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年两眼直着,说不出来话,也舍不得走。赵子曰跺了跺脚,隔着铁栏拉住李景纯上着手镯的手:“老李!再见!”说完,他扯着莫大年往外走。
走到监狱外面,赵子曰咬着牙说:“老莫!你去办你的,我办我的,快办!不用听老李的!非运动不可!你另雇车,我坐这辆车去赶天津的快车,有什么消息给我往天津神易大学打电!”
“老李!我尽我的力量给你办,成功与否我不敢说!”武端对李景纯说:“不幸失败了,你一定死;那么,我今天在你未死以前求你饶恕我以前的过错!我总以为我聪明,强干,有见识,其实我是个糊涂虫!我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可是我嘴里永远不说好的,只说歹的;因为说着好听,招笑!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是好人,老李,可是今天早晨我还故意的告诉老赵:你和王女士有秘密!老李!你饶恕我不?原谅我不?我是混蛋!我以为我多知,多懂,多知秘密;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于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那儿立着呢,到底我是干什么的!老李,我后悔了!你的光明磊落把我心中的黑影照亮了!你要是不幸死了,在你死的以前别再想我是个坏人!我知道你决不计较我,可是我更进一步希望你在死前承认我是个有起色的朋友——”
“一定!”李景纯点了点头。
“拆卖天坛的事,老李你放心吧,我决不再进行。不但如此,我还要辞职,往回力争。至于我将来的事业,还没有一定的计划。老李,我向来没和你说过知心的话,今天你不能不教训我了,假如你承认我是个朋友!你说我该作什么?”“老武!我谢谢你!”李景纯低着头说:“以往的事不必再说,你的错处吧,我的不好吧,全是过去的,何必再提!现在呢,我求你千万不必为我去运动,也不必再来看我,设若我还可以再活几天。因为:我们能互相了解,不见面也是真朋友,生存不能变动的;我们不能互相了解,天天见面又有什么用;况且,你来看我一次总要给兵们几个钱,我真不爱看你这么作!
“你的将来,我只能告诉你:潜心去求学!比如你爱学市政,好,赶快去预备外国文,然后到外国去学;因为这种知识不是在《五经》《四书》里所能找出来的,也不是只念几本书所能明白的。到外国去看,去研究,然后才能切实的明白。学好以后,不愁没有用处;因为中国的将来是一定往建设上走的,专门的人才是必需的。自然,也许中国在五千年后还是拿着《易经》讲科学,照着八封修铁路;可是我们不应这样想,应当及早预备真学问,应当盼着将来的政府是给专门人才作事的机关,不是你作官拿薪水为职业的养老院。几时在财政部作事的明白什么是财政,在市政局的明白市政,几时中国才有希望;要老是会作八股的理财,会讲《春秋》的管市政,我简直的说:就是菩萨,玉皇,耶稣,穆哈莫德,联盟来保佑中国,中国也好不了!
“老武!快去预备,好好的预备!不必管我,我甘心一死!我最自恨的是我把几年工夫费在哲学上,没用!设若我学了财政,法律,商业,或是别的实用科学,我也许有所建树,不这么轻于丧命!我恨自己,不是后悔,我愿意死了!“至于我和王女士的事,老武,你去到我宿舍的床底下找,有两封她的信,你和老赵们看看就明白了。这本来不是件要紧的事,可是临死的人脑子特别细致,把生前一切的事要想一个过儿,所以我也愿意你们明白我与她的关系。完了!老武!再见!”
第二十三
“你能同我去找阎乃伯不能?”这是赵子曰见着周少濂的第一句话。
“他作了省长还肯见我!”周少濂提着小尖嗓说。“你不去?现在可是人命关天!”
“我不去!去了好几回了,全叫看门的给拦回来了!再说,到底有什么事?”
“老李被执法处拿去了,性命不保!这你还不帮着运动运动吗?!”
