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局负责人正在“两会”现场负责接待工作,没有多少空暇时间,便约张淑萍过了春节上信访局。
正月初八是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张淑萍如约而至。梁雨润在认真听完这位“老上访”的诉说后,深情地问她:现在要解决你的问题,你老张有啥想法?张淑萍提出三点:一是想见见当时的办案人,“15年来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听听他们是怎么对我女儿的死因下结论的”;二是要回女儿的骨灰。女儿火化后,因为母亲怀疑女儿是女婿害死的,所以女婿冯振平赌气将妻子尸体火化后的骨灰藏了起来,不让张淑萍等亲人见到;三是要求政府赔偿40万元。对后一条,张淑萍的理由是:“我上访15年,九死一生,身体严重损坏,家庭经济陷入极端困难,这些都是一些官员不干事所造成的。”
“不赔40万,我的事不了结!”谈到这事,张淑萍也没有在梁雨润面前客气。
梁雨润能够成为人们拥戴的“百姓书记”,也因为他是个见难题不回避的干部,所以在张淑萍说话时,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回答她:百姓与人民政府之间的事没有解决不了的,只要我们都有真心实意地解决事情的愿望。“你的事,两个月内解决!”梁雨润还是这个作风。
“当时梁局长说这话时,我心里还不太相信。但说实话,我已经很感动了……”张淑萍在我采访时说。
2005年2月27日下午,梁雨润带着助手王英,从太原出发直奔张淑萍所在的长治市。那天是星期日,他们下榻在长治市宾馆。晚上7点半到的,梁雨润进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当地信访局负责人来一起商量如何解决张淑萍这事。
“她的事解决不了!”当地信访局负责人给梁雨润泼了盆冷水。
“为什么?”梁雨润问。
“15年了,她闹够了,我们也烦透了……”
“就这原因?”
“但不全是。她提出要40万赔偿,天文数字!谁赔她?”
“这就要看我们到底有没有真心帮助她一起解决问题的诚意……”
“嘿,你梁局长可能行。”对方有些嘲讽地给了梁雨润一句不敬的回答。
“你们就没一点解决她的问题的信心了?”梁雨润没有理会这些,反问道。
“基本没有。”
“那好,这个事我亲自来办。一会儿我就去张淑萍家,你们当地的干部就不用去了……”
“祝梁局长马到成功!”
有人对自己分内的事没有干好不以为意,却又不太相信别人会把事情干好。梁雨润心里清楚这层含义意味着什么。
送别当地官员,梁雨润立即带着司机,摸黑找到住在市郊的张淑萍家。省信访局副局长登门造访,让张淑萍一家甚为感动。一番寒暄后,梁雨润直奔主题,恳切地对张淑萍和她家人说:“我这次从太原来,就是一件事:解决老张你的事,不解决我就不回省城!”
时年七十有二的张淑萍眼里立即闪着泪花:梁局长,你大老远来,我一定配合你的工作……我先代表全家谢谢你!
老张啊,你这话说反了,应该是我们要谢谢您老人家。如果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15年哪,你光跑省城、跑北京就不下百次吧?这中间的苦,只有你和你家人才知道……老张啊,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您老今年已过七十了,跟我母亲年纪不相上下。儿女们对老人都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们上了年岁后能享享清福。可你这十几年,不仅没有享到啥清福,反而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不忍心,你儿子、老伴更不忍心!梁雨润说到这儿,转头问张淑萍的老伴和她儿子是不是这样,他们都真真切切地点点头。
老张啊,从你反映的材料来看,我们也得实事求是。对你的问题,应当说各级领导还是很重视的,省委书记亲自出面接见过你,也请北京专家来重新给你女儿做过尸检,但结论仍然是当时长治公安局的意见。再说你女儿的尸体也早已火化了,这个案基本上属于铁案了,再跑也不可能有啥结果。我梁雨润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老张和全家人掂量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再说老张你上访这些年中,仅一次急病住院,自己和政府就都花费了不少钱。现在你年岁大了,家里老伴也得有人服侍照顾,你们二老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儿子、儿媳也担当不起呀!所以说,我们一起来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别再到处跑了……梁雨润一口气讲了近三个小时。
