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亮了一点,河水里有了朝霞的红色。雄鸡一个比一个唱得好,唱得亮,唱得象几千年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一样。雄鸡们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个村子上千只雄鸡一块唱起来,河水越来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样。雄鸡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没刹住声地“呃”的一下噎住…枪声响起来。
葡萄趴在那里,从苇子缝里看见腿们矮下去,后来就是一大片脚板了。枪声不断地响,“砰、砰、啪、啪”,每一响她的心、肝、胆都一阵乱撞。再看河水,开了红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史屯响起锣声。周围五十个村都响起锣声。五十个村都有铁皮喇叭在叫喊:“都去农会啦,看布告!谁家家属被枪毙了,去河滩上认领尸首!没人认的,明一早全部集体埋了!……”
葡萄听到锣声就往河上游跑。来收尸的只有她一个人。孙怀清是脸朝地栽倒的,但凭着脊梁,葡萄在上百尸首里也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身上还是那件浅灰旧袍子,里面的棉絮给抽掉了。枪是从背后打来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几乎没染什么血。每个尸首都绑有一块牌子在背后,上头写的有名有姓。这些牌子是为公审大会做的,临时决定不开公审会了,提前一天半执行枪决。。
葡萄听见哪儿有人哼哼。她望过去,哼哼又没了。她把孙二大的一只鞋拾回来,给他套上。突然,那脚动了动。她赶紧把手放到孙二大的鼻子下,还有气哩!
“爹!爹!”
孙怀清的喉咙的呼噜呼噜地响,响不出一个字来。他其实是看见葡萄了,但眼睁得太细,葡萄以为他还闭着眼。
葡萄马上撕开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缕布就扯下来了。她看那枪伤就在他左奶头下面,没打死他真是奇事。血开锅似的从那翻开皮肉里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楼布压上去,压了一阵子,把自己细布衫子里面的围兜兜扯下来,又撕又咬,连绣花的硬绑地方都让她撕咬开了。好歹她把二大的伤裹上。
葡萄守了一会,太阳光从坡顶上露出来。她见二大的胸口有了一丝起伏。她把嘴凑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这回她看见他的眼睛了,里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样,她还是把他背起来,背到苇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干苇草给他严实。一会收尸的人来,就是有人留心,也以为二大的尸首已经先给收了。她从苇子里出来又听见了哼哼。她走回去,一个一个地看,万一还有没咽气的呢。她找着了那个哼哼的人,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人高马大,身上还挂个长命锁。见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紧。葡萄想拉他,他浑身没一块没一块好肉,她不知打那里下手去拉。她数了数,连先打的带后补的,他一人独吃七颗子弹,还咽不了气。汉子是魏坡的,鬼子来的那年,下乡来买粮,他卖了两百斤小麦给鬼子,发现鬼子给的价比集上还高一点,就到处撺掇村里人把粮卖给鬼子。后来他自己还能从中间拿点回扣,添置了几亩地。
他又吭吭一声,她看他眼光落在脚上。脚头是块大卵石,他什么意思?叫她用石头来一下,别叫他咽气咽那么受症?她把石头搬起来,他眼一下鼓出来,露出整个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让这条命拉倒,他想让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为难了。她还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开几步,他还哼哼。鹞鹰越飞越低,黑影子投下来,飘过来刮过去。它们要下来把他也当一块死肉啄,那可是够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见妇女会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窑门口。蔡琥珀也是个英雄寡妇,做了几年秘密老八,现在回村子当干部了。蔡琥珀说:“葡萄,咋又不去开会?”
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7)
“又开会?”葡萄说。
“咋叫又开会?”
“可不是又开会。”
“今天是大事儿,葡萄你一定要积极发言。刚才听见打锣喊喇叭了吗?”
“没。”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儿一早就在河滩刑场上执行枪决啦!你公公孙怀清叫人民政府给毙了!”
