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视众人,忽然问道:“你们觉得皇上为什么这么相信楚孝濂,为什么楚孝濂陷害忠良,贪墨巨款数十年,皇上还对他多方维护,信任无匹。为什么御史台曾经有十余位御史联合上书,结果被流放处死的就达七、八人之多?”
林日昇答不上来,楚云汐也沉默了。陈思雨和严青霜对朝政一无所知,只瞪着一双无知的眼睛望着众人。
施佳珩靠着椅背,双手环胸,望着房顶笃定道:“世人或者认为是楚孝濂瞒天过海,蒙蔽上听,或者,说句不敬的话,认为皇上年迈,昏庸无识。起初我也这么不敬地揣度过。但旁观了这些年朝廷的风云变化,波云诡谲,我如今才依稀有些明白过来。纵览这十几年楚孝濂打杀拔除的朝廷官员,虽有贤良名将,也有为祸一方的封疆大吏,和割据一方的军团门阀,韦、崔、韩、赵等士族正是在楚孝濂把持朝政时期被连根拔除的,解除了威胁朝廷几十年来的心腹大患。这不得不说是楚孝濂之功。我甚至大胆的猜度,圣上之所以信任楚孝濂,楚孝濂之所以能独霸朝权数十年屹立不倒,其实皆因为他是圣上的人。”
陈思雨和林日昇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严青霜似乎对这些官场争斗颇有兴趣,虽然不甚了解,也插不上嘴,却也听得津津有味。唯有楚云汐听得心惊,不由得直视着他道:“你是说楚孝濂其实圣上在朝廷里安插的一把刀,一柄剑。”
施佳珩依旧温和的笑着,用天边云彩一样清淡神色说着最惊心动魄地真相:“可以这么说。”
楚云汐刹那时心中一片澄净,许多疑惑的、费解的、不合情理的事实一下子便突然贯通了,她边回想边将自己理顺的思路说了出来:“当初我在翰林院翻阅本朝记载时,曾看到圣上执政初期,由于施政过于严苛,激进,曾遭到洛阳各大兵阀士族的反对。他们甚至动过废立之举,要拥立前太子李薄称帝,还在民间寻过其他亲王的子嗣。若非皇帝借了齐氏之势,迁都长安,怕是早已殒身。而后圣上便有些怠懒国事,蛰伏两年之后居然一举荡平了齐氏,令人胆颤。再后来沉迷于道家长生之术,荒废朝政,大权旁落。但皇上在七王之乱中所展露的智计,施政推政中的狠猛果断,在韬光养晦中的运筹帷幄,真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昏聩到连忠奸都不分。而且楚孝濂事后,皇帝息事宁人的态度,分明是为了保全。但若你所猜为真,那我便做了一件极为可笑之事,所谓的惩奸除恶、为民除害竟成了一场笑话。”说到后来,她竟感到身上传来阵阵寒意,一时也迷茫了,忽然不知当时自己豁出性命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价值。
林日昇听了两人对话还是倍感难解地问道:“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用这一批酷吏贪吏,那些公正严明的清明廉吏皇上为什么就不用?”