张淑萍老太太终于被感化了,说:要是梁局长你能把我上次说的三个条件处理好了,我就再不给政府和领导添麻烦,老老实实在家安心过日子了。
好,有你这话,我就有信心把事情处理好,现在我马上回宾馆去跟你们市里协商。梁雨润起身道别,最后真诚地对张淑萍说:老张,解决问题需要几方面都实事求是些,你提出的40万赔偿数字,我希望你考虑考虑,长治是个老工业基地,下岗工人也很多,政府有政府的难处。
我会的。张淑萍表示理解。
回到宾馆,梁雨润辗转难眠。他刚才已同长治市委领导通了电话,市里对他来解决张淑萍的问题十分欢迎。
“那好,明天我们就开协商会。”梁雨润说。
“行。”
放下电话,梁雨润心里仍然没有多少底:一是张淑萍到底想要多少钱,政府能给多少,这是个大悬念,最难谈的可能就在这一点上;二是当年办案的公安人员能不能向张淑萍当面认个错,这直接影响到抱怨了15年的张淑萍和她家人对事情处理能否转变态度;第三点相对好处理些,是骨灰盒的寻找与安放问题……
梁雨润一夜未眠。
第二天8点半准时开会。与会的有长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王云亭,市政法委副书记田志明——这位副书记就是当时张淑萍女儿之死的主要办案人。他现在已是市政法委领导,位高职显,能不能对一个普通百姓的陈年旧事处以一种平和之心?梁雨润心头七上八下没把握。另一个当时的办案人现在也不是一般人物,他已经是长治城区公安局的巡警队长,铁杆人物。其他几位职务也不一般:市公安局副局长李江华、市信访局局长晋旭平。张淑萍这边是她和儿子来了。
会议双方相视而坐。梁雨润主持并作了开场白,之后是张淑萍申诉。
那是一段令人声泪俱下的陈述。
接下来是当年办案人员说话。梁雨润的一颗心再度悬起……
先站起说话的是现任长治市政法委副书记田志明。老田的脸色极其凝重,两眼直盯张淑萍,然后开口道:老张啊,这件事已经过去15年了,可我没有想到我们当年办案由于粗心,存在的一些疑点,让你老人家吃了那么多苦……我在这里向你和你的家人道歉!说着,这位市政法委副书记向张淑萍深深地躹躬……
“要道歉的还有我……”这时,另一位当年的办案人霍桂平也站起来向张淑萍鞠躬……
这是梁雨润没有想到的!他顿时欣慰地对张淑萍说:“老张,你看看,田书记他们向你赔礼道歉了!鼓掌——”
张淑萍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妈,田书记他们向你认错了!”儿子在提醒母亲。
这回张淑萍终于醒悟过来,只见她鼻孔一掀,“哇”的大哭起来……那哭声震得满楼摇动,那哭声延续了近一个多小时……
主持会议的梁雨润没有去制止,市委领导也没有去制止,他们只是静坐在那儿默默地与张淑萍一起流泪和叹息。官员们的流泪和叹息,既是一种同情,更是一种内疚。
官员们的几番真诚的致歉,使整个协调会的气氛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好转。“好,当年办案人对自己过去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作检讨,当事人也宽宏大量地谅解了他们。现在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下第二个问题:对张淑萍这些年来因申诉造成的身体健康和家庭困难给予一定的救济问题……”梁雨润因势利导地重开议题,“当事人张淑萍原先提出40万元,这个数目显然太高了。老张你再重新实事求是地说个数……”
张淑萍挘藪{眼泪,说:看在市里领导和刚才两位办案人的认错态度,我只要15万了!
梁雨润转头问王云亭书记:怎么样?
对方面显难色,说:长治市的财政情况并不太好,现在转制的国有企业还有几万人的安置问题尚没有解决。老张一户就提出15万元困难补偿,政府很难解决。
张淑萍立即抬高声音回应:我这个数是少说了!
政府确实给不出嘛!
那你们说我这15年上访造成的精神损失和经济损失值多少钱?
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再协商……”梁雨润忙打断双方的对峙,一把将王书记拉出会议室,然后问他:市里到底能够给多少?
6万,6万是我跟书记和市长打过招呼的。老王同志这样回答。
能不能再往上升点?这事你们要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张淑萍的问题扯了十几年了,你们市里过去为她没少花钱,光将她从北京和省城接来接去的路费和帮她看病钱就花了有几十万了吧?她的问题不解决,花的钱肯定还会没完没了,这笔账你们算过没有?再说,她的事老解决不了,对长治也有负面影响!梁雨润细说慢讲地耐心做工作……
老王总算点头:那好,我先作下主,8万元!不能再多了!