“是吗?”周少濂也吓楞了,楞了一会儿,诗兴又发了:“我不去,我得先作挽诗,万一老李死了,我的诗作不得,岂不是我的罪恶!”他说着落下泪来!
周少濂是真动了心,觉得只有赶快作挽诗可以减少一点悲痛!诗一作成,天大的事也和没事一个样子了!“没工夫和你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赵子曰说完就往外跑。
到了阎乃伯的宅子,赵子曰跳上台阶就往里闯。“咳!找谁?”门前的卫兵瞪着眼问。
“我前者是你们府上的教师,我要见见你们上司!”赵子曰回答。
“省长进京了,去给新任贺司令贺喜去了!”
“嘿!”赵子曰急得干跺脚,想了半天才说:“我见见你们太太成不成?”
“我们太太病了!”
“我非见不可!我是你们少爷的老师,你能不叫我见吗?!”赵子曰说着就往里走。
“你站住!我们少爷死啦!”那个卫兵把赵子曰拦住。
“我非见你们太太不可!”赵子曰急扯白脸的说。“好!我给你回禀一声去,你等着!”那个卫兵向赵子曰恶意的笑了一笑。
那个卫兵不慌不忙的往里走,赵子曰背着手来回打转,心里想:见了她比见他还许强,妇女们心软,好说话。正在乱想,那个卫兵回来了,说:“我们太太是真病了!不过你一定要见,我也没法子。你见了她,她要是——你可别怨我!”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随着卫兵往里走。走到书房的跨院,阎太太正在院里立着。她穿着一件夏布大衫,可是足下穿着一双大红绣花的棉鞋,呆呆的看着院中那盆开得正盛的粉夹竹桃。书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见赵子曰进来,两个交头接耳的直嘀咕。
“这是我们的太太!”那个卫兵指给赵子曰,然后慢慢的走出去。
“阎太太!”赵子曰过去向她行了一礼。
“你来了?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阎太太看着赵子曰连连的点头,好象小鸡喝水似的。直楞楞的看了半天,她忽然狂笑起来,笑得那么钻脑子的难听。笑了一阵,她向前走了两步,说:
“啊!你不是我的宝贝呀!好!我念得你,你阎乃伯!阎——乃——伯!——你就是赔我的儿子!你把我儿子害了,你!”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脸上越来越难看。赵子曰往后退了几步,她一个劲往前赶。“好!你!你成天叫我儿子念书,念死啦!念死啦!你还娶姨太太,你!你就是赔我的儿子!哎——哟——我的宝贝哟!”她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两个丫头跑过来把她扶起来。赵子曰一语未发往外走。“我不冤你吧?”那个卫兵向赵子曰一笑。
赵子曰顾不得和卫兵惹气,低看头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想:还是得找周少濂去。因为他想:他自己回京去见阎乃伯,一定见不到;周少濂到底和阎乃伯有关系,所以还是求周少濂帮助他较着妥当。……“怎样?老赵!”周少濂笑着问。
“不用说!少濂,你要是可怜我,先给我弄碗茶喝!我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没打牙!”
周少濂看赵子曰的脸色那么难看,不敢再说笑话,忙着去给他沏茶。茶沏好,他由床底下的筐篮中掏了半天,掏出几块已经长了绿毛的饼干,递给赵子曰。
“我吃不下东西去,少濂!给我一碗茶吧!”赵子曰坐在床上皱着眉说。
“子曰!你是怎一回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赵子曰一面吃茶,一面略略的把李景纯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
“少濂!你一定得随我进京!那怕我管你叫太爷呢,你得跟我走!”