施佳珩轻轻一笑,轻巧地便解开困惑他的难题:“任用清正廉明之官百姓自然是欢欣鼓舞之至,但圣上要对付的那些人非良善之辈,都是世代传习、摸爬滚打中崛起的奸雄枭臣,若是朝廷中任中的都是如林兄这般恭孝仁慈,或是那些经学满腹,整日里只会为了君子小人争论不休的学究文臣,若让他们去跟这些人去抢去争去斗,如何是他们的对手,说白了他们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好人罢了。”
自小爱看史书的楚云汐也颇有同感,补充解释道:“楚孝濂用的这一批人虽然贪虽然狠,但整人罢人,确如一把把利刃,直戳敌人,毫不留情。正因为他们学识不高,不循圣人德行,不做襄公之仁,只知俯首听命,才用来倍加得心应手。他们虽然贪得无厌,对民暴戾,但对君威臣服,对君令执行,却毫不含糊。”
这个思想也赢得了严青霜的赞许:“正是,只有恶人才能对付恶人,在恶狼面前,好人只能落得个东郭先生的下场。”
“可是用了他们打倒了士族门阀,破除了皇室威胁,却败坏了朝纲,损毁了人心风气,岂非得不偿失。”林日昇仍旧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便是代价。”施佳珩转身铿锵有力地说道,“若皇上不任用这些虎狼之吏,铲除这些环伺朝廷,虎视眈眈的镇国外臣,那中原王朝仍会处于四分五裂,战火频仍之中,百姓受害更深,好歹如今天下统一,朝局安定,只要圣上下定决心,扭转吏治,恢复清明还是指日可待的,一旦战火四起,门阀割据,天下尽毁,百姓的生活怕是还不如此刻。”
第四十二章 花开无果假潇洒(二)()
林日昇难以苟同皇帝的用人之策,但对施佳珩洞若观火的观察力和分析力还是十分敬佩的。他深深地感慨道:“虽同在朝廷为官,我的见识远难比施兄。听了你一席话,我方知皇上的话是何等正确,我果真是不适合做官。皇上的心机城府,我纵是在翰林院呆上十年、二十年也看不透一分。”
施佳珩谦虚地摆手道:“林兄莫要灰心,我虽在朝廷任职短,但却在军队里呆了多年,这些事也是慢慢琢磨出来的。”
林日昇自嘲笑道:“其实我还不如云汐。”
楚云汐也苦笑一声道:“快别说我了。我其实也在一厢情愿干蠢事。那时为父报仇,为圣上解忧,为天下除害的信念支撑着我,令我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成败终会为青史所载。想来当时若我早一年揭穿楚孝濂的身份,估计我就会被冠以污蔑诽谤朝廷重臣的罪名问斩了,只是那时恰好是丞相权力最为膨胀之时,皇上只不过是借了我们的理由杀了他缓解群臣对朝政的怨恨而已。楚孝濂不过是圣上的杀敌的工具和挡箭的盾牌,即便我们不去揭穿他,圣上迟早有一天也会杀他祭旗,以息众怒,如今看来如果楚孝濂没有杀死我父亲取而代之,以我父亲之品性若不能早日急流勇退,也终会做了朝廷的祭品。这世上忠奸、善恶、是非、曲直本就没有一定之规,圣人所教的那些崇高的品格终归是理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幻影罢了。”
“所以我们只需遵循本心做自己觉得正确之事便是了,何惧外界是非。”施佳珩话里有话,楚云汐装作出神,垂下了头。
经过这一次会面,陈思雨放下了高悬的心,安心地住了下来。虽然她心有不甘,但捐献家产便能挽回爷爷的一条性命,这个生意还是很值得。陈家的核心产业账册,她一直是随身携带在身上的。经过她日夜无休无止地核算,她仅留下了家中祖传的部分田产和祖宅,其他的产业都由陈洪出面变卖成银两不日将押送长安。
家中的仆人也都遣散的遣散,送还的送还的,除了几个死心塌地的家生奴才不愿离开在杭州老家里看守房屋田产之外,就只剩下愿意伺候小姐的肖红叶和愿意照顾老太爷的陈洪了。
心疼也无法了,她认命了,经商便是如此,跌宕起落是常有之事,富时能富甲天下,穷时亦能身无分文,好在他们还没有穷的要流落街头,等把爷爷接回家,他的后半辈子也能安享晚年。
虽然皇帝已经将林日昇的诊病判定为别有用心,但他仍然执着地请求皇帝接受他的医治。虽然他已不需要在皇帝面前费心地禀呈冤情,但是他仍旧要冒着龙颜大怒的危险去跪请圣安。因为无论皇帝的身份有多么的至高无上,尊贵绝伦,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急需要治疗的病人而已。也许是皇帝真的是被头痛折磨的没有办法,即便讨厌再见他,却也戒不掉对他针灸和药物的依赖。这次他真的学到了教训,再也没有在皇帝面前提过一件私事,他默默地做着他的工作,尽心尽力照顾他的病人,饶是皇上再过多疑和冷漠,也不得不对他高明的医术和无私的态度心存感动。
