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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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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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4)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象我不象?”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禾,直起身全身一激凌。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的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相,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措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5)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听大家的吆喝,心想他们说“打”字和孙少勇一个样,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线扯得呼啦呼啦响,扬起嗓门说:“咱啥时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她说。手不停地又锥又扎。
  “不打死美蒋,你打一百口井也没用,他们给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边,开导她说。
  “谁给咱下毒?”
  “美蒋特务!”
  “美蒋特务是谁?”
  “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还不爱开会,你这觉悟从来没提高过!”蔡琥珀说。“大家发发言!”
  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缩坐着。
  “来了就给我这张脸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别摸我。”他说。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还是把手搁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动起来。
  “是个团委干部。没结过婚。人可好。长得也不赖。这个星期五晚上,她请我看电影。我去了。”
  “去呗。”
  “城里人一男一女看电影,就是都有那个意思了。”
  “电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过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会全湿了。她想,当这么多年的共产党,还是一肚子柔肠子哩。
  孙少勇走的时候和葡萄说,他不久要和女团委干部结婚了。他说:“这不怪我,葡萄。”
  他说这话时,两人站在院子里。一夜的雪下得窑院成了个雪白的方坑,一声鸟叫都没有,什么声音都让雪捂在下头了。四面八方又干净又安静。
  这年家家都没多少存粮。养猪的人家看看猪全饿瘦了,不到过年就杀了。葡萄养的两头猪倒是天天上膘。孙怀清常在夜深人静时上到红薯窖上面,站在猪圈栏外看一会儿,对葡萄说:“把秋天攒的蜀黍棒子剁剁。”葡萄按他法子把蜀黍芯儿剁剁,又放在磨上推,推成碎碴上箩去箩。天天夜里,葡萄忙到下半夜,把磨成粉的玉米芯子煮给猪吃。腊月初八,葡萄把两头猪赶到史屯街上的收购站去卖,一过磅,两头猪都一百八九十斤。
  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6)
  卖了猪,葡萄买了些肉和面,又在自己家腌菜坛子里掏了些酸红薯叶,一块剁了,包了扁食,给二大端到窖下。
  二大咬了一口扁食,说:“还是铁脑妈在的时候,吃过恁好的扁食。搁了有二钱香油。肉也肥。酸菜腌得正好。”
  葡萄说:“爹,卖猪的钱够把这窖子修成个大屋,还能把咱的围墙再砌高些。”
  “咱家水磨那儿,还有个砖窑。封了不少年了,还是你爷在的时候烧过。咱这儿土好,就是柴太贵。”
  “我能打着柴。”
  “老费气。”
  “那费啥气?冬天闲着也是闲着。”
  “嗯。柴打够了,我告诉你咋烧窑。”
  葡萄带着春喜每天走十多里地,到河上游的坡上打柴。过阴历小年之前,头一窑砖烧出来了。春喜和葡萄两人用小车堆了几天,把砖推下来。到了二月份,葡萄和春喜把两家的窑洞、窑院都箍上砖,垫了地,还卖出一些去。这是史屯人睡懒睡,打牌,唱曲子,串门儿的时间,葡萄和春喜一天干十几个时辰的活,人都掉了份量也老了一成。
  葡萄又买了三个猪娃来喂。冬喜和春喜把自家买的猪娃也赶到葡萄的院里,让她帮着喂。地刚返青,猪草还打不着。孙二大说:“把去年留的秫秫皮泡泡。”
  照着二大的意思,葡萄把蜀黍皮,蜀黍穗子泡了六七天,泡得一院子酸臭。用手搅搅,秫秫皮和穗子都泡脓了,捞起上面的筋,下面一层稠乎的浆浆,瓢一舀起黏。葡萄这才明白二大为什么不让她用蜀黍芯儿蜀黍皮儿烧火,去年秋天她留下自家的蜀黍芯蜀黍皮,又到外面拾回不少,这时全肥到猪身上去了。
  收麦前一个晚上,春喜来看他家的猪。冬喜娶了媳妇,又升了民兵连长,葡萄几乎照不上他的面。天天跟葡萄帮衬的,就是憨巴巴的春喜。
  春喜蹲在猪栏前头,两只手拢在破棉袄袖子里。袄袖头上油光闪亮,有粥疙巴,鼻涕,老垢。他早就过了拖鼻涕的年纪,但看什么东西专心的时候还是过一会一吸鼻子。他长得随母亲,小眼小嘴很秀气,身材倒象头幼年骡子,体格没到架子先长出去了。就是往地下一蹲,也是老大一个人架子。
  “看,看能把它看上膘?”葡萄笑他。春喜靠得住天天来蹲在那儿看猪,一看看一两个钟点。天长了,他蹲到天黑才走。这两天,天黑了他还在那里看。
  “明天要割麦,还不早歇着去。”葡萄说。
  “我妈和我嫂子老吵。一听她俩吵我可窜了。”
  又过一会,葡萄已经把送饭的篮子挎到红薯窖子下头去了,春喜还在那儿蹲着。葡萄跟二大说:“可不敢吱声,不敢上来,春喜在哩。”
  葡萄上到窖子上,对春喜说:“你还不回去?我可瞌睡坏了。”
  “你睡你的。”
  “那谁给我上门呢?”
