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工鬼斧。
上官雪萸更生疑惑,待她回头,楚云汐也有片刻迟疑,过了一会儿方道:“此画隔得时间久了,我竟有些忘了。此处好像是长江峡谷山崖上的栈道。”
她的画总有一种令人仿佛身临其境的魔力,上官雪萸闭目冥想,好似自己真的站在悬崖变得栈道上,身子在风中轻颤,感受那心惊肉跳却又惊心动魄的惊险之感,不禁叹道:“怪道人都说长江天险,果真奇景也。”旋即提笔又挥就一首乐府古诗。
两人就诗中个别词句推敲一番后,上官雪萸方才题上。
在展第三幅画时,她娇唇微撅,娇嗔道:“四妹,这是故意要出我的丑,我比不得你行万里路,又不曾读万卷书,这山川之景我再是猜不出来的。”
楚云汐又不似孟蓼那般喜欢以为难他人为乐,她既软语讨饶,她自然善解人意地温婉一笑解释道:“我本是讨教之意,并无比较之心。”
她将画拿过来,指着画中那座伫立在江边、四方飞檐、朱柱碧瓦、宝顶鎏金的玲珑绣楼,轻笑自揭谜底道:“这座楼却是大大有名,上官姐即便没有见过,定然有所耳闻,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了。”
上官雪萸敛起少女玩闹的心性,认真观赏起来,口中不住感叹,又有些惋惜。这座为古称赞绝伦的江南名楼,虽如雷贯耳,自己却是第一次从楚云汐的画作中一睹其瑰丽的真容。
楚云汐反剪双手,在她身后缓缓踱步,吟诵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上官雪萸听的一怔,不解问道:“四妹,念得是何处口音,只是这陌生口音听来却煞是悦耳。”
“我生母是蜀地人士。我自小耳濡目染学的几句家乡话,说的不甚好,只觉得此诗用蜀语读来却是有趣。蜀语明快婉转,倒冲淡了积分惆怅之意。”
念完此诗,上官雪萸推拒道:“有珠玉在前,李青莲在崔颢的黄鹤楼面前都有些班门弄斧之意,我自是更不敢献丑,只得让这幅画如珍珠隐于匣内,待有才有缘之人出现。”
她拿起第四幅画时终于面现喜色,禁不住得意抢答道:“此处我可认得了,乃是城外的烟露池是也。”
楚云汐会意一笑,称道:“正是,好眼力。”
上官雪萸却放下画卷再次摇头道:“这烟露池是太祖下令开凿,我等凡人可不敢僭越妄动笔墨,大约只有圣上才可题词了。”
楚云汐点头收起此画卷,谢道:“烦你费心劳神,无以为报,等此画装裱完成后赠与你赏玩。”
上官雪萸欠身请求道:“我颇为中意那副栈道图。四妹若不嫌我贪心,将那一幅也一并赠了我吧。”
楚云汐犹疑了须臾还是拒绝道:“并非是我小气,上官姐能看得上眼是我的荣幸。只是此画已经有了主人,我也不好将此画转送他人。不过我这里倒收藏了几幅名家之作,上官姐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上官雪萸略有失望,但仍道谢不止。接着楚云汐又带着她观赏了她珍藏的几幅历代翰林院的书画名作,皆令人叹为观止。她虽有中意的,但也不好夺人所爱,颇有分寸地仅仅停留在观赏,并未开口索要。两人谈笑不知时光飞逝,直至月上西楼,才在绿妍的催促下一同入堂,共进晚饭。
饭桌上两人继续闲聊,快结束时,她悄悄告诉楚云汐他在东宫陪伴太子妃时听闻的惊人消息:圣上终于改变圣意,即将于三日后下旨释放顾朝珉了。
楚云汐不知喜悲,但心中却如负重释,果如施佳珩所言,顾辰在悄悄调整了家族内部势力后,顾朝珉便获得了自由,这个牵扯众人神经的案子历经数月后终告结束。
顾朝珉保住一命,对了死了的青莼而言,是好事抑或坏事。她心底默默的叹息一声,耳边却响起了上官雪萸的叹息声。
楚云汐向她投去了质询的目光,她放下筷子,万分可惜道:“虽说圣上留了顾朝珉一条性命,但他却与死人没什么分别了。”
她也明白她话中含意,毕竟一场牢狱之灾,顾朝珉无辜被牵,眼见得辉煌前途暂时断送,却有些可惜:“你可听说他将要被贬到何处去吗?”
