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雪萸轻笑道:“既然太子之意难变,莫若从四妹身上下手,或可容易些。我见四妹并不像宫中那些贪图富贵的狐媚子,倒有些宁静淡泊的隐士之风,想来她也不定愿意入宫服侍太子,莫若晓情动理,让她远离长安不就是了。”
楚云涟烦躁地摆手道:“这话说的越发没有道理了,四妹即便不愿,可太子之意岂是她可以违逆的。而且楚氏正值多事之秋,她岂可置身事外?!”
上官雪萸无计可施似得咂咂嘴,优雅地坐下,绯红色的裙摆铺开,像一片巨大的山茶花瓣。她嘴巴紧抿,垂头思考。
楚云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出了一会儿神,踟蹰许久,方试探性地问道:“雪萸,你可曾见过我们楚氏的长生锁?”
“自然是见过的。”上官雪萸慢悠悠地说道:“姐姐忘了,往年你和二姐的生辰我都有参加的。”
“那”楚云涟略想了一下,从掩盖在桌布下的腿上将一把赤金珍珠锁拖出,摆手令她上前问道:“你看你可认得这是谁的长生锁?”
上官雪萸略感无解地好奇接过,翻来覆去细瞧,摸索着锁面上的族徽,确定无误后,开启上面机关,取出里面的金锁片,笑道:“这不是四妹的长生锁吗,怎会在姐姐手里。”
“你确定这是四妹的长生锁吗?”楚云涟又问道。
上官雪萸被她问的有些心虚,又翻看了一遍,确实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点头称是。
楚云涟将金锁接过,忽然面色凝重道:“这便是怪异之处。我原以为这是四妹遗落之物,却没想到四妹手中竟有一模一样的长生锁,里面也镌刻着四妹的名字生辰,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上官雪萸奇道:“若说世上令有一块与此锁样式相似之锁倒也罢了,怎会有两块一模一样的金锁片,难不成世上有两个楚云汐?敢问大姐此锁从何而来?”
楚云涟略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俱实相告:“是一个小乞丐在当铺里典当之物。这原是我们卢氏产业,掌柜的挑了些小玩意孝敬母亲。母亲心疼我,看也没看都送到我这边来了。外人不知道这长生锁的意思,亏得我仔细,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发现了这个。起初我以为是四妹丢的,还专门向她问起,结果她手里还有一个,两个竟一模一样。我心中起了疑,便命人通知掌柜的认人。那乞丐我见了,洗漱干净,是个小丫头,身形单薄干瘦,朝模样看,比四妹略小些。”
说到此处,她忽然目光一闪,疑惑道:“看了那丫头的长相,我反倒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四妹长大后的长相与我记忆中白荞的样子也相差甚远,也不似我与二妹那般长得像父亲,而那个小丫头倒与白荞有个五分相似。”
上官雪萸意味深长的一笑:“姐姐是怀疑这个四妹是假的?”