  “我给你看门。”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里睡吧。”葡萄从磨棚里拿出几个苇席口袋,铺了铺。她心里明白,真叫他睡这儿,他就走了。
  春喜往破烂苇草席上一滚,真睡了。春喜从小就是个俊秀的男孩,当年葡萄圆房,孙二大也给葡萄准备了一箱子被褥嫁妆,说葡萄是半个闺女半个媳妇,要挑个男孩给嫁妆箱子掂钥匙,六岁的春喜就当上了这个“掂钥匙小童”。到了要开箱的时候,问春喜讨钥匙,给了他一把糖果,他动也不动,再给他一把糖,他只管摇头。旁边大人都说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别人给一把糖就交钥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满了!最后发现春喜真的把两个衣服兜塞满了糖,才从鞋里抠出钥匙交出来。
  夜里葡萄起来,拿一条被单给春喜盖上。在月亮光里看,春喜的脸显山显水,像个成年人了。
  割麦、打麦的几天,春喜和葡萄两头不见亮地在地里、场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猪圈边上蹲着看他的猪。葡萄撵不走他,只好说:“还不叫露水打出病来?去去去,睡堂屋吧。”
  等春喜睡下,她赶紧下到窑子里,把饭送给二大,又把便桶提上来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个地窖,已经是个屋了。地是砖地,墙和顶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脑子疼。
  二大问她:“春喜还在?”
  葡萄说:“不碍啥事儿。他一个孩子,一睡着就是个小猪娃子。”
  二大还想说什么,又不说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纸会包得住火?
  葡萄又说:“不碍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话:她什么都应付得了,还应付不了一个大孩子?
  葡萄见二大看着她的眼光还是个愁。二大在小油灯里一脸虚肿,加上皱纹、胡子、头发,看着象唱大戏的脸谱。有时葡萄给他剪剪头刮刮脸,他就笑,说:“谁看呢?自个儿都不看。”她心里就一揪,想二大是那么个爱耍笑,爱热闹的人,现在就在洞里活人,难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过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听见堂屋春喜的鼾声。睡下不一会,她听春喜起来了,开门出去。真是个孩子,连茅房都懒得跑,就在门口的沟里稀里哗啦尿起来。她想,有春喜作伴也好,省得男人们过去过来想翻她的墙。也省得村里人往红薯窖里猜。
  交粮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车。交了粮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闺女媳妇去吃凉粉,春喜和一伙男孩看民兵刺杀训练去了。小学生也放农忙假,在街上搭个台唱歌跳舞,慰问几个受了伤的志愿军。志愿军来了个报告团在城里到处做报告,史屯小学也请了几个到学校来讲话。
  他敲门敲得很腼腆(1)
  小学生们用红纸抹成大红脸蛋儿,嘴里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几个志愿军让到台上,下面的学生、老乡一齐鼓掌。葡萄心想,军装一穿,奖章一挂,大花纸花一戴,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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