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里,干校的几个中年妇女,轮番照应着葵花。
葵花不再哭泣了,苍白的小脸上,目光呆呆的,哀哀的。每当于深夜听到葵花在睡梦中呼喊着爸爸时,看护她的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爸爸落水后的一周,葵花突然不见了。
干校的人全部行动起来,找遍了干校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她。他们又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干校周围两里地,但也未能找到。有人说:是不是去了大麦地?于是就有人去了大麦地。大麦地的人听说小女孩不见了,也都纷纷行动起来,帮着寻找。但找遍了村里村外,也还是没有能够找到她。
就在人们感到绝望的时候,青铜仿佛忽然得到了某种召唤,纵身一跃,骑上了牛背,随即,冲开人群,沿着村前的大路,向前一路飞奔而去。
穿过一片芦苇,骑在牛背上的青铜看到了那片葵花田。
正午的太阳,十分明亮。阳光下的葵花田静悄悄地泛着金光。无数的蜂蝶,在葵花田里飞翔着。
青铜跳下牛背,扔掉缰绳,跑进了葵花田。稠密的葵花,使他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他就不停地跑动着,直跑得呼哧呼哧的,满头大汗。
他在葵花田的深处,终于看到了葵花。
那时,她侧卧在几株葵花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好像睡着了。
青铜跑出葵花地,爬到一个高处,向大麦地方向不住地挥着手。有人看到了,说:“是不是找到她了?”于是,人们纷纷朝葵花田跑来。
青铜将人们带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暂时,谁也没有惊动她,人们只是围着她,静静地看着。
谁也不知道葵花是怎么渡过了大河,又是怎么来到葵花田的。
葵花认定爸爸哪儿也没有去,就在葵花田里。
有人将她从地上抱起。她微微睁开眼睛,喃喃自语着:“我看见爸爸了。爸爸就在葵花田里……”
她两腮通红。
抱她的那个人用手一摸她的额头,惊叫了一声:“这孩子的额头,滚烫!”
许多人护送着,哧通哧通的脚步声,响彻在通往医院的土路上。
那天下午,太阳被厚厚实实的乌云遮蔽着,不一会儿,狂风大作,接着便是暴雨。傍晚风停雨歇时,只见一地的葵花,一株株皆落尽金黄的花瓣,一只只失去光彩的花盘,低垂着,面朝满是花瓣的土地……
第三章老槐树
干校的人,千里迢迢来到这片大芦苇荡,是要劳动,并且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祖祖辈辈都从事劳动的大麦地人,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些城里人的心事:为什么不好好的、舒舒服服地待在城里,却跑到这荒凉地界上来找苦吃?劳动有什么好呢?大麦地人,祖祖辈辈都劳动,可还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想劳动,只是无奈,才把一生缚在这土地上的。这些城里人倒好,专门劳动来了,实在是奇怪得很。许多时候,大麦地人看到,大麦地的庄稼人都收工了,干校那边的人却还在劳作。不止一次,大麦地人都已在梦乡里了,却被干校那边干夜活的人的歌声与号子声惊醒。“这些人疯了呢!”醒来的人,在嘴里叽咕着,又翻身睡去。这些疯了的人,越是刮风下雨,就越干得起劲。大麦地人常常干干净净的,而干校那边的人倒常常泥迹斑斑的像从泥坑里爬上来的一般。
干校那边的人必须劳动。
那么,总是要往那片葵花田跑的葵花怎么办?总不能抽出一两个人来专门照料她吧?她父母又都是孤儿,这天底下竟没有一个亲戚可以托付的。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干校方面就来与地方上联系,看看大麦地有哪位老乡家愿意领养这个女孩。地方上觉得,人家干校对大麦地实在不错,人家的拖拉机无偿地帮助大麦地耕过地,人家还出钱给大麦地搭了一座桥,还派人到大麦地人家的墙上画画儿,现在人家有了难处,应该帮人家分忧,便说:可以试试看。
干校方面怕大麦地人觉得责任太重大,说:也可以说是寄养。
干校有人曾建议将葵花送进城里,然后交由谁家抚养。他爸爸生前的几个朋友不赞成:“还不如交由大麦地人抚养,一河之隔,那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我们也好照应这孩子。”
在干校方面将葵花送过来的头天晚上,大麦地方面的高音喇叭在黑暗中响了,村长很郑重地向大麦地人宣布了这件事情。后来,他一连重复了三遍:明天上午八点半,人家将小闺女送来,地点在村前的老槐树下。村长恳切地希望,大麦地人家,都来看一看。最后一句话是:
那小闺女,长得俊着呢!