官员贬谪也并非大祸临头,还是要看其所贬之地,所任官职,若是被贬到军事重地或富庶之所,掌一方之大权,那便是明贬暗升,等时过境迁,借以其政绩斐然,直升入京,便可再续富贵风光。
但上官雪萸秘宣皇帝最终旨意时还是令她大吃一惊:“圣上的意思不光是贬了还要免,免除官职,贬为庶人,逐出长安,永不录用!褫夺了其袭承资格,没想到顾大人这把年纪还要到宗族中重新过继一个儿子了。”
楚云汐万没料到,圣上给予顾朝珉的惩处竟会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一生争强不愿屈居人后的顾朝珉竟落得此寥寥结局,人生境遇真乃反复无常,果真如梦幻泡影,如雷雨闪电,一朝登临龙门,转瞬又贬为云泥。人生匆匆,争名逐利,都乃虚妄之念,到头来一场是非转头成空,回首时孤单萧瑟,连同行同伴风雨之人都没有。当初倘若她能够以包容之爱善待青莼,何以至今日,身陷囹圄,重见天日时只落得满目荒凉。
顾辰一向爱惜声誉,视名节胜于生命。一个做过牢的儿子,一个失败的继承者在家族竞争激烈、亲情淡漠的顾家会又怎样惨淡的下场,楚云汐不敢细想。心高气傲的顾朝珉仿佛被狼群遗弃的年轻狼王,为了拯救狼群而成为了众人集体的牺牲品。
得知这个消息唯一真心高兴的大约只有顾梦影了。这些日子,她每日都跟随府里的厨子学习厨艺,手上伤痕累累她却依旧乐此不疲。虽然她的全情投入并不足以应对林日昇那根已经被陈思雨高超厨艺宠坏了的舌头,但她还是挖空心思要去讨得丈夫欢心,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贤惠体贴的好妻子。只可惜,她拉开的那张爱意满满的弓,却始终没有射中过丈夫的心。
林日昇把自己关了几天之后,大概意识到了自己整日像个无力反抗命运,自怨自艾的怨妇似的是多么可笑。坚强的陈思雨都已经勇敢的走出爱之伤痛,拥抱自己新的幸福,而自己却如同一个醉鬼,在屋中独自舔舐着自己的哀愁忧伤,这实非男子担当。
他痛下决定要重新振作,即使他以顽强的姿态迈出困住他身体的屋子,但内心仍凄惶地被锁在交织着悔恨、恐惧和羞愧的枷锁中,难以解脱。
他继续煎熬地坚持着自己的事业,心中却未曾有一刻放弃自己的理想。虽然他只能在多数时间内小心翼翼地幻想着自己成为心中理想的样子。但理想与事业到底是不同的,事业的投入可能会付诸东流,可能会满怀痛楚,但理想的坚守是美好而满足的,宛如一个隐秘的恋人。只要你爱上它,即使它永生无法给你一个动人的回顾,但只要你爱着就足以实现你全部的生命意义和价值。
第四十四章 镜花水月原非真(三)()
他珍贵的契而不舍,终于让理想的光辉照到了他的身上,他带着对生命的崇敬专心地投入到对皇帝的治疗中,竟然奇迹般的令几乎每天都对皇帝磨肉食骨般的头痛停滞了两个月没有发作。这对于皇帝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安慰。讽刺的是最后能为林氏家族带来荣光的并非是林昶寄以厚望的儿子的仕途而是他无比厌恶,拼命想摆脱的,却已然流淌到他血液中的祖上传下来的医术。
于是不知情的外界自认而然地把顾朝珉的被释放和林日昇的治疗联系起来。顾梦影当然也持有同样的想法。虽然林日昇对他这位飞扬跋扈、蔑视任命的大舅子的好感近乎于无,但面对妻子与他的兄妹情谊,他还是不得不让步,想法设法对他进行照顾。
在顾朝珉坐牢期间,薄凉的顾家人没有一人曾向他投去一丝温暖的安慰,反而唯恐躲之不及,视其为猛兽瘟疫,仿佛沾惹上一点就会溃烂腐臭。而唯一牵挂她的顾梦影作为女子又难以抛头主事,打点工作便落在了他曾经最为厌恶,恨不得一拳打死的妹夫身上。
事实上林日昇托牢里管事将他照拂的颇为不错。天牢看守们不知两人过结,只道他品德高尚,是个重情义之人。他们天真地以为顾朝珉一定与这个亲妹夫私交颇深,定会对他感恩戴德。然而他的心早已坚硬如铁,顽固如石。林日昇的以德报怨不但没有收获他一丝感恩,反倒带给他深深的忌恨和入骨的屈辱。
