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在田埂上来回奔跑着,嘘嘘不停。但已吃到甜头的鸭子,即便挨了一竹竿,也不肯离去。还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它们看到它们的主人正心安理得地躺在田边,根本不予理睬,这就等于是对它们的默许。
冬天的阳光下,满世界一片平和。嘎鱼家的鸭,正对青铜家的茨菰田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洗劫。
嘎鱼却撒手不管,躺在松软的草上,接受着阳光的温暖,微睁着眼睛,看着葵花跑来跑去一副焦急的样子。他希望看到的,就是葵花的焦急,甚至是恐慌。这会使他心里感到痛快。葵花跟着青铜一家人离开大槐树下,也是在一天的午后。当时的情景,又在阳光下出现了。耳边响着葵花的嘘嘘声,他闭紧双眼,但阳光依然透过眼帘照到他的眼里。天是红色的。
葵花撵开了这一拨鸭,那一拨又在别处将嘴插进泥里。水面上,有无数冲天的鸭屁股,又有无数因咽茨菰而伸长了的鸭脖子。刚才还是一田清水,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田浑水。一些小鱼被呛得脑袋往田埂上栽。
“不要脸!”葵花没有力气奔跑了,朝鸭子们骂了起来,眼睛里早有了泪水。
无数的鸭嘴,像无数张小型的犁,将茨菰田翻弄着。
鸭们有恃无恐地寻找着烂泥下的茨菰,一个个脸上都是烂泥,只露出黑豆大一粒眼睛。真是一副十足的不要脸的样子。
葵花完全无可奈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大吃她家的茨菰。那茨菰在爸爸的眼中,一颗颗都如金子一般的珍贵。她想跑回去喊家里的人。但这块茨菰田离家很远,等把人喊来了。这茨菰早被它们吃完了。她朝四野望去,然而除了看见有几只鸟在田野上飞着,就再也见不到其他什么身影了。
她朝嘎鱼大声叫着:“你们家鸭吃我们家茨菰啦!你们家鸭吃我们家茨菰啦!……”
嘎鱼却如死狗一般,动也不动。
葵花脱掉鞋袜,卷起裤管,不顾冬天田水的寒冷,下到了茨菰田里。
鸭们这回确实受到了一点儿震动,拍着翅膀,嘎嘎地叫着,逃到了旁边的水田里。那水田是空水田,鸭们在泥里钻了几下,知道没有什么好吃的,就一只一只地浮在水面上,用眼睛看着葵花。有风,它们不动弹,任由风将它们吹到一边。
葵花就这样手持竹竿,站在茨菰田里。她觉得自己的腿脚像被无数的针刺着。这水田若是在夜里,本来是结着薄冰的。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浑身哆嗦,牙咯咯地敲打着。但葵花却坚持着,她要一直坚持到哥哥的到来。
鸭们随风飘向远处。或许是累了,或许是饱了,一只只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不少鸭居然将脑袋插进翅膀里睡着了。
葵花看到这种情景,以为它们不会再侵犯茨菰田了,便赶紧爬上田埂。她用水洗去腿上脚上的烂泥时,只见腿与脚已冻得红通通的。她缩着身体,在阳光下蹦跳着,并不时地看一眼青铜采芦花的方向。
就在葵花以为鸭们已经收兵时,它们却逆风游来,并很快如潮水一般再度进入茨菰田。
葵花再度下了茨菰田,然而这一回鸭们不怕她了。竹竿打来时,它们就跑。鸭们很快发现,葵花的双脚在烂泥里,其实是很难抬动的,它们根本不用那么着急逃跑。它们轻而易举地就躲开了葵花的追击,在她周围如漩流一般迂回着。
葵花站在烂泥里,大哭起来。
鸭们吃着茨菰,水面上一片有滋有味地咂吧声。
葵花爬上田埂,朝嘎鱼冲去:“你们家鸭吃我们家茨菰啦!”
水动,草动,树上的叶子动,嘎鱼不动。
葵花用竹竿朝他捅了捅:“你听见没有?”
毫无反应。
葵花过来,用手使劲推动他:“你们家鸭吃我们家茨菰啦!”