哑巴青铜,耳朵却很灵。虽然是在屋里,外面高音喇叭里所说的,却一字一句,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晚饭吃了一半,他不吃了,出了门,牵了牛,朝外走去。
爸爸问:“晚上牵牛出去干什么?”
青铜没有回头。
哑巴青铜在大麦地人眼里,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哑巴,也是一个行为十分古怪的哑巴。他与所有孩子一样,都有喜怒哀乐,但他的表达方式却是另样。早几年,他遇到伤心的事,常常独自一人钻到芦荡深处,无论怎么呼唤他,他也不会走出来。最长的一次,他居然在芦荡里一连待了三天才走出来——那时他已瘦得跟猴一般。奶奶的眼泪都快流尽了。遇到高兴的事,他会爬到风车顶上,朝着天空,独自大笑。放在十岁之前,假如这件事情,特别让他兴奋,他会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满世界奔跑。大麦地的人至今还记得他九岁那年的冬天,不知是一件什么事情让他兴奋了(一般来说,大麦地人很难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使他兴奋),将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裤衩,跑出了家门。当时,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而天空还正在飘着大雪。几乎全体大麦地人都跑出来观望。见有那么多人观望,他跑动得更欢。爸爸、妈妈和奶奶,一边叫着,一边跟在他屁股后头追他。他根本不听。跑了一阵,他居然将小裤衩也脱掉了,扔在雪上,朝远处跑去。雪花飘飘,他的跑动像一匹小马驹。几个大汉猛追上去,好不容易才将他捉住。妈妈在给他穿衣服时,一边穿一边哭,而他却还一个劲地要挣出去。那些使青铜感到高兴、兴奋的事,也许在大麦地人看来微不足道。比如,他放牛时,在一棵桑树上,发现了一窝绿莹莹的鸟蛋,他就天天藏在芦苇丛后面去看两只羽毛好看的鸟轮流着孵蛋,这一天,他再去看时,发现两只鸟都不在了,心里一阵担忧,就去看鸟窝,只见那一窝蛋,已经变成了一窝一丝不挂的小鸟,他这就高兴了,兴奋了。再比如,河边上有棵柳树死了——死了好几年了,而这一天,他在河边割草,抬头一看,见那棵柳树的一根枝条上居然长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那绿叶在寒风中怯生生地飘动着,他这就高兴了,兴奋了。所以,大麦地人永远也不能知道他究竟因什么事而高兴,而兴奋。