顾朝珉出狱的那天,顾家没有一个人去接他回家,他人还活着却已经被家族判了死刑。犯人被释放的时间定在傍晚,一大早顾梦影就心不在焉地等在门口,中午吃饭时,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林日昇看在眼里。
陈思雨走了之后,林日昇对妻子越发冷淡,两人之间从原来的交流困难到现在竟有些无话可说的意思。顾梦影越是拼命地向走进丈夫的世界,偏他却躲得更远。但从他无力地推开房门时,就注定了他要与面前的妻子相濡以沫,相伴到老了,从责任和担当的角度,他很想发自肺腑地对妻子真心实意地爱慕关心,但同样地又会令他背上深深地罪恶感。他生就是个矛盾的人,仁慈、单纯,懦弱、优柔寡断共同拼合成了他的性格。他讨厌顾朝珉,却又不想伤了妻子的心。他带着难以言说的茫然心情前提回到家中,借由陪伴妻子接哥哥回家,想要重新开始两人尴尬的相处。
顾梦影喜不自禁,她望着林日昇有些失神的双眼,好似看见了两人幸福的希望。
顾朝珉带着粗重的锁链被两个牢子从牢里扶着出来,他身上衣服干净,头发整洁,面容齐整,跟真正的悲苦囚犯大相径庭。夕阳依旧艳丽,却不似正午那般锋利灼热,但长久呆在牢中昏暗的灯光下,他猛一见到外面明亮的世界,双眼还是承受不住,半眯着好一会儿,才看远处停了一架马车和一匹黑马。
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他,他循着声音看时,顾梦影已经满脸泪水地飞奔过来,扑在他的身上,哭泣起来。那一刻他承认他的心是软的,里面流淌的是温热的血,但当林日昇慢慢地靠近,淡淡地冲他点头一笑,他的心又蓦地冷却。
两个牢子客气地招呼林日昇。顾朝珉好像从他们的言语和表情中看出了他用恩义这一完美的道德武器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丝尊严。他连日来的愤恨似突然寻到了突破口,正在急速地向他前方之人涌来。他的心将流动的血冻结成锋利的冰。
牢子去掉了束缚他的锁链,他一直垂着头,缩着肩膀,似乎是羞愧的不敢见人,顾梦影几次要挽着他的手臂,他却只是躲。
林日昇猜到他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便拉着妻子在前面走着,任顾朝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
两人停在马车前面,正跟车夫说话,一直沉默寡言,不敢抬头正视的顾朝珉忽然直挺挺地如一块铁板朝他撞了过去。
侧着身子的顾梦影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惊然记起刚刚哥哥在看向自己丈夫时,充血的双目中跳动冷焰,生怕他又如当日蛮横地挥拳,便不假思索挡在林日昇身前。
刹那间,天崩地裂,漫天血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看清楚眼前之人的面容,却只看到自己沾染鲜血的双手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抖动。他仿佛失聪了,听不见林日昇悲痛欲绝地呼喊,他又好似失明了,看不到他手中那把原本用来防身在被抓之前私藏用以自尽的匕首竟深深地插在最爱自己的妹妹胸前。
他跌跌撞撞地退着,扭曲的面孔在极致痛苦地撕扯下居然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疯狂地笑着,凄厉的笑声漫过四野。他伸手在空中胡乱的抓着,好像要把笑声全部捏碎,那笑声传入耳朵,仿佛是最恐怖最尖利的嘶吼,要震破他的耳膜。他渐渐开始恐惧,蹲在地上警惕地堵上耳朵,而后发了疯一样奔跑,要逃离那笑声的魔咒。
