰,端正身姿,拿出十二分端庄淑丽的姿态来迎接贵客。
施佳珩只在外面台阶下拱了手,礼貌问好,无论白灵琳用怎样惊喜热切、含春粉面,深情的目光凝睇着他,他的目光始终低垂,不歪不斜,表情温和谦逊,以礼隔人,他的言语举动端严,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正经模样,瞧得她一颗心乱跳,又怜又爱。
她一派天真懵懂的少女姿态,挥手命侍女们退下。施佳珩心知不妥,便委婉的暗示她此举有嫌。她似单纯无知,不明其所指,他无法只得出言令侍女们留在亭外伺候,这样一来,他也只得进了亭子。
他在白灵琳对面坐下,并不吃茶,也不观景,只是警惕的垂首,全神贯注地感知四周的一切。
白灵琳则毫不避嫌地将全部目光都投放到他的身上,即便两人隔得很远,她也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紧张和警戒,她轻笑一声,故作轻松道:“施公子,可还记得我吗?”
施佳珩眉头一紧,摇头道:“我应从未见过小姐。”
白灵琳笑容更深,有意试探他道:“你从到了这儿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怎知我们从未见过。”她眼见地施佳珩动作一僵,目光瞟到他的腰间,提示道,“你的家传玉佩呢?难不成又让人偷去了?”
施佳珩有些惊讶地抬头问道:“你怎知我常配着传家的玉佩。”
白灵琳掩嘴一笑,脸现绯色,娇声道:“因为我曾经偷过你的玉佩啊。”
施佳珩略一细思,眼前的华服少女与当初他在街边随手救助的落魄乞丐有着云泥之别,大吃一惊道:“竟然是你?”
“天下总是有着无数巧合之事,谢谢公子的救命之恩。”她躬身行礼道。
施佳珩忙也站起,作揖还礼道:“举手之劳而已。”
白灵琳手执茶壶绕到他身边,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敬他,一杯自饮道:“于你而言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便是恩重如山。今日以茶代酒谢谢公子大恩。”
施佳珩颔首轻笑,仰头饮下手中清茶,两人复又坐下。他早已与楚云汐口中得知白灵琳的身世,自是对她当初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往事并不惊奇,只是欣慰道:“这些年你在外面流浪倒也受了不少苦楚,如今回到府里也能过上安生富足的日子。”
白灵琳却忽然敛眉叹息道:“你可知我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施佳珩自是知道她的无奈心酸,点头道:“我明白。”
但白灵琳却不哀切,反而笑容满面,双目闪亮如暗夜星辰,双颊鲜红若三月桃瓣。她坚定的凝视着他,真诚道:“但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只因为我能见到你。”
施佳珩像是被她的目光摄取了魂魄,不由自主地对她对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一股奇异的光芒,伴着星星点点的眼泪在她眼中闪烁,那种激动而鲜明的情绪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令他从最初的些震惊里渐渐地嗅出了一丝可怕的味道。
他不敢细想她眼眸中的情谊和坚决,那种迫切渴求得到某种东西的狂热让他畏惧。他的脾气性情是清淡而随性的,即便深爱着楚云汐的他在爱情最绝望的阶段,也总是尽力争取,却决不强求,顺其自然。他和楚云汐都承受不住抵死热烈的相爱,烈焰焚身般的炙热,他们更像是两条相依相伴的小溪,跨越高山峡谷、沙漠绿洲,始终追随缠绕不离不弃。
但她终究没有把话说的更明白,施佳珩也只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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