每天,他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的世界,与大麦地孩子们的世界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会用半天的时间看着清澈的水底:那里,一只河蚌在用令人觉察不出的速度向前爬行着。他会一下子折叠出数十只芦叶小船,然后将它们一一放入大河,看它们在风中争先恐后地漂向前方。其中,若有几只被风浪打翻,他会在心里为它们好一阵难过。他甚至有点儿神秘,使人不可想像。有人看见他在一口别人看来根本不可能有鱼的水塘中摸鱼,但却硬是捉住了好几条大鱼。有人看见他常常钻进芦苇荡,在一汪水泊边拍手,拍着拍着,就会有十几只鸟从芦苇丛里飞起,在他头上盘旋了一阵之后,落在水泊中。那些鸟,是大麦地人从未看到过的鸟,一只只都十分的好看。他似乎不太喜欢与大麦地的孩子们玩耍,也不特别在意大麦地的孩子们愿不愿与他玩耍。他有河流,有芦苇,有牛,有数也数不清的、不知道名字的花草与虫鸟相伴。大麦地的一个孩子说,他曾经看见过青铜张开手,掌心朝下,来来回回地在一片蔫头耷脑的草上抚摸了几下,那些草一根根地直立了起来。大人们不相信,孩子们也不相信,那个孩子说:“我可以发誓!”然后,他真的发了誓。发了誓,人们也不相信。那孩子说:“不相信拉倒!”但当大麦地的人总看见青铜独自一人在田野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手上就会有一串用柳条穿起的鱼时,也觉得这个哑巴有点儿不同寻常。
现在是晚上,青铜骑着牛出现在了长长的村巷里。
“这哑巴心里有什么事了。”看见他的人说。
牛蹄叩击着青砖,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青铜的心思被什么牵引着,骑在牛背上居然没有觉得骑在牛背上,更没有注意到那一张张从门里探出来向他好奇地张望着的脸。牛慢条斯理地走着,他的身体随着牛的晃动而晃动,像船在水波上。他的目光,省略了大麦地村,看到的是夏末秋初的夜空:那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浩瀚的星河里,成千上万颗星星在沉浮,在闪烁。
这孩子显得有点儿迷迷瞪瞪的。
踢踏、踢踏……
牛蹄声在空洞的村巷里响着。没有人知道哑巴青铜要骑着他的牛到什么地方去。
青铜自己也不知道。他听牛的。牛愿意将他驮到什么地方,就驮到什么地方。他只想在夜空下游走,不想待在家里。
牛走过村庄,走过田野。青铜看到了大河。夜晚的大河,显得比白天的大河要大,既宽,又十分的遥远。他看到了大河那边的干校,一片灯光在芦荡中闪烁。
大河那边有个女孩,明天早上,她要从那边过来,到老槐树下。
月光似水,泻满一河一地。草丛里,秋虫在鸣叫。芦苇丛里,有鸟受了什么惊动,突然飞起来,在天空里叫了几声,不知飞向了哪里。天空离大地远了许多。天气已经凉爽。一切,都是秋天的景象。
青铜从牛背上跳下来,赤脚站在被秋露打湿的草丛中。
牛昂着头,在看月亮。它的目光黑晶晶的,像两颗黑宝石。
青铜也去看月亮,今晚的月亮是个白月亮,特别的柔和。
牛低下头去吃草时,青铜双膝跪在了草丛里,望着它,用手比划着。他相信牛一定能听懂他的话。他总是与牛说话,用眼神与手势。他问道:“你喜欢葵花吗?”
牛嚼着草。
但青铜却听到了牛的回答:“喜欢。”
“我们把她接到家,好吗?”
