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4-萧瑟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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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4-萧瑟洋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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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叫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

    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绰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上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

    “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名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

    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

    “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比喻,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在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曲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你,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也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的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绝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

    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一两天,其中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

    “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断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象,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有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

    “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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