“子曰!”周少濂郑重的说:“现在已经天黑了,就是赶上火车,到京也得半夜,也办不了事。不如你休息休息,我们赶夜间三点钟的车,一清早到京,不是正好办事吗?”“不!这就走!”赵子曰的心中象包着一团火似的说:“事情千变万化,早到京一刻是一刻!我急于听北京的消息!”“我是为你好,子曰!你在这里睡个觉,明天好办事呀!你要打听消息,去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
赵子曰心中稍微活动了一点,身上也真觉得疲乏了,于是要求周少濂领他到电话室去。他先给莫大年打电,莫大年没在家。又想给武端打电,又怕武端不可靠;可是除了武端还没有地方可以得些消息,他为难了半天,结果叫了天台公寓的号头。电线接好,武端说:莫大年奔走了几处,很有希望,大概可以办到把李景纯移交法厅。他自己也正在运动,可是没有什么效果。最后武端说:“你明天一早能回来,就不必夜里往回赶了,现在老李很安稳。”
赵子曰心中舒展了一些,慢慢的走到宿舍去。周少濂忙着出去买点心。点心买来,赵子曰吃了一两块,又喝了一壶茶。周少濂七手八脚的把自己的床匀给赵子曰,他自己在地上乱七八糟的铺了些东西预备睡觉,其实还不到十点钟。他一个劲儿催着赵子曰睡,赵子曰是无论如何睡不着。“老周,你能去借个闹钟不能?”赵子曰问:“我怕睡熟醒不了!”
“没错!老赵!我的脑子比闹钟还准,说什么时候醒,到时准醒!睡你的!睡呀!”周少濂躺在地上,不留神看好象一条小狗,歪不横楞的卧着。
“睡不着!老周,把窗户开开,太闷得慌!”
周少濂立起来把窗子开开一扇,跟着又悄悄的关上了,因为他最怕受夜寒。可是赵子曰听见窗子开开,深深在床上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非常的新鲜,满意了。
武端坐在屋里拿着《真理晚报》看:“大暗杀案之经过:
“今早八时京畿守卫司令兼第二百七十一师师长贺占元将军由南苑师部乘汽车入城,同行者有刘德山营长,宋福才参谋。车至永定门外张家屯附近,突有奸人李景纯(系受过激党指使)向汽车连放数枪。刘营长左臂受伤甚重,贺司令与宋参谋幸获安全。汽车左右侍立卫兵奋勇前进,当将刺客捉获,解至师部军法处严讯。
“本报特派专员到师部访问,蒙贺司令派宋参谋接见。宋参谋身著军衣,面貌魁梧,言谈爽利,虽甫脱大险而谈论风生,毫无惊惧之色,真儒将也!本报记者与宋参谋谈话约有十分钟之久,兹将谈话经过依实详载如下:“问:贺司令事前有无所闻?
“答:妈的,没有!
“问:所乘汽车是否军用的?
“答:不是,贺司令自己的!
“问:行至何处听见枪声?
“答:大概离火车道不远。
“问:同行者?
“答:俺们三个:贺司令,刘营长,和我,还有他妈的几位弟兄。
“问:车中情形?
“答:司令和咱爬在车内,刘营长没留神吃了一个黑枣。“问:怎样捉住刺客?
“答:四个弟兄一齐下去把那小子捉住。
“问:刺客是否与贺司令有私仇?
“答:没有,那小子是过激党!
“问:怎样惩办他?
“答:妈的,千刀万剐!
(说至此,宋参谋怒形于色,目光如炬!)
“问:贺司令对过激党有无除灭方法?
“答:有!杀!