嘎鱼依然不动弹。
葵花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但嘎鱼死沉如猪。葵花只好松掉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好像不是他的胳膊,葵花一松手时,它就扑通掉在了地上。这使葵花大吃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嘎鱼不动,双眼紧闭,一头的乱发与乱草一起在风里起伏着。
葵花远远地蹲下,伸出手去推了一下他的脑袋。那脑袋像一只西瓜,往一侧滚动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葵花轻轻叫了一声:“嘎鱼!”又大叫了一声:“嘎鱼!”随即站起来,扭头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叫:“嘎鱼死了!嘎鱼死了!”
快到村子时,遇上了青铜。
葵花结结巴巴地将她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青铜。
青铜疑惑着,拉了葵花往茨菰田方向跑。快到茨菰田时,他们听见了嘎鱼怪腔调的歌声。两人循着歌声看去,只见嘎鱼撑着小船,赶着他的鸭群,正行进在河里。那些鸭很安静,一副没有心思的样子。风大一些时,河上有波浪,清水就不住地荡到它们的身上,一滑溜,又从它们的尾部重新流进河里。
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青铜让葵花一口咬定:到了下午,他将葵花替换下,让她学习去了,茨菰田是由他来看守的,而他却因为追一只野兔而离开了茨菰田,就在这一阵,嘎鱼家的鸭子进入了茨菰田。
爸爸蹲在遭受浩劫的茨菰田边,用双手抱着头,很长一阵时间,默不作声。后来,他下到田里,用脚在泥里摸索着。以往,一脚下去,都会踩到好几颗茨菰,而现在摸索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碰到一颗茨菰。他抓起一把烂泥,愤恨地朝远处砸去。
青铜与葵花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田边。
爸爸手里抓着一把泥,转过身来,看着青铜。突然,他将手中的烂泥砸在了青铜的身上。
青铜没有躲避。
葵花紧张地看着爸爸。
爸爸又抓起一把泥来,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又将烂泥朝青铜砸来。爸爸有点儿管不住自己了,接二连三地向青铜没头没脑地砸着烂泥。有一团泥巴砸在了青铜的脸上。他没有用手去擦,当爸爸的烂泥再次向他飞来时,他甚至都没有用手去挡一挡。
葵花哭叫着:“爸爸!爸爸!……”
奶奶正往这边走,听到葵花的哭声,便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跑。见青铜满身是烂泥,她扔掉了拐棍,护在青铜的面前,对田中的爸爸说:“你就朝我砸吧!你就朝我砸吧!砸啊!你怎么不砸啊!”
爸爸垂着头站在田里,手一松,烂泥扑通落进了水中。
奶奶一手拉了青铜,一手拉了葵花:“我们回去!”
晚上,爸爸不让青铜吃饭,也不让他回家,让他就站在门外凛冽的寒风中。
葵花没有吃饭,却与青铜一起站在了门外。
爸爸大声吼叫着:“葵花回来吃饭!”