“毙呗。”
“那对你这个翻身女奴隶,不是个大喜事吗?好赖给大家发两句言。”
“发呗。”
葡萄说着钻进茅房,头露在墙上头,把裤带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铁皮喇叭还在叫人收尸,锣声和过去催粮催税催丁一模一样。听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赶紧把裤带系上,骑着茅坑站着,听她们说话声远去了才走出来。她抓了两把白面打了点甜烫,里面散了些鸡蛋花儿,又把汤灌进少勇给她的军用行军壶。她出门四面看看,人都去开会了。她跑回河滩,在苇子里猫腰走一两里,才找着了孙怀清。
她把汤喂下去,对孙二大说:爹,你在这儿躺着,甭吭声,甭动掸,天一黑我就来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点头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苇子扶了扶,让人一眼看不出有人进去过。
她走出来,突然不动了:上百个侏儒站在河两边的坡头上,看着河滩上的尸首。她和他们远远地对看一会,就走到那个人高马大身中七枪的小伙子跟前。他已经咽气了。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几只鹞鹰盘飞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脸没那么吓人了,才站起身。走着走着,看见老难看的眼睛,她就替他们合上。
侏儒们站在高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双双眼合上。
一个侏儒汉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站下了,问道:“咋?”
侏儒汉子没话了。
葡萄反问:“你们是干啥的?”
一个侏儒媳妇说:“来祭庙的。”
葡萄这才明白那座矬子庙原来是他们的。
“你们从外乡来?”
“哪乡的都有。哪乡都在杀人。”一个侏儒小伙说。
“你们常来祭庙?”
“一年来一回。”
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沙戳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开始还剩个上半身,然后就只剩个头顶。再一会儿,他们只能看见那大风车,空空地转着。
人们在孙家的窑院开完会,黄腔走板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阶,一群孩子们从各家拿了破铜盆、破罐子敲着跑着:都去收尸啦!不收今夜里尸首全站起来上你家来吃蒜面啦!
蔡琥珀拎住一个男孩说:“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
另外的孩子们马屁精似的,说:“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孙二爷埋了,正烧纸呢!”
蔡琥珀想,难怪葡萄没来开会。
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嚎。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扒在一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扯的标语。
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赖。”
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
老婆儿们不搭理她,还是陪葡萄流泪。
“王葡萄,看你这点儿觉悟!哭哭就行了,你还没完了!”蔡主任说着便上来拉葡萄,两手插到她胳肢窝下,葡萄一犟,她两手水湿。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
蔡主任问:“葡萄,我咋没见你搬尸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没见你。
“你一人搬的?“
“还有他儿子。”
蔡琥珀四处看看:“孙少勇回来啦?”
“又走了。回去开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头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孙少勇到底是觉悟高,人家就不在这儿哭他的匪霸老子。”
葡萄没等蔡主任说完,挪了挪膝盖,跪舒服了,“哇”的一声又呼天抢地起来。
蔡琥珀气得直跺脚,上来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从后面逮住,往后面一拽,拽得可不带劲。小衫子粘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两头使劲,肚子就从衫子下露出来。
“拽啥呀,我没哭完哩!”
“开会去!”蔡主任不放手,“死个敌人你有啥哭头?!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个反革命了!”
大刀片红樱枪(1)
村里的民兵来了,都提着大刀片红樱枪。几个老婆儿一看,可别惹他们。她们颠着小脚一会就走没了。民兵们看见蔡主任把王葡萄倒着拖,王葡萄两脚不肯跟上,衫子和裤子分家就越分越远。一眨眼功夫,葡萄一对奶露了出来,又白又宣乎,两颗奶头红艳艳的,象两个蒸得很漂亮的枣馍。王葡萄满嘴的唾沫、黄土、脏话,躺在地上胡乱打拳。
蔡主任对民兵们喊:“你们楞啥哩?还不捺住她!”