楚云涟游移不定道:“四妹自纵火案后就被白骜所救离开长安去了蜀南,白荞和白骜相继身亡。四妹又与父亲病逝之际忽然回到家中,根本无人能够证明四妹真正的身份。但若说她是假那个小丫头是真,又根本经不起推敲,那丫头从小在南方海边长大,十岁之前根本没有来过长安,也从未见过楚府之人,显然她并不是四妹。”
上官雪萸提醒道:“姐姐莫要忘了,绿妍和碧音都是府里的丫头,若这个四妹是假的,那这两个丫头是从何而来?若说她们三个都是假的,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而且以四妹对府里的了解程度,她不会是假的。”
楚云涟眉头重锁,将长生锁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百思不得其解:“那这个长生锁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上官雪萸轻笑道:“姐姐,这个长生锁是真的假的不重要。四妹是真的假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
楚云涟思虑重重地望着她,她走到的她身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大姐,那你希望四妹的身份是真是假呢?如果你认定她是假的,那你大可以寻找证据,也可制造证据让她变成假的。至于那个小丫头,如果你有把握把她捏在手里,也可以将她变成真的,到时也无需急于公开,把柄在手,彼时两边都听你指挥,岂不是更有意思。”
楚云涟脑中的死结忽然一下全部打通,她笑着轻拍着上她的肩膀笑道:“到底是你精明,说的正是。费尽心机地追求的真相若是没用就是废物,真假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用。”她摸着桌上的长生锁,双目放光道,“这真是个天赐良机。”
上官雪萸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自得的笑容。
长安城大雪,气温骤降。雪花荡在空中,安静而冷清,人们口中呼出的白雾不时升起,呼啸的北风像一条冰冷的虫子一下子钻进嗓子里,钻进血肉里。
北方似刀似剑,割在人身上就是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若非为了生计,很少有人会在风雪天出门。
楚云汐每晚睡得时间都很少,几乎天还昏暗着就醒了。她极喜欢雪,便披着厚厚的狐皮披风,坐在窗前,静静地看雪。透骨的寒风从敞开的窗户中涌进来,带着冰雪湿润寒冷的气息,垂着她两瓣苍白的如梨花似得唇瓣微微颤抖。她似觉察不到寒冷,冰冷的体温与血色尽褪的肤色似与大雪融为一体。
她就这么坐在窗前,头枕在胳膊上,她的风鬟雾鬓落满了一层还没有融化的薄雪,像插了满头的烂漫山花。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绿妍端着饭食推门进来,见她头枕胳膊坐在窗前,窗户大敞,不停有雪飘飘扬扬地涌进来。她吓了一跳,赶忙将窗户关上,又急忙去看她。
楚云汐双目闭合似是睡着了,她的脸色是那样白以至于落在脸颊上的雪都难以分辨。绿妍轻轻地把她扶起来,她惺忪的双眼半睁着,像正沉睡在酣梦中被人强行唤醒的人,浑身无力地靠在她的身上。
绿妍把一碗混合了冰糖、梅瓣、莲子、银耳的糯米粥端在在她的面前,温热的糯米粥传出阵阵甘甜的热度,闻起来清新沁脾。
楚云汐却意兴阑珊,毫无食欲。绿妍把勺子递给她,她握住勺子的手轻轻颤抖,米粥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她将米粥送入口中,艰难地吞咽,胸腹中涌上一阵一阵的恶心反胃的感觉,她痛苦地皱着眉头,勺子在碗里搅动几下,只勺尖舀起一点点放进嘴里,嘴里并没有回荡着香甜的口感,只有酸涩和微苦的滋味,让人难以下咽。
她在绿妍的满心欢喜的期盼和关切的催促下强迫自己吃了半碗便再也咽不下去。她冲她无力的摆手,而后颤颤巍巍地走到床前,侧躺着睡下。
绿妍重重的叹气,收拾了一下碗筷,把她身上的被子折盖整齐,便收拾东西出去了。
中午她亦是胡乱吃了两口,便到头睡下了。晚上绿妍再来送饭之时,发现楚云汐已经起床。
她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正握着一本白皮诗稿,手边是一个玉色锦盒,盒子正中央镶嵌着一片红宝石雕刻的梧桐树叶。她觉得那锦匣颇为眼熟,却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轻轻地呼唤她吃饭,她却深深的沉浸在诗稿的文字中。绿妍晃她,她也不理,双目直直的像是被吸走了魂。
