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终上——要认识到,这决不是终点,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标的一个连接点。要在困难和挫折
中突破,首先要战胜自己。
问: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请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谓追求,就是不满足自己已有东西,力图在生活和艺术中有新
的发现。但关键的问题是追求什么。关于这一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欢利用
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制造故作惊人的作品;我喜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实际上是
真正惊人的东西。有些巨大的东西往往在日常细碎之中。河流越是宽阔,表面上越是看不见
波浪。你在生活中发现的新现明,新因素,新品质,这是生活本身的发展和创造所带来的,
并不是你自己创造的。
因而这种新的发现才能够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你在艺术上的新发现和新创造也正是
这种生活的一种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别出心裁。相反,刻意去追求一种时髦
的、商业性的、刺激性的,甚至举办一个生活的怪胎展览会,而标榜自己有新追求历史将证
明这种“前进”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着走罢了。
问:请以你的作品为例,谈谈你是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的。
答:我曾经一再说过,我最为重视自己生活中的体验,而不重视那些道听途说的生活故
事。自己对所表现的生活缺乏一种深切的体验,故事再生动。也不可能写生动。文学作品光
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种吸引力,但很难打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
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动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
能用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去打动读者的心。我常常选择我自己体验最深的生活题材来表现,比
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如果我没有困难时期在学校的那段生活体验,我
就不可能进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创作。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历和这个
经历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人生》。实际上,作为故事来说,我听过无数
比这两个作品更为有趣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没有深切的体验,因此这些故事再绝
妙我也不可能写好。当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体验都可以作为写作题材的。
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大环境中加以思考和检验,看其
是否具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情绪误认为时代的思想情绪。一定要从自
己的生活体验中寻找到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写自己熟悉的
生活。但仅此还不够,应该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时代和社会和高度去认识。
问: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你的创作习惯?
答:第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极其艰难。在很多情况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
的。在动笔之前是漫长的构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放纵思绪,使其达到恣意泛滥的程
度。不急于形成一种写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双被打烂,试图
寻找更好的选择。经过许多次的反复,知道自己在这一题材领域中再没潜力可挖的时候,才
开始动笔。极重视动笔前的准备,但不拟定详细的提纲,只记下一个大的情节发展脉络和要
点。我的体验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首先要变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头脑里记不住的,
即使记在纸上也不起作用。
写作时喜欢一鼓作气,从始至终保持同样激情。最怕写作过程中情绪被意外的干扰打
断,什么地方被打断了,什么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块疤痕,即使后来精心修补,也很难再是本
来的面目。为了保持生活的逼真感,常选择和作品很相似的环境中写作,这样可以随时将作
品的细节带到环境中去印证,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补充。比如写《人生》时,我
住在陕北一个小县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农村。有一晚上,写德顺凶带着加林和巧珍去县城
拉粪,为了逼真地表现这个情节,我当晚一个人来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完了回到
桌面上,很快把刚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这比想象得来的印象更新鲜,当然也更可靠。
工作时间一般在中午到凌晨两点为最佳。上午睡觉,觉有午休习惯,吃完午饭后用一个
小时看报纸。写作时不愿读书,但每在必须详细读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
日报》、《参考消息》四种报纸。读报是一种长期的习惯,有时所处地方偏僻,读不到报
纸,但必须想办法读到。自我感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休息和调节。因为整天在虚构的世界
里,极想看看当天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奇妙的是,这种时候,读报往往给当天的
写作带来许多新的启发,并且对作品构思的某些方面给予匡正。
工作环境和桌面在外人看来是零乱的,但对我一说却是“整齐”的。因为一切从自己工
作方便出发,使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进行工作。
要求自己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庄地信仰而刻意受
苦受罪。工作中由于艰难而难以忍受之时,闭目遥想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艰辛地跋涉
在朝圣旅途上的宗教徒,便获得了一种力量。但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只是说,为了
达到目标这样一个信念,就得有一种与此相符的工作精神。也有垮下来的时候,这会造成一
种长时间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问:对批评家的意见重视或感兴趣吗?受过些什么启发和影响?
答:很重视。深刻的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些批评
家的文章看了会使人立刻产生一种创作的欲望。对国内文学批评的现状来说,使人感到不满
足的是,有些批评的立足点较低,并且视野也嫌狭窄。
问:谈谈的阅读范围。
答:范围比较广泛。除过文学外,各种门类的书都读一些。对俄罗斯古典作品和苏联文
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杂志中除过文学作品外,喜欢读《世界知识》、《环球》、《世界博
览》、《飞碟探索》、《新华文摘》、《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问:在中国或世界名某种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答:喜欢中国的《红楼梦》、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国外比较喜欢列
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
作品;泰戈尔的《戈控》、夏绿蒂的《简·爱》、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等。这些人都是生
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问:你当前最关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们的社会改革相适应。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
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广阔的,深刻的,迅猛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许多
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文学如何反映这个大改革,已经迫切地需要作家们做出回答。
有些目光敏锐的作家已经写出了反映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对生活深入研究,艰
苦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
问:社会上有人传说你要写《人生》的续集,你是否有这个打算?
答:我没有这个打算。《人生》小说发表后,许多读者就写信建议我写续集。有的人并
自己且写了寄给我看。《人生》电影公映后,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且许多人正
在自己写续集。我也看到了报纸上报道“万元户”要续写《人生》的报道。对我来说,《人
生》现在就是完整的。
对于《人生》这部作品,我欢迎批评界和读者、观众继续争论。但我希望争论以外的其
它宣传能够消失,这种宣传已经使我苦不堪言。我希望自己能平静地工作。
问:你对办好《延河》有什么意见、建议和要求?