民兵们上来八只手,总算把葡萄制住了。过后的好一阵,他们一不留神脑子里就有王葡萄两个白白的枣馍,不吃光看看都美。
当天夜里,葡萄把公公孙怀清背回她窑里。孙怀清人事不醒,身体也没多少热乎气。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来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买回的羊奶喂给二大,一多半都从他嘴角流出来了。下半夜,她骑上老驴跑到贺镇,敲开兰桂家的门,问她讨云南白药。兰桂的男人半通中医,家里备有各种急救止血的药品。她随口说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药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鸡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开会,一块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窑里。陶米儿的红薯窑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窑里去。窑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她从红薯窑上来,回到屋里,见二大睁着眼睛,那副拖不动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脸上。
“爹好些?“
她赶紧又把羊奶凑到他嘴边。他死白的嘴动动,想笑笑,又攒不足那么多劲,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见这回羊奶都给喝下去了,没漏什么,高兴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还是该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把脸。一面嘱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铜盆往窑洞外面走,还没出门,听见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
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锁,就来拉门。
叫门的人又喊:“葡萄,我进来啦?”
葡萄这才听出是孙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说:“是二哥呀!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一抬头,见少勇已从台阶上下来了。他是从矮门上翻过来的。幸好翻过来的是他,是个其他谁,二大又得死一回。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
“你要去哪儿?”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坟。”
“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脸阴沉,两个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岁。
“死了还算啥敌人?死都死了,还有罪过?还不能去看看?”葡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说:“葡萄,他死了,我这辈子也搭进去了。”
葡萄不动了,微微歪过脸,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见院子中间有堆没劈完的柴,走过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这辈子相信革命、进步,早恨透封建落后,剥削制度。到了还是不叫咱革命、进步。”少勇点上烟,抽起来。
“谁不叫你革命?”葡萄问。
“谁敢!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怀清是我主动请求政府枪毙的!我还在通过关系跟我大哥联系,让他弃暗投明,从国外回来,争取立功赎罪。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的?”葡萄看着这个慢慢不太象少勇的人。她眼里,这个白净脸儿,带俩大黑眼圈的男人一点一点丢失了她所熟悉的孙家男儿模样。
“我表态当然关键呀!那次监啸你听说了吧?那是一次反革命大示威!一个个审下来,没一个犯人说得清,就孙怀清一人招供了从头到尾的情况。不是他领头闹的还能是谁?”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
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孙少勇,你走吧。”
孙少勇没留神到葡萄的声音有多冷。他只看见穿着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光让他看看都是艳福。
他说:“咋了?”
“走了,就别记着这个门。”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眨巴着,心里想他在哪里惹她了。
他说:“我这是为咱好哩。这么要求进步,部队还把我踢出来,我要不跟孙怀清划清界限,还不知道组织上给个啥处置哩!全国到处在肃清反革命,城里一个机关就有十几个人给打成反革命,都判了!
“你咋还不走啊?”葡萄顺手掂起斧头。
少勇怕她这生坯子不知轻重,赶紧躲开几步,绕到柴禾那一边。她拎着板斧跟他过来,他再接着绕。绕着,他继续和她说道理。他说:“好歹我有把手术刀,哪儿都吃香,军队不叫咱进步,地方敢不叫咱进步?我和省医院打招呼了,他们满口答应要我去那儿当主刀大夫哩!……葡萄,可不敢!……”
板斧已经从葡萄手里飞出来,少勇到底有军人的身手,双脚一蹦,让它从下头擦地皮过去。他回身抓起它,往磨棚屋顶上一扔。
“你咋皮比黄牛还厚呢?你上我一个寡妇家来,大清早想找啥便宜?”葡萄说着,又拾起一块柴禾。
大刀片红樱枪(2)
两人又边绕边说话。
“省医院的主刀大夫,可比陆军医院名声响,人还答应给我两间住房呢!”
葡萄一心一意只想拿柴棍把他撵出去。“你再不走,我喊民兵啦!”
“等房子安置好,我就接你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