绿妍心头忧烦,便坐在桌边静静的陪伴。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她不自觉的睡去,直到半夜醒来,桌上蜡烛依旧冒着冉冉烛光,她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身上半盖着的被子便落到地上。她将被子拾起,转身往床上看时,床上居然是空的。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原来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惊慌开门寻找,一开门便被屋外强大的寒流呛得涕泗横流,她哈着热气,跺着脚哆哆嗦嗦朝院子中奔去。忽然她听到院内的梅林里有人练剑的声音,她以为这么晚还出来练武的必是严青霜,谁知一回头却见严青霜正在不远处倚着一颗老梅树,双手抱拳,聚精会神朝声音来处观望。
绿妍跑到她身边,正要开口询问。她却嘘了一声,手指朝东边一指,绿妍定睛一看,那在梅树中翻转腾挪的白色身影不正是楚云汐吗。
第四十九章 春残满地归寂中(一)()
绿妍的眼看都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哀婉缠绵、荡气回肠的剑法。楚云汐像是腾空成仙了似得,身姿轻盈地在梅林间穿梭,她的步法奇快,身法又飘逸轻灵,往往在梅间枝头轻轻一点便能一跃数尺,蹿来挪去,像一只林间白鸟,急迅轻快。相思剑在她手中挥洒自如,宛如她身体延长出来的一部分,看似柔韧无力,其实剑气逼人,一挥下去满树花瓣尽落。花瓣悠悠荡荡,像瀑布一般伴着大雪在夜间洒落,唯美至极,她的剑法更是时而悠长连绵,像斩不断的情丝哀愁,时而又刚硬决绝,像受情伤时的肝肠寸断,时而又挥剑如雨,像爱至极时的烈火焚心,时而又婉转飘零,像失去挚爱的绝望凄伤。看的一旁的严青霜仿佛热油烹肝,一股难以遏制的情思从心头燃起,烧的她五脏六腑快要爆裂,悲痛交加的心火漫天肆虐,似要焚天毁地,不死不休。
白骜这套剑法灌入了情之殇、之烈,爱之恸、之绝,只有为情爱缠困的人方能领会剑法之精髓,才能以自己心中对情爱的炽烈、愁苦、悲痛和执著作为催动剑法之巨大威力,使得此剑法亦能如情爱那般惊天动地,那般摧肝断肠。
情窦未开的绿妍虽然难以理解此剑法中所包容情爱之中的爱恨情仇,但依然能感受到每招剑式中所蕴藏的怨怼、凄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狠狠的揪住,正有人用刀在上面一道道地划破,血流不止,又伤又痛。
剑法越舞到后面,越发的排山倒海、气势磅礴。严青霜万没想到一把可以随意缠在腰间,那样一把薄薄的相思剑居然可以爆出处如此大的能量,只让她想起白居易的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来。
十八式剑法舞完,她站定立于花木间。双颊像点了胭脂般,泛出一大片绯红,激荡澎湃的情绪在她的胸肺间翻腾。她的双手被剑上不断传来的劲力余波撞到生疼,她的双脚因为激动地心绪而不停颤抖。她终于完全学会了白骜倾尽一生的武学心血。
这才是剑法完整的样子,居然令舞剑之人那般煎熬,那激其心中炽热感情的力量竟然具有如此威力。她无法平息心中像潮水般涌动的情绪,竟然双腿一软,昏倒在这被雪花梅花组成的花海之中。
日子平静地过了五天,虽然楚云汐的精神状态依然十分萎靡,每日都似昏睡未醒的模样,但好歹偶尔也能跟她们几个说说话,饭吃的依旧很少,但好歹三餐都能按时吃,不至于绝食。
五天之后,楚家的两位姐妹同时接到了楚云涟同去城郊的照雪庵祈福求神的邀请,两人都表示愿意欣然前往。
天气一冷,楚云漪娇弱的体质更加难以抵挡,从入冬之后就病体沉疴,几乎连房门都未曾出过。楚云汐虽也有陈年旧疾,但因常年练武倒不至于缠绵病榻,只是自那一晚回来后,她似遭遇重大打击,整个人忽然精神垮塌,身体也日渐衰落下去。两人此时同坐马车,一个咳嗽不止,一个神思恹恹,身上虽然穿了七八层衣物,但仍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楚云涟早已提前就在照雪庵的一间上等厢房里等候两位妹。因为太子妃微服驾临,主持早早地便封了庵堂,一些留宿庵堂的女香客们也被请了回去。如今整个庵堂里除了尼姑便再无外人。太子妃由太子东宫最为勇猛的左率卫大将军韩麟亲自护送,更是无人能进得她身边半步,庵堂里里外外被身着便衣的东宫守卫围地如铁桶一般,令庵中女尼们都有些惶惶恐恐,心惊胆颤。