答:《延河》曾经是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刊物,发表过许多优秀作家作品。它还扶植
和培养了许多作家。我自己就是通过这个刊物走上文学之路的,因此我对这个杂志充满了尊
敬的感情。
近几年来,文学杂志如林,《延河》仍然做了大量有创见的工作,成绩很大。当然,也
还存在一些不足。我觉得主要是版面反映的题材比较窄,影响了读者面。另外,对于本省创
作力量的发掘,以及发挥自己的长处和特点不够。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改革的形势下,
《延河》本身适应这个形势,在工作方面和版面内容上有个大的改进。
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阎钢同志:
收到你八月十七日信时,我正在搬家,里外一片混乱。读罢你的信,我很激动,这主要
是由于你对《人生》的敏锐的理解所引起的。
这部作品写完已经一年了,你的信重新唤起了我过去几年中为这部作品前后所经历的那
些沉重的思想历程、感情历程和工作历程;唤起了我对这部作品在那些“老熟人”的深沉的
回忆——我把他(她)们送到读者面前时,像刘立本出嫁巧珍一样只是感到终于了结了一桩
沉重的心事,长出一口气,以后就淡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由人去看去说吧。现在
你把这些人物又引到我的眼皮底下,使我的心不由又为他(她)们震颤起来。
是的,避免人物的简单和主题的浅露,正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尽力追求的,我自己也很难
确切地说出这部作品的全部意思来。我当时只是力求真实和本质的反映出作品所涉及的那部
分生活内容。当然,我意识到,为了使当代社会发展中某些重要的动向在作品里得到充分的
艺术表达,应该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把我们时代最重
要的社会的、道德和心理的矛盾交织成一个艺术的统一体,把具体性和规律性、持久的人性
和特定的历史条件、个性和普遍的社会性都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应该向深度和广度追
求。
《人生》显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和广度。我的能力不够,我告诉过你,我为这中小东
西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灰心和失望贯穿始终。面对大量复杂的多重的交错关系而一筹
莫展。同时,对主题的发展线索没有深邃地理解的时候,也是作家痛不欲生的时候。就我的
体验而言,这个过程主要是和自己的浅满与无能斗争的过程,收益如何,看你对自己能狠心
到什么程度。
现在我向你谈谈这部作品写作之前的一些零乱的思考。
我国当代社会如同北京新建的立体交叉桥,层层叠叠,复杂万端。而在农村和城市“交
叉地带”(这个词好像是我的“发明”——大约是在你和胡采同志主持的西安地区作家座谈
农村题材的那个会上说的),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
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从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我国广阔的土地上发
生了持续时间很长的、触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社会大动荡,使得城市之是,农村之
间,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
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和返乡加入农民行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
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与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
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
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现代思想意识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
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方面。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精神道德
方面都表现了出来,又是那么突出和复杂。
实际上,世界各国存在着这么个“交叉地带”,而且并不是从现代开始。从古典作品开
始,许多伟大的作家早已经看出了这一地带矛盾冲突所具有的突出的社会意义。许多人生的
悲剧正是在这一地带演出的。许多经曲作品和现代的优秀作品已经反映过这一地带的生活;
它对作家的吸引力经久不衰,足以证明这一生活领域是多么丰富多采,它们包含的社会意义
又是多么重大。当然,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这一生活领域的矛盾冲突所表现的内容和性质全
带有新的特征。
你知道,我是一个血统的农民的儿子,一直是在农村长大的,又从那里出来,先到小城
市,然后又到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农村可以说是基本熟悉的,城市我正在努力熟悉着。相比
而言,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
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我曾经说过,我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
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这是我本身的生活经历和现实
状况所决定的。我本人就属于这样的人。因此,选择《人生》这样的题材对我一说是很自然
的。问题是如何表现,这就是我前面已经简略地谈到我的苦恼所在。
目前我国的文学创作的天地无疑广阔多了,严肃的作家都在努力追求。但正如你指出
的,情况有些“纷扰”,最通常的“流行病”有两种:制造时髦的商品或有震动性的“炸
弹”,不是严格地从生活出发,以“新”的刺激性为目的;另一种是闭着眼不面对生活和艺
术的现实,反正过去的都是永放光辉的法宝,新出现的都叛逆,都应该打倒,老公鸡叫鸣,
总就那么一声!而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在此,最糟糕的是在以上这两种东西互相指责对骂、混
战一场的时候。这似乎是逼迫所有的作家必须在他们之间选择此甲或彼乙,否则,你就可能
会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与以上两种现象毫不相干。但是,在中国,要在作家
的灵魂和工作中排除这些现象的干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平气静地在这种“夹缝”中追
求自己的道路,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对事业的虔诚的态度。在国内有两位前辈作家在
创作和合作生活上对我发生过极其重大的影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同志,一位是健在秦兆阳
同志,他们对文学和从事这个事业都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抱有一种令人尊敬的严肃态度。他们
都直接地教导了我。只是我自己经常时不时露出毛躁的毛病,这是常令我痛心不已的。就我
个人来说,《人生》的写作,一方面是“夹缝”中锻炼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另一方
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向这两位尊敬的前辈作家交出的一份不成熟的作业。
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
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
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
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