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昇脸都绿了,想要解释,她却不给他任何机会,拉着银穗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一口一个“姐姐”亲热的叫着,她对她像失散了多年的姐姐般亲切,银穗很快便放低了戒心。此刻他反倒变成了个局外人,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
陈思雨像黄莺啼鸣似的,与她说说笑笑,她聊起她追随爱人的艰辛,说起他父亲的反对,又谈起痴心女子负心汉之类所有女人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银穗仿佛于俗世中找到了知己,她在做姑娘时就是个极为离经叛道,任性叛逆之人,乡里的姑娘都视她为毒妇恶女,她平日也难得有人说话,今日碰上个极会说话的陈思雨,句句话都往她心坎里碰,将她哄地欢喜得不得了,差点都要叮嘱林日昇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这位新姐妹了。
两人聊得投机,林日昇则如坐针毡,终于等到翠环来喊,说是刚得到消息本地新上任的知县赵世美明日宴请各乡乡绅,点名让银穗一家都去,让她早先安歇,莫要耽误了明天大事。她一听两眼放光,匆匆告别,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回屋去了。
银穗一走,陈思雨得意对林日昇笑道:“怎么样,服不服?我可把她收复的妥妥帖帖的,若是刚才我不在,她那泼辣性子发起疯来,你要想脱身非脱一层皮不可。”
林日昇抹去头上汗水,对她心服口服地作揖道:“我算是服了,陈大小姐。小生多谢你救命之恩了。”
陈思雨噗呲一声笑了,她那起他的筷子夹了口桌上的菜尝了一口,不屑呸道:“真难吃,手艺太差了。”
他却无心与她讨论菜品,胡乱整理了一下床铺。又拉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道:“你睡床,我睡椅子。明天一早赶紧上路,这个女子真是可怕,走为上策。”
陈思雨想起他刚才不解风情的呆愣模样,又见他此刻惊弓之鸟般的小心翼翼忍不住哈哈大笑。
翌日,天刚破晓,两人便仓促离去。好在银穗要赴知县之宴,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也没有多做挽留,只淡淡地客套了了两句告别之词。
陈思雨硬拉着林日昇上了自家马车,车夫是庄里旧人,见她昨晚乔装打扮进了银穗家里没有出来,便在院外的枫林里等了一晚。
此刻车轮滚滚一路向北。他说了一堆君子之理,劝她回家,免得招人话柄。她则抱胸靠着车壁,哼哼唧唧地不听不理,只以一句“我是上长安照看陈家丝绸生意,只是恰好与你同路而已。”为由堵他的嘴。他本就有些笨嘴拙舌,书生呆气只会讲书本上死道理,哪里是从小混迹商场伶牙利口的陈思雨对手。没两局便败下阵来,乖乖的坐在车里跟她一路向长安进发了。
两人便这么吵吵闹闹的行了七八日终于进地都城长安。
长安城的古朴、雍容、厚重、肃穆令两个看管了南方灵动婉约山水之美的年轻人心潮澎湃激昂,那些从古诗句中对长安或激愤、或华丽、或振奋、或深沉的幻想如今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林日昇从马车里伸出头来,看着从长安穹顶反射下来的七彩虹光,觉得异常的兴奋。那些展现着都城不同凡响、巍峨恢弘气势的高楼飞檐、高塔宽道从他眼前闪过,那些代表着都城兼收并蓄、宽纳四海的的胡音丝竹、旋舞曲调在耳畔响起。那些或佩着铠甲、或带着幞头的对未来充满理想的年轻脸孔也让他受到了男儿建立功勋,成就大业的鼓舞。
那一刻他想起了父亲对他的劝导,也许是龟缩在一个狭小之所限制了他的视野和思想,当他真的走出他的质朴的家乡,走向为可以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时,他觉得自己的热血真的有被点燃的炽热。
马车停在了一栋名为“观景楼”的嵬巍高楼门前,据说这里是长安城内最高的酒楼,站在楼顶可以俯瞰长安全景。当他写信告诉林月沅他将要来长安的消息之时,她毫不犹豫地将接风之地选在了此处,气派而雅致,文人贵族的常聚之所。
两人上了楼直奔四楼雅间,推开门一看房间里居然是空的,两人面面相觑,难道是他们来早了?