林日昇已经管不了发了疯的顾朝珉,他将血流如注的妻子抱上马车,嘱咐车夫加速快行。车夫也被吓傻了,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马儿吃痛,仰天悲鸣。
治疗过无数病人的林日昇第一次在病人面前完全不知所措,那些所有娴熟的急救手法好像一瞬间从他大脑中被抽走了,只剩下红彤彤的一片。他想镇定地替她处理伤口,双手却不听使唤,他想微笑着安抚伤者,嘴边却挂满了泪痕。他整个人像被扯散了,大脑四肢被凌乱地丢在地上。
他见过许多死亡之前的表情,愤恨、不甘、惊惧,虽然也有平静,但大都是在饱经沧桑,寿终正寝的老人脸上才特有的表情。奇怪的是顾梦影从中刀之后就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地感受着滚烫的鲜血正带着她的生命从胸前流出,她平和的笑着,直到最后闭眼的那一刻才仿佛喃喃自语似地道:“这样也好,你我都解脱了,我不愿做捆绑你的负累。”
林日昇附身你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只听见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仓央嘉措七绝)
'”
侯门一入似海深,欲讯卿卿问鬼神。
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第四十五章 蓬山此去渺茫茫(一)()
月色苍凉,幽草暗处,促织鸣叫,萤火闪动。空荡的街巷里飘荡着教坊里传出的断肠缠绵的琴曲之声,声音时断时续,听来凄咽悲沉。
四名守门侍卫在闷热夏夜,偶听得远处朱弦轻弹,玉笙吹动,曲意绵绵,都有些心猿意马,却没有留意一个黑影正快速向他们靠近。
侍卫们才堪堪回过神来,黑影已然逼近。
一人拔刀喝止道:“站住!”
他抬起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乱如水草般的头发里迸射出两团仇恨的烈焰,宛如炼狱之火,足以焚天毁地。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又足够的威严力量:“滚开。”
四人借着府门口高悬的灯火看清来人面容。那人身着麻布囚服,满是泥土灰尘,衣袖胸口几片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头发散乱遮面,如同从地狱之中奔逃出来的复仇修罗。
拔刀的侍卫将刀口稍微后撤,虚抱一拳,大着胆子,却仍旧有些抖抖索索地道:“少爷,老爷吩咐过了,不许您进府。还麻烦您先去别馆休息,明日一早自然有人有车送你出城。”
他脚步不停,只强硬地重复道:“滚开!”
后面又有一侍卫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满脸堆笑,殷勤劝道:“少爷,你就别为难小的们了。老爷这两天火气正旺,你还是不要顶撞他为好。”
他瞪着四人,忽然大喝一声:“啰唣!”
四人被他吼地一愣,不妨他反手夺下侍卫手中钢刀,一刀将其砍倒,后面三人大惊。他又砍伤一人,其余两人不敢与其动手,只得敲开大门,仓皇逃入府内通报。
他闯入府内时还是黑沉安静,只一瞬之间,院中脚步声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火光攒动,很快涌入他四周,集成一片由火把组成的汪洋火海,把他包围其中。
他环顾四周,瞪视这里所有经他精心挑选出来刺侍卫正举着火把,对他拔刀相视,忍不住纵声大笑。
他是沉溺在火海里的死人,而站在岸上的活人,却用冷眼看着他堕落沉沦,从来只有嘲讽和羞辱。无论怎样努力,他的父亲望着他时,始终只有这一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