“谈话至此,本报记者向宋参谋致谢告辞。临行之时,宋参谋叮咛嘱告本报记者:将经过事实依实登载,以使过激党人闻之丧胆。并云:贺司令治军有年,爱民如子。(前在大名镇守使任内,曾经绅商赠匾一方,题曰:民之父母。)不惜性命誓与奸人狗党一决死战。
“本报记者敬聆之下,极为满意!旋要求至监狱一视刺客。
蒙宋参谋格外优遇允准,并派卫兵二名护送至狱。“刺客姓李名景纯,直隶正定府人。身体短悍,面貌凶恶。手脚系以铁锁,依然口出狂言,侮蔑政府。本报记者试与彼谈话,彼昂然不对,唯连呼‘赤党万岁’而已。本报记者以彼凶顽不灵,不屑多费口舌,即摄取像片一张,退出监牢。卫兵导出师部,并向本报记者行举手礼云。
“本报记者因不能与刺客谈话,旋即各方面搜集事实,以饗读者:
“李景纯前肄业名正大学,专以鼓动风潮为事。前次之殴打校长,即彼主使。
“名正大学解散后,彼入京师大学。与同党数人受过激党津贴每月百二十元,并领有手枪子弹,以谋刺杀要人,破坏治安。”
…………
“贺司令镇静异常,照旧办公,并闻已定有剪扫奸党办法。“今日午时有商会代表特送绍酒一罈,肥羊四只,到师部为贺司令压惊,颇蒙贺司令优遇招待云。”
…………
赵子曰要求周少濂一同进京去见阎乃伯。周少濂是非作完诗不能作别的事,而作成一首诗又不是一两天所能办到的。于是赵子曰一个人回北京。
“怎样了?老武!”赵子曰一进大门就喊。
“没消息!刚才老莫打电说:他又到南苑去,叫咱们等他的信!”说着,两个人全进了第三号。“老赵!这里有两封信,老李叫你看!”武端递给赵子曰几张并没有信封的信。“景纯学兄:
“你对我的爱护,我似乎不应当说,其实也真说不出来!二年来经你的指导,学问上的增进,我很自傲的说,我不辜负你的一片诚心训诲;对于身体上,我的笔尖和眼珠一齐现在往纸上落:设若没有你和张教授,我不知道又沦落到什么地步去了!我见着你的时候,不如我坐定了想你的时候感激你的深切;因为见着你的时候,你的言语态度,叫我把‘谢你’两个字在嘴中嚼烂了也说不出来;可是我坐定想你的时候,我脑中现出一个上帝的影儿,我可以叫着你的名字感谢你!
“当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吸了世上的第一口气,我就哭了,这或者是生命的悲剧的开场锣吧?我五岁的时候,我明明白白又哭了几场,哭我的父母!以后我不哭了,不是没有不哭的事,是没有哭的胆量,一个孤女在别人家抚养着,我敢哭吗?现在我又哭了,哭你和张教授,因为你们对我的爱护,不是泛泛一笑所能表出我的感激的!
“你知道我现在的苦境,可是我一向没告诉过你我的过去的惨剧。不是我要瞒着你,是我怕你替我落泪;泪是值得为好朋友落的,可是我愿看你笑,不愿看你用哭把笑的时间占了去,生命是多么短的,还忍得见面的时候不多笑一笑吗!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了,因为前天你问我,我再不说未免显着我的心太狠似的。前天我本来可以当面告诉你,可是我又想说的不如写的详细,所以我现在写这封信。盼望你看这封信的时候,同时也念我的心,或者这张印着泪痕的纸,和我哭着对面和你说话一样真切。
“我说不出来我的心情,我写事实吧:“我从父母死后,和我的叔父同居,在上海。叔父的爱我出于至诚,这就是我不敢再哭的原因。叔父无时无刻不疼怜我,我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讨叔父的欢心;叔父与侄女的爱情是真的,可是与父母子女间的爱情差着那么一点:不敢彼此对着面哭。更可痛心的:自从我作错了事以后,我的叔父没有象父母原谅子女的心,在我痛悔悲哀之际,没有一个亲人来摸一摸我的头发,或拭一拭我的泪!我自己的错!可是我希望叔父爱我,甚至溺爱我!这一点希望永没有达到,不是叔父心硬,是我自己不好;叔父爱我,不能溺爱我!我每月给叔父写一封信,没有回信!我还是写,永远写,他的怒恼是应该的,是近于人情的。我只盼望落在信纸上的泪和他的泪亲个吻,不敢奢望!不幸,他越看我的信而越发怒……嗐!我只好不用这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