一直手带着黑暗罩在了林日昇的眼前。陈思雨在一旁着娇笑,催促他快猜是谁。
这种调皮捣蛋的事情除了林月沅没人会干的,因此他当然首先猜妹妹喽。那人对陈思雨摇摇头,她拍手道:“不对!”
听得陈思雨拍手声,那便肯定也不是她了,难道是楚云汐?不大可能吧,云汐会在长安吗,他自己心里打鼓,不过听陈思雨欢快的声音,显然这个人他们俩是认识的。于是他弱声的问了一句:“云汐?”
他头上轻轻地挨了一记,“又错了!”陈思雨嘻嘻道。
缴械投降之前,他胡乱的喊了几个名字,显然都不对,最后甚至叫出了严青霜的名字。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严青霜轻蔑傲慢的声音当真出现在了屋里,“我才不会像林月沅那么无聊呢。”
站在林日昇身后的林月沅跳开大叫道:“你才无聊呢。”
他骤觉眼前亮了,罩在眼上的手已经移开,他转头正要开玩笑训斥两人作弊,门口一人却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林日昇,好久不见了!”
林日昇呆住了,他没想到楚云汐真的出现了,她穿着白衣白裙,鬓边插着一朵白花,仍是一副服丧的妆容。她的个头拔高了几许,五官也比记忆中张开了许多,但依然不改其亭亭玉立的淑女美媛的清雅气质。而且令人欣喜的是,她虽清瘦依旧,但她的眼波神态也不似以前那般惶惶无措,怅然若失了,像是历劫重生后的淡然无痕,波澜不惊了。
见到她如今精神清朗的样子他很意外,也很高兴,很想过去拉着她闲话家常,问问她这些年来的际遇和改变,但当他与陈思雨饱含深意的眄视余光不期而遇,进而转念想到到她跟他开的那个暧昧的玩笑,便略显窘态,止住了自己激动的步伐,只是站在原地,淡笑着回了个拘谨的问候。
紧接着后面又进来一人,高标朗秀,气质瑰逸,头顶一副和田青玉冠既不庸俗又显清贵,身上的玄青色对鹤瑞草纹绫窄袖长袍既显其英武,又衬其风雅。
施佳珩一进屋便见此陌生男子,双目如柳叶,红唇似胭脂,双颊胜冰雪,相貌温软仿若女子,气质与楚云汐有几分相似,长相反倒与林月沅不甚相仿,可他确实在在后面听得楚云汐亲切的呼唤他的名字,便知他是林月沅的哥哥林日昇无疑了。
亏得有陈思雨相随,他此刻已不是赶京路上那一身素衣常服了,他对服饰装扮这些小节不甚在意,而她的细心和讲究却恰好在某些重要的场合提升了他的气质和品位。那时江南的丝织业才刚在北方展露头角,除了贵重的蜀锦之外,苏杭的丝绸也身价倍增,他穿的正是出自明壁山庄的上好锦缎,上面则是苏州绣娘绣的青绿如意纹,同样显贵异常。这才没在施佳珩面前失了体面。
为了给施佳珩让出空来进门,楚云汐早已悄然进屋与林日昇并排而立。他看着对面相配而又亲昵的两人,心里咯噔一下,笑容有些僵硬地与他打招呼。而与他同样纠结的还有异常安静的陈思雨。
林月沅听他俩客套地兄来兄去,介绍个家庭出身也咬文嚼字,太过疏远,因而爽朗地拉着二人干脆地笑道:“你们俩别那么酸啦。这是我哥哥林日昇,这是我三哥施佳珩。三哥比哥小一岁,算上咱大哥,排行老三。我们家的事三哥你是知道的,就不说了。至于我三哥嘛,老爹是西北将军施烈,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带过兵打过仗,中过武状元,现在统领禁军,驻守元新宫三大殿。官名品级什么的太长我忘了,反正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哥,你还有问题没?”