皇帝的头疼之症是无法痊愈的,但是疼痛逐渐纾解已经让他十分满意。在第三个疗程的最后一天,一直以沉默相处的君臣,终于展开了最后一次对话。
皇帝的称赞传到太医院,令御医们惭愧、愤懑,传到翰林院,令同侪羡慕、嫉妒。当他再次回到翰林院重新担负起他的本职工作时,那些曾经讥笑他沉迷与岐黄之术,不务正业的同僚们突然变得殷勤热情,一夜之间,曾带给他嘲讽的医术忽然变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骄傲,但他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地扬眉吐气,反而觉得心寒无比。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里被无情的放大,让他时刻都感到自己仿佛被泡在冰水里,除了孤独无助,便是憎恨厌恶。
陈思雨就在楚云汐曾经隐居的小屋里,将陈家几代人奋斗的心血盘点、清算清楚。她心中百感交集,却又无能为力。虽然每次林日昇都带着来劝解她的意图来看望她,但却每次都被她劝解一番,她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又开始说些俏皮玩笑哄他开心,弄些恶作剧让他欣喜,让他每次都能愁云满面而来,兴高采烈而去。
时间一长,顾梦影即便是木头做的也能看出了几分端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之事她本就有所耳闻,于是她便决定趁林日昇在宫中当值之日,前去看看这位陈姑娘。
敲门声一响,肖红叶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懒洋洋地去开门。这几次就数林日昇往来最为频繁,虽然陈思雨对他一如往常,但她却难掩气恼,每次一见到他便有一股无名之火上涌,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冷着一张脸对他不予理睬。
她走的极慢,门外之人便有些失去耐心,敲门声越发急躁。她没好气地用力打开大门,以显示她内心正怒气焚心,却不料门口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丫鬟。
那侍女好奇地探着头往里瞧问道:“请问陈思雨陈姑娘住在这里吗?”
肖红叶生气地推了她一把,堵着门摆手道:“干嘛,我不认识你们,这里没有什么陈姑娘,赶紧走。”
那侍女被她推下台阶,正准备掐腰与她争吵,停在墙角处的轿子里响起一句萦萦娇音:“是我,肖姑娘。”顾梦影从轿子里掀帘出来。
肖红叶看着她颇为隆重的装扮,一阵冷笑,心道她是来挑衅示威来了,便十分不友善地哼道:“原来是林夫人,不知道有何贵干?”
顾梦影上前一步,温柔笑道:“我可不可以见见你家小姐。”
肖红叶回敬她一个假笑,往后撤步,扒着门栓,就要关门:“我家小姐今天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顾梦影堵在门缝里一再恳求,想见陈思雨一面。
肖红叶不理她,继续关门,那侍女也来帮忙,一起扒门,三人正僵持不下,院子里传来陈思雨镇定从容的声音:“红叶,快请林夫人进来吧。”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楚,不凶猛却自有一番威严之气在其中。
肖红叶不甘心地甩开门,对她们使了一个极难看的脸色,小丫头年轻气盛,气不过便一副斗鸡的气势要跟她拼斗。顾梦影气度宽宏,反而数落她不懂事。
肖红叶不令她的情,转身就回厨房,这一切皆被正对大门而坐的陈思雨看在眼里,但她却视若无睹,完全纵容肖红叶嚣张放肆的态度。
侍女气的不轻,便知陈思雨绝非小姐这般柔弱之人可以应对,便像母鸡护小鸡似得挡在陈思雨这只凶恶地老鹰面前。
陈思雨面不改色,笑容依旧,端坐不动,只摆了的请入席的手势,请顾梦影入座:“鄙室简陋,也没有上好茶水招待,请见谅。”她虽嘴上这么说,却一动不动地坐着,态度极为怠慢。
侍女想反嘴说她两句,顾梦影又责备她没有规矩,命她去院内等候,而后笑容不变地客气道:“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来品茶的,快别忙了。”