葵花却向青铜靠过去,坚决地站着。
爸爸十分生气,跑出门外,用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屋里拉。
葵花用力一挣,居然从爸爸手中挣了出来。当爸爸冲过来要继续揪她回屋里去时,她望着爸爸,突然跪在了地上:“爸爸!爸爸!茨菰田是我看的,茨菰田是我看的,哥哥下午一直在采芦花……”她眼泪直流。
妈妈跑出门外,要将她拉起。她却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她用手指着前面的草垛,“哥哥采了一大布口袋芦花,藏在草垛背后呢……”
妈妈走过去,从草垛后找到了一大布口袋芦花,将它抱过来,放在了爸爸的面前。随即,她也哭了。
跪在地上的葵花,将头低垂着,一个劲地在喉咙里呜咽着……
爸爸曾有过向嘎鱼家索赔的念头,但放弃了。嘎鱼的父亲,是大麦地有名的视钱如命的人,也是最蛮不讲理的人。跟他去啰嗦,也只能是找气生。
但在青铜的心里,却没有忘记这笔账。
他常常将眼珠转到眼角上,瞟着嘎鱼和嘎鱼家的那群鸭。
嘎鱼从青铜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什么,赶紧放他的鸭。嘎鱼总有点儿害怕青铜。全村的孩子都有点儿害怕。他们不知道,万一惹怒了这个哑巴,他究竟会干出一些什么事情来。青铜总使他们感到神秘。当他们于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看到放牛的青铜独自坐在荒野上的一座土坟顶上后,他们再看到青铜时,总是闪在一边,或是赶紧走开。
青铜时时刻刻地盯着嘎鱼。
这一天,嘎鱼将鸭群临时扔在河滩上,人不知去了哪里。
青铜早与他的牛藏在附近的芦苇丛中。那牛仿佛知道主人要干什么,特别的乖巧,站在芦苇丛里,竟不发出一点响声。当青铜看到嘎鱼的身影消失后,纵身一跃,骑上了牛背,随即一拍牛的屁股,牛便奔腾起来,将芦苇踩得咔吧咔吧响。
刚刚被嘎鱼喂了食的鸭群,正在河滩下歇脚。
青铜骑着牛,沿着河滩朝鸭群猛地冲去。那些鸭有一半闭着眼睛养神,等被牛的隆隆足音震醒,牛已经到了它们的跟前。它们被惊得嘎嘎狂叫,四下里乱窜。有几只鸭,差点儿就被踩在牛蹄之下。
牛走之后,一群鸭子早已四分五散。
青铜未作片刻停留,骑着他的牛远去了。
惊魂未定的鸭们,还在水上、草丛中、河滩上嘎嘎地叫着。
嘎鱼一直找到傍晚,才将他家的鸭子全部拢到一起。
第二天一早,嘎鱼的父亲照例拿了柳篮去鸭栏里捡鸭蛋。每天的这一刻,是嘎鱼的父亲最幸福的时刻。看见一地的白色的、青绿色的鸭蛋,他觉得日子过得真的不错,很不错。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捡起,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篮子里。很快就要过年了。这蛋是越来越值钱了。然而这天早上的事情让他觉得十分奇怪:鸭栏里,东一只西一只,加在一起才十几只蛋。他摇了摇头,找不着答案:鸭子们总不会商量好了,一起将屁眼闭上不肯下蛋吧?他朝天空看着,天还是原来的天,一切都很正常。他提着篮子走出鸭栏,心里百思不解。
他不会想到,那些鸭受了惊吓,将本来夜间要在鸭栏里下的蛋,在入栏之前不由自主地下到了河里。
你被青铜盯上了,就永远地被盯上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青铜瞅准机会,就会骑着他的牛,风暴一般地冲击鸭群。鸭子的下蛋习惯完全被搞乱了,有些鸭子,大中午的就在河滩上的草丛里下蛋。这倒让大麦地的几个总能在草丛里捡到鸭蛋的孩子着实高兴了一阵。
这天,青铜决定不再偷袭嘎鱼家的鸭群了。他要光明正大地干一回。他要让整个大麦地的人都看到,青铜家是不可欺负的。他从家里找出一条破烂被面,将它绑在一根竹竿上。那被面是红色的底子,上面开满大花。他往空中一举,一舞,就像一面旗帜。他挑了一个大麦地小学的学生们放学回家的时间,骑着他的牛,挺直腰杆高高举起破烂的被面,上路了。
嘎鱼家的鸭子正在一块收割过的稻田里觅食。
青铜骑着牛在田埂上出现了。
嘎鱼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警惕地抓着放鸭的长柄铁铲。
这时,很多放学的孩子正往这边走。
青铜突然发动他的牛,向鸭群猛冲过去。那面破烂被面强劲地展开,在风中猎猎作响。
鸭群炸窝一般,逃向四面八方。
青铜骑着牛,表演一般地在空稻田里奔突与旋转。
大麦地的孩子站满了一条田埂,激动不已地看着。
嘎鱼瘫坐在地上。
葵花大声叫着:“哥哥!哥哥!”