无论在何人面前,林月沅依旧不改心直口快的本色。众人都被她逗乐了,唯独林日昇勉强一笑,把她拉到一旁,又开始教训她,没大没小,站没站相。
林月沅堵着耳朵大叫一声坐下,嘟囔道:“还让不让人活了,在宫里听表哥唠叨,出了宫还要听你唠叨,烦死啦!”
众人又是一笑,楚云汐招呼大家落座,无意间坐在了林氏兄妹之间。众人围坐在一起,她又重新介绍了一番,大家分别相互见礼。楼下跑堂送来了茶水果品、瓜子点心,大家开始闲聊起来。
施佳珩和林日昇两人人年龄相仿,又都极富涵养与才华,且无政治经济利益的纠葛,互相皆能坦诚以对,很快便熟络起来。林日昇听了妹妹对施佳珩所立功绩的夸赞后,更觉自惭形秽,也对其频频点头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来。
施佳珩倒被他们兄妹俩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也谦虚道:“林兄过谦了,若是林兄此次科考能够位列三甲,金榜题名入翰林,前途远非我等武将可比。”
林日昇苦笑一声:“三甲不敢奢望,能入围便不错了。好歹不能丢了林家的颜面。”
林月沅看着林日昇一张苦瓜脸,将手中的金橘橘皮扯得乱七八糟,不满哼道:“看你的样子,一定又是老爷子逼你的。老爷子的话又不是圣旨。干嘛不反抗。”
林日昇叹气道:“你这话甚是稚气,你是女儿可以任性使气,可我是林家长子,家族责任则可视同儿戏。你看佳珩如此年轻便官拜将军,为施家挣回了多少荣耀,而我年逾二十却一事无成,十分惭愧。”
施佳珩心有感触,不觉接口道:“是啊,虽说男子在世比女子自由,但却也比女子多了许多责任,女子要照顾一个小家,男子却要为整个家族,乃至整个国家战斗。”
林月沅却不以为然,发了一套专属自己的感慨:“我觉得倒不尽然。一个家族或国家振兴岂是凭一人之力可以为之。单以林家来说,我们这一支人丁稀薄,仅有哥哥一个男子。而其它叔伯倒是子弟众多,可无不是靠着祖上的田产荫封或淑妃娘娘的恩荣封过日子,哪又出来一个像样的孝子贤孙?就算哥哥将来官居极品,这样的林氏子弟能堪大任吗,又值得照拂吗?若没有他们这帮尸位素餐的富贵浪子败落,又怎能给那些真正怀才的寒门子弟以报国求进的机会呢?”
她的几句掷地有声的反问一下子震惊了屋中众人,家族责任是戴在多少男子头上的痛苦金箍,因父母的期望和家族的期许多少有志男儿牺牲了自己原先的理想和信念,被牢牢的捆绑在家人的意愿之中,有人反抗、有人妥协、有人服从,却很少有人会去思考值不值。
如何衡量值与不值之间的尺度呢,林月沅给出了她的答案:既使你拼尽全力乃至牺牲自己也无法达成亲人预期的目标时,那这样为别人的牺牲和奋斗便是不值的。他有些动摇,但却没有人能够回答,父亲为他选定的理想究竟是他的命中注定,还是父亲的一厢情愿呢,他又重新陷入了矛盾之中。
第三十二章 无心却缠连理枝(一)()
林日昇的事情聊完了之后,话题自然转到楚云汐身上。他忍不住问起她这年来的经历,她也不回避,娓娓道来,在场的除了陈思雨和他不甚明了之外,其他人不仅知道且都亲身参与。
他完全震惊于楚云汐口中所描述的苦痛惊险、生死一线,在她讲述到自己绝望的挣扎时,他也随着痛心,当她讲到自己为了追查真相屡次犯险时,他也会担心,她的喜怒哀乐像一根拉扯他心请的丝线,她每次微小的震动都会引起他情感的巨大改变。
相较于他的完全沉浸在她的言语中跟随她历经波折磨难的投入,陈思雨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与其他已经了解事情经过而又不能喧宾夺主的旁听者一样,默默地撕扯着橘子,悄悄地观察者两人谈话的细微表情。此时每个心里都有了各自不同的想法。