马车在雪地里颠簸,进度微微有些缓慢,令楚云涟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两人才到。
楚云涟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鹿纹对襟襦裙,鬓角卸挑一支赤金凤钗,凤鸟嘴中衔着一颗润泽晶莹的大珍珠,仿佛深藏在暗夜中一轮娟娟新月。她的两靥被屋中暖炉熏的红光隐隐,在楚云汐和楚云漪两人苍白和暗黄的脸色映衬下越发显得海棠春色,桃红灿然。
两人向她见礼,她也只淡淡地问候一声。随后两人在她的带领下上香礼佛直至晌午。楚云漪体力不支,在劳神半日后,随便用了些斋饭,便在厢房里睡下了。这些日子伤心伤神令楚云汐也感到万分疲惫。她半躺在厢房的床榻上,打算小寐一会儿,矍然有人推门而入。
她心惊了一跳,睁眼看时却是楚云涟。
她每次一见楚云涟便会本能地产生一种防备警惕之心,她扶着床边慢腾腾地下床,心里却暗暗猜测她的来意,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她暗想。便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应对。
因为有身份的隔阂,即便是亲姐妹私下相处,她也要把礼数做全,她不厌其烦地行礼如仪,恭敬唤了声大姐。
楚云涟自进屋来之后,便神色怪异,听了她的称呼之后,更是突然脸色一沉。楚云汐虽然一直垂首不敢直视,却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她身上的阴沉和压抑。
楚云涟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缓缓的坐下,忽然说出了一句令她莫名其妙的话:“我到底是不是你大姐怕是还两说呢。”
楚云汐眉头轻攒,沉默中快速地思索着她的用意。
楚云涟见她不发一语,冷哼一声,从袖子中掏出一块黄金所铸的长生锁来,问道:“这可是你的?”
楚云汐心下有些明了,只在她手中瞧了一眼,便笃定道:“不是。”
“那这会是谁的呢?”楚云涟按下长生锁中间的珍珠,取出里面的刻有她名字和生辰年月的金锁片在她眼前晃了晃。
楚云汐偏过脸去,反问道:“我正想问姐姐呢。”
楚云涟不回答她的问题,阴森道:“你到底是谁?”
楚云汐仰着头,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我是楚云汐,是楚义濂的女儿,是你的四妹。”
“不。”楚云涟摇头道,“你不是,我的真四妹已经被我找到了。”
“凭什么?仅凭一把长生锁?”楚云汐嗤笑道。
“不,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物证,我还有人证,还有其他物证。你要看吗?”楚云涟盯着她问道。
楚云汐只觉得胸中闷气难扼,怒问道:“不用了,这不过是你安排的一场闹剧罢了。姐姐,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如果你讨厌我、恨我,或者觉得我的存在构成你的威胁。我可以走,我可以去一个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地方。”
楚云涟沉声道:“事已至此,谁都无法全身而退。你想一走了之,未免想的太容易了。”
“姐姐,你究竟想干什么?”
楚云涟重重地答道:“我要你从今天开始听我的话,否则我会让你身败名裂。我会证明你不但不是楚家高贵的小姐,不是父亲的女儿,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罪人的孩子,你鸠占鹊巢、夺人之位,其用心之毒辣,死有余辜。”她终于撕掉了姐妹间温情脉脉的幌子,露出了她毒蛇般歹毒的獠牙,威胁过之后,她又笑着引诱道,“但只要你听我的话,你依然是我的好妹妹,是楚氏尊贵的小姐。”
楚云汐轻蔑的笑道:“姐姐,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身份吗?”
“这不是彰显你淡泊名利的选择,你没有退路,要么尊崇高贵,要么低贱堕落。”楚云涟咄咄逼人道。
楚云汐心头刹时一片冰凉,楚云涟的一番冷酷之言,将她对这个家残存的最后一丝亲情全部湮灭。一种无望的、无力的、了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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