牛抬起头来。
青铜又听到了牛的回答:“好。”
他用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他很想抱住它的头。它不是一头牛,青铜从来不将它看做是一头牛。在青铜家,所有的人都将它看成是家里的一员。不光是青铜常跟它说话,奶奶、爸爸与妈妈也常跟它说话。他们有时会责怪它,或者是骂它,但就像是责怪或是骂一个孩子。
牛总是用温顺的目光,看着这一家子人。
“我们就这样说好了。”青铜又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再次爬到它的背上。
它驮着他,走进村子。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它停住了。老槐树下,是石碾。明天上午,葵花将坐在这石碾上等大麦地的一户人家将她领走。青铜好像看见了她——她坐在石碾上,身边放了一个包袱。她低着头,一直低着头。
月亮移到老槐树的上空,一切变得朦胧起来。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钟,葵花准时被干校的人领到了老槐树下。
干校的几个阿姨很精心地打扮了这个小姑娘。一个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小辫上扎着鲜艳的红头绳。脸很清瘦,眼睛显得有点儿大,细细的但却又很深的双眼皮下,是一双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眼睛。目光怯生生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石碾上,身旁是一个包袱。
干校的叔叔阿姨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做她的工作,一切都已经向她说清楚了。
她没有哭。她对自己说:“葵花不哭。”
几个阿姨就一直守候在她身旁。她们或是用手轻轻掸去她衣服上刚沾的灰尘,或是用手抚摸着她的头。有个阿姨发现她的耳根旁有道淡淡的泪痕,就去河边,用手帕蘸了点儿清水回来,细心地将那道泪痕擦掉了。
面对着大麦地人,几个阿姨用目光诉说着:“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
老槐树下,早聚集了很多人。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很多人还在往这边走。他们一边走,一边嚷嚷着。但他们一旦走到老槐树下,看到葵花这小小人儿时,像被什么东西镇住了一般,立即鸦雀无声。
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站了满满一场地,仿佛赶集似的。与赶集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喧哗,最多只有小声的嘀咕。
望着这么多人,望着这么多厚道而善良的面孔,葵花会一时忘记自己的处境,觉得今天很热闹。她抬起头来,羞涩地看着这些人。一时间倒变成她看别人了。但,不一会儿,她就会突然地记起她今天坐在这石碾上,是干什么来了。那时,她就会将头低下去,用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穿着新鞋新袜,是阿姨们买的。
老槐树的叶子,已被秋风吹黄。风大些时,就会有几片落叶飘下来。有片落叶掉在了葵花的头发上,站在她身旁的阿姨,就低头用嘴去吹这片落叶。她的头发在那股小小的气流下,就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葵花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头上,当阿姨用嘴去吹时,她缩起了脖子。这一小小的动作,被在场的人看到了,更生了怜爱之心。
坐在石碾上,有时,她会忘记了周围有这么多人,当自己就是一个人坐着。她会想起爸爸。她又看到了葵花田。她看到爸爸就站在葵花田里。这时,她的眼睛眯着,仿佛是在阳光下。
人们谁也不说话。
太阳越升越高,秋天的太阳又大又亮。
谁家也没有表示希望领养葵花。
大麦地的大部分人家,都不缺孩子。新鲜的空气,明亮的阳光,新鲜的鱼虾和高质量的稻谷,使这里的女人都特别能生养孩子。一生就是一串,若按高矮走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列火车。
“朱国有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孩子,他家应当领养这小闺女。”
“谁说啦?他老婆已怀上了,肚子都挺老高了。”
“还有谁家只有儿子没有闺女的?”
于是,他们就一户一户地分析着。其中有一户,是嘎鱼家。嘎鱼家就嘎鱼一个小子,看样子,他妈妈也不会再生了。而且嘎鱼家是大麦地最富的人家。他家祖祖辈辈都养鸭,他家具有大麦地任何一户人家都不具备的财富。然而,嘎鱼家的人并没有出现在老槐树下。
人们看到了青铜一家人。青铜家就青铜一个男孩,而且还是一个哑巴。但,谁也没有去想他家能否领养葵花。因为青铜家太穷。
青铜一家人都看到了葵花。一头银发的奶奶,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人挤来挤去的,很难站得住,但奶奶拄着拐棍,却就是站在那儿不动。
葵花看到了奶奶。以前,她没有见过青铜的奶奶,现在是第一次见到,但却觉得她像在哪儿见过了。奶奶看着她,她也看着奶奶。她觉得奶奶的头发非常非常好看。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头发,一根一根的,都像是银丝。风吹来时,这些银丝在颤动,闪着亮光。奶奶慈祥和蔼的目光,在她的脸颊上抚摸着。她仿佛听到了奶奶颤抖的声音:“别怕,孩子!”奶奶的目光,无声地牵引着她。
不知是什么时候,奶奶转身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