林月沅拄着脑袋,很淡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大惊小怪地不停讯问真假,一会又难以置信地频频叹气。她总是以适时地点头来证明楚云汐所言非虚。每次他听到楚云汐受伤之时流露出的关切和痛惜都让她越发满意,她甚至笑嘻嘻地悄悄把两人般配的想法告诉施佳珩。让他原本已经过度紧张的心脏更加雪上加霜。
同样紧张的还有陈思雨,每当两人对话时,她都感觉心像被人揪住了似的难受。两人被折磨的异常安静,而严青霜则更为沉默,她的声音、眼神一切都是寂然的,她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六人的圈子,飘到了遥远的蜀南去了。
在这段故事里,青莼的逝去不过是死亡的开头,但结局却比楚云汐原来的估计少了很多血腥。楚孝濂的被杀给了昏沉沉的皇帝李承勋振聋发聩的一击,他顿时清醒了许多,开始一点一点整肃朝廷内外。他恢复了原来处理朝政的时间,即便在头痛欲裂的情况下,也勉强打起精神。他遣散了宫里的方士,处死了苗道人,从神仙道士营造的荒唐世界里睁眼抽身,似乎真的开始关怀那些无辜遭受无数苦难的可怜民众们了。
为了维护朝廷内部结构的稳定和降低官员的恐慌避免造成风声鹤唳的恐怖氛围,同时也为了保护金陵楚氏的盛名和枉死楚义濂的名声,皇帝不得已选择了一个息事宁人的折中之法,对外宣称丞相为了救驾护君而亡,刺客自然是楚孝濂,尸首被毁去面容,鞭尸凌辱,而真正的楚义濂的尸骨则被迎回,不日将由她扶灵入金陵祖坟风光大葬。
可叹的是楚义濂生前为自己奋斗的一切直到他死后才得以实现,皇帝的追封使他最终得到了他父亲的等同的荣耀,并且惠及了远在金陵的其他旁支的楚氏子孙,她的表叔也因此得以成为扬州刺史。但对于他们长安这一支楚氏,皇帝的恩荣并不能弥补楚义濂之死的巨大打击。
丞相已逝,皇帝重新临朝,无论是楚义濂还是楚孝濂生前建立的权力体系几乎完全崩塌,丞相一党虽然没有遭到大规模肃清,但是其核心组成人员被皇帝撤职的撤职调任的调任,而其他被压制许久的势力也在悄悄反噬。即便楚家的小女儿已孝女的身份回归,也无法改变没有楚义濂没有子嗣的继承的尴尬,楚氏的爵位便成了一个虚幻的荣誉,楚家的两个女儿也无法成为太子妃楚云涟的倚靠和帮手,楚氏的势力会因此退回金陵还是能继续扎根长安则是对太子妃的极大考验。
皇帝的无上权威可以令所有知道真相的人三缄其口,楚氏的丑闻被彻底压了下来,即便是府里楚义濂最亲近的亲人也不知事实真相。但楚氏二夫人蒋木兰却在不久前郁郁而逝,外人皆以为二夫人忠贞,对丈夫依恋不舍乃至病重,却不知楚孝濂假搬楚义濂的期间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常摆出一副操心国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的禁欲模样,对妻妾也一向是不闻不问,蒋木兰早就对这样厌倦了这如死水般的生活,如今“楚义濂”骤然而殁,她更加无依无靠,还要承受卢氏的疾言厉色,日夜担忧,忧思过重这才一命呜呼,抛下了她体弱可怜的女儿到另世独自寻找自己的安心之乡去了。
这接二连三的重创让楚家陷入了阴沉悲伤,病上加病的楚云漪彻底成了废人,为了降低动荡,深明大义的上官雪萸依旧以楚氏之女的身份留在楚家协助心力交瘁的大夫人卢氏将家里管理的井井有条。卢氏也因此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渐渐以母亲的姿态接纳和承认了她的存在。楚家因此巨变难得的团结一心,太子妃楚云涟放下了一贯高贵的身段和冷淡的态度,为延续家族的荣耀而增多了与长安贵族家眷应酬,艰难地学习着拉拢人心和关注朝政。
而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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