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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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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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象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塌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塌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塌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象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葡萄的岁数(2)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象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象,他就象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象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绳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象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村里人见了葡萄远远就躲开了,说她和白毛老头耽一块,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卖豆腐,两个知青闺上来问她:“你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还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说:“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闺女们吱哇一声尖叫,自个吓自个地跑了。孩子们也都不从葡萄家门口过,说有天一个孩子从那里过,后脑勺被一只凉手摸了一下,一回头,见那白毛老头从墙头上探出身来,伸出一只大白手。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驮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驮上了长途汽车,驮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厨房里招呼她:“屋里坐吧,火空了我烧水给你沏茶。”葡萄的窑洞也是少见的光整,蔡琥珀到处看着,没看出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葡萄一直在厨房里忙,时不时大声和她说一句话:“看着是吃胖了,还是县里伙食好!……看看我的黄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个窑洞都细看一遍。回到院子里,突然觉得红薯窖边沿干净得刺眼。她听见葡萄在厨房里和她说话:“……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擀点你在这儿吃吧!……”
  蔡琥珀赶紧说:“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着两手面粉出来,对她说:“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两个民兵,让他们马上去葡萄家查看红薯窖。天黑下民兵从葡萄家院墙翻进院里,刚一着地腿便挨了黄狗一口。
  葡萄的岁数(3)
  葡萄站在院子里看黄狗撵着腿上少一截裤子的民兵围着树打转。另一个民兵不敢下来,坐在墙头上说:“我说带枪,蔡主任不叫带!王葡萄,还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黄狗一个急回身,把树下绕晕了头了那个民兵扑住了。黄狗刚下了四个狗娃,六个奶子胀得铮亮,一张脸成了狼了,冒着腥臭的嘴张得尺把长,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来。民兵一拳打过去,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块上好的精肉在狗嘴里了。生了狗娃的母狗为了护它的娃子睁着两只狼眼,竖着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象根狼牙棒,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它从两个民兵迈着贼步子朝院子走近时就准备好了牙口。它不象平时那样大声吼叫,它安安静静等在墙下,这个时刻它觉着自己高大得象头牛,爪子尖上的力气都够把一个人的五脏刨出来。
  民兵们走了。葡萄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看狗舔着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当着眼睛糊满眼屎的通讯员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挂了个电话。她说昨天夜里要没有黄狗,两个跳墙进来的民兵就把她糟塌了。史春喜在那头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过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诡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连全部出动了,在她院墙外全副武装地站成两圈。葡萄说:“史主任马上来了,你们先让他和我说话。说了话你们要杀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这时连担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墙外面。孩子们手上抓着大红薯,一边看大人们热闹一边吃早饭。蔡琥珀在民兵里面小声布置战略,叫他们先不要动,等乡亲们都赶集、下地了,再往院里冲锋。万一扑空,葡萄太闹人,群众影响闹坏了。
  史春喜一来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给我解散!麦都还来不及种,跑这儿躲懒来了?!”
  蔡琥珀说:“王葡萄夜里放狗咬伤了一个民兵。”
  史春喜说:“是她先放狗,还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墙的?”
  蔡琥珀心想,谁把状已经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着说:“我看有的领导这些年只会革命,不会生产了。动不动就制造个假敌情!”
  蔡琥珀见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对台戏,看得两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来,民兵们就不会再由她调遣。她说:“村里有人养疯狗,随便就咬伤人,总得处置处置。”
  史春喜笑笑说:“一个连的民兵,两个县级干部,来这儿处置一条狗。”他扬起头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听着!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听从处置,你听见没有?!”
  还是没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来,民兵连就得进去自己动手了?听见没有?!”史春喜用那广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着。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王葡萄听见没有?!”
  葡萄其实就蹲在大门里,从门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头是秋天早上的太阳,把人腿和人影照得象个树林子。腿们抖着动着,走过来跑过去,就象又有地有牲口叫他们分似的;就象又把土匪、共产党、兵痞拉去砍头示众,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给他们逮住去游街了似的。
  黄狗咬人的那天夜里,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们用门板抬着他,在干成了石滩地的河里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庙走。李秀梅还不把话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爷”。她们在矮庙里给二大支了个铺,把他单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庙里一尊矮佛,经侏儒们不高多少。庙的大梁只到她们肩膀,钻进庙里头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点头说:修缮得不赖。葡萄把两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边,领着他的手去摸它们,又领着他去摸那个盛水的瓦罐。二大说: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嘱咐,千万别走远,远了摸不回来。可他聋了,她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二大忽然偏过脸说:“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远处逛逛。”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葡萄的岁数(4)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浑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辩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榛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榛子壳出来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象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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