好,我跟她说去。梁雨润立即返回会议室,对张淑萍和她的儿子说:你们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往下再降降!
张淑萍看看儿子,又回头看看梁雨润,抿抿嘴,说:10万,10万不能再少了。
还有两万差距。梁雨润长叹一声:好,我们再开会协商。
以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为领头的长治市方面的同志重新回到座位后,梁雨润站在与会人员中间,左右看了看,情深意切地说:我梁雨润到长治来办案还是第一次,你们双方都很给我面子。其实作为省信访局负责人之一,每天要处理的信访案不计其数,弄到省里的每件案子办起来难度都很大,但我们还得去办。今天我想请你们长治方面的同志和老张再给我梁雨润一个面子……
“老王同志,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再咬咬牙多给老张1万元!怎么样?”梁雨润探下身子,恳请常委同志。
“哎哟梁局长,你这、这……”老王的脸一下红了,“好好,9万、9万!”
梁雨润大乐,转头又弯下腰杆,问张淑萍:“老张,你给不给我梁雨润一个面子呀?”
这回轮到72岁的张淑萍老人家脸红了:“给,你梁局长大老远的跑来为咱老百姓办实事,我听你的……”
“哈哈哈,好,9万元搞定!张淑萍同志保证从此不再上访!长治市政府给予她全家9万元救助经济困难……来,我们一起鼓掌祝贺拖了15年的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鼓掌——”掌声响彻大楼。
“最后还有一件事:由公安局李江华副局长负责帮助张淑萍同志找回女儿的骨灰盒,你们要同死者生前的丈夫协商好,将骨灰盒放在两家亲属都可以吊唁的地方!”
“没问题。3天之内办妥!”
“好!老张,你还有什么问题?”梁雨润最后亲切地问张淑萍。
“没有了!谢谢梁局长、谢谢政府……”张淑萍早已泪流满面,这回她的泪水是温暖的。
第二章 谁来恢复我的“村籍”
农民王成志等7户村民突然被宣布开除“村籍”,呼天喊地无人应答,直至走投无路。多年后他们感慨万千道:要让百姓不受难,最重要的是掌权的人千万不能踢皮球。
有人曾经戏言,这个社会里最不怕别人挤压的是农民,“大不了回家种地当农民”,这话是许多在官场上不得志者的一句豪言。是啊,农民与世无争,只要守着一亩三分地,不会像城里人和有工作岗位的人那样怕这怕那,大不了你住你的洋房别墅,你当你的高官享你的厚禄,我挥舞锄头镰刀,你总不能开除我的球籍吧?
农民生活在最底层,没有比这更卑微的阶层了。但闻喜县乔庄村的王成志和赵立保、宋宝才、宋天才、许金生、温正奎等7户农民没有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人将他们当农民的权利都要给剥夺了!
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的1994年7月的一天,王成志和赵立保等7户村民突然接到几名本村的“群众代表”送来的一纸“文件”告知:
根据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和《当前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及晋政发〔1994〕18号文件有关规定和县委、县政府文件精神,现有耕地承包期再延续三十年不变(精神)。因全体村民提出对外来户应缴纳土地股份金,所以经村委会研究决定,特定以下三条:
一、对外来户宅基地,应立即交纳每分地500元;
二、对外来户的所分得口粮地,一级地每亩交纳3000元,二级地每亩交纳1000元;
三、期限1995年元月15日。超过期限,则收回一切口粮地,承包田无权承包。
乔庄村委会
1994年7月9日
“这、这没有了承包地,我们还吃什么呀?”
“连宅基地都得交钱,我们不等于被开除村籍了吗?”
“天下哪有这王法!”
王成志、赵立保等7户农民如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我们咋是‘外来户’嘛?”老实巴交的赵立保拿着这份村委会的《决定书》来到王成志家时,差点背过气去。
“我是‘外来户’?当年如果没有我这‘外来户’,乔庄村能有今天的富裕日子吗?”赵立保说着说着,不由老泪纵横起来,“……20多年前,是乔庄村看我会做砖窑活儿,才同意我一家7口人迁到这儿。那时他们就欺负我,做1000块砖才给我36个工分,是别人的几分之一。乔庄村现在发达了,他们还这样欺负我……我跟他们拼了!”愤愤难平的赵立保,操起王成志院子里的一根木棍,就要去找村干部拼个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