陈思雨真心受不了她这幅虚伪做作的模样,明明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装地亲切斯文。倒还不如撕破脸皮干干脆脆来的痛快。她也没有精力和心情陪她做足表面文章,直接开门见山道:“那我们也就不说客套话,绕弯子了。林夫人我们以往没有私交,这也是第一次会面,想来你专程找我是为了林日昇吧。”
顾梦影一双杏目在她身上一转,见她虽然穿着素服,不加首饰,却能不施粉黛仍双腮如桃,肌理细腻若雪、俏丽多姿、秀靥娇艳。反观她金瓒玉珥、金莲凤头,却显繁复累赘,不如她自然天真,陡生怯意,却仍素养良好地维持着笑意,赞道:“陈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果然很爽快,不扭捏,我正不知如何措辞,你倒先开了口。”
陈思雨摒弃了她生意往来中的花哨用词,直言直语地朗声笑道:“我爽快是因为心底坦荡,问心无愧,你若是以林府正室的身份来捉丈夫外室的奸,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她故意说得难听给她难堪,就是要逼她生气,发火,露出她包裹在外表文雅修养下的嫉妒本性。
谁知顾梦影却像一个没有脾气的布偶,任她怎么恶意捉弄,仍旧怯怯笑着:“莫说你不是,就算你是我也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妒妇。”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陈思雨撇撇嘴,心中暗暗鄙夷,嘴上话语更加刻薄:“有意思,顾小姐,我不是你们这种深闺贵妇,自小就在嫡庶,妻妾争斗里长大。我自会说话时就会数钱,会识字就会算账,说句夸口之言,我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比你读的书都多。你倒不用在我面前玩心眼,林日昇是你的丈夫,你稍对他有一丝感情都容不下我。”
顾梦影一脸诚恳道:“不,我是真心来请你的。”
陈思雨冷笑道:“请我离开是吗,你放心,等爷爷的案子一了,不用你请我也会自动离开。”
顾梦影急急辩解道:“不是,我是请你入府,以后我们不分大小,一同照顾相公,我认你作姐姐,你看好吗?”
陈思雨一怔,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摇头大笑,故意威胁她道:“嫉妒真会让人不择手段呢,顾小姐,瞧你一副文文弱弱的书卷样,似乎也不会发凶斗狠。我们的事情是你哥哥告诉你的吧,想来在他嘴里我一定是个专会勾引人的妖邪之女吧,你不怕引狼入室,有一天我学赵飞燕害死你这个班婕妤?”
顾梦影两腮涨红,犹疑了一下,瞪着一双清纯无害的美目望着她,恳切地握着她的手道:“说实话,我也有过担心,担心跟你相处不恰。但是我能再看他继续郁郁寡欢下去了。他跟我一起生活并不开心,但是自从你来了,他的愁容虽然不减,但笑容却增加了,人也仿佛枯木逢春。他心里是有你的,如果能让他幸福,我们在一起生活有什么关系呢,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只要他快乐,我愿意付出一切,我会把你当亲姐姐一样对待,只要你肯入府,我绝对不会跟你为难,也不会吃醋,生气,我们以后一家人和睦相处,不好吗?”
她的眼神干净的像高山上的冰泉,陈思雨与她对视时仿佛在看一个孩子。她话语间的单纯和稚嫩,完全没有深沉的心机,那发自肺腑的激动模样,那噙在眼中的心酸眼泪、那落寞寂寥的神色让人心疼,也让她无法继续残忍地像对待敌人一般打击她。她像一只迷途小鹿瑟瑟发抖,乞求她的心软的救援,她和林日昇一样都让她打不得骂不得,恨不得爱不得。
面对他们,她身上的战斗力骤然消失,只得缴械投降。她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长叹一口气,整个人便从一只浑身竖着钢刺御敌的刺猬一下子瘫软成了一只温和的白兔:“林日昇娶了你,是他的福气。有你照顾他,我也放心了。”
顾梦影像个学生似得很认真地听着她的每句话,她很欣慰自己不是那种狠毒之人,也骄傲于自己的清高和坚持:“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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