青铜用手一拉缰绳,牛便向葵花跑来。他跳下来,将葵花送上牛背,然后牵着牛,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葵花很骄傲地骑在牛背上。
嘎鱼躺在地里哭起来。
晚上,嘎鱼被他爸爸绑在了门前的大树上,狠揍了一顿。他爸爸本来是要拉着嘎鱼到青铜家算账的,路上遇到人,得知嘎鱼前些日子让鸭子吃了青铜家茨菰田里的茨菰这事后,当
众踢了嘎鱼一屁股,随即拉着嘎鱼,掉转头回家了。一回到家,就将他绑在了大树上。
天上有轮月亮。
嘎鱼哭着看月亮。有几个孩子过来围观,他冲着他们,徒劳地踢着脚:“滚!滚!……”
要过年了。
热闹的气氛一天浓似一天。大麦地的孩子们在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他们在大人们兴高采烈地忙年的时候,也会不时地被大人们所支使:“今天不许出去玩了,要帮着家里掸尘。”“去你三妈家看看,磨子还有没有人在使?要磨面做饼呢。”“今天鱼塘要出鱼,你要给你爸提鱼篓。”……他们似乎很乐意被大人支使。
已经有人家在杀猪了,猪的叫喊声响遍了整个大麦地。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沉不住气,将准备在大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早上放的鞭炮先偷出来放了,噼里啪啦一阵响。
村前的路上,人来人往的,都是去油麻地镇办年货或办了年货从油麻地镇回来的。田野上,总有人说着话:“鱼多少钱一斤呀?”“有平时两倍贵。”“吃不起。”“过年了,没办法。吃不起也得吃。”“镇上人多吗?”“多,没有一个下脚的地方,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来。”
青铜一家,虽然清贫,但也在热热闹闹地忙年。
屋子是新的,不用打扫。其余的一切,妈妈恨不能都用清水清洗一遍。她整天走动在水码头与家之间。被子,洗;衣服,洗;枕头,洗;桌子,洗;椅子,洗……能洗的都洗。门前的一根长绳子上,总是水滴滴地晾着一些东西。
过路的人说:“把你家的灶也搬到水里洗洗吧。”
青铜家的干净,首先是因为有一个干净的奶奶。妈妈在进入这个家门之前,是奶奶在爸爸前头先相中的。理由很简单:“这闺女干净。”奶奶一年四季,每一天,都离不开清水。大麦地的人总能见到奶奶在水码头上,将水面上的浮草用手轻轻荡开,然而用清水清洗她的双手与面孔。衣服再破,被子再破,却是干净的。青铜一家,老老少少,走出来,身上散发出来的都是干净的气息。奶奶都这么大年纪了,不管是什么时候,都闻不到她身上有什么老年人的气味。大麦地的人说:“这个老人干净了一辈子。”
这个家,今年过年,无论是老,还是小,都不能添置新衣。他们家人,现在都穿着光棉袄,套在外面的衣服,都脱下来洗了。过年时,他们没有新衣服,只有干净的衣服。青铜与葵花特殊一些:青铜的旧衣早在几天前就脱下来洗了,然后送到镇上染坊里又染了一遍;而葵花过年时,将会有一件花衣服,那是妈妈出嫁时的一件花衣服改的。这件衣服,妈妈没有穿过几次。那天,妈妈见实在挤不出钱来给葵花扯布做件新衣,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这件一直压在箱底的衣服。她拿出来,对奶奶说:“过年了,我想把这件衣服改出来,给葵花穿。”奶奶说:“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妈妈说:“我胖了,嫌小了。再说,岁数也大了,穿不了这样的花衣服了。”奶奶把衣服拿了过去。
奶奶的针线活是大麦地最好的。这一辈子,她帮人家裁剪了多少件衣服,又帮人家做了多少件衣服,记也记不清了。
她用了两天的时间,为葵花精心改制了一件花衣服。那衣服上的大盘扣,是大麦地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得出来的。葵花穿上它之后,全家都说好看。葵花竟一时不肯脱下来。
妈妈说:“大年初一再穿吧。”
葵花说:“我就穿半天。”
奶奶说:“就让她穿半天吧。可不准弄脏了。”
那天,葵花要到学校排练文艺节目,就穿上这件衣服去了。
老师与同学们见到葵花走过来,一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