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所去抓他们,让邻居和学校都知道了不好。一是老百姓太穷了;二是学校也没有把他们教育好,不怪小孩子。
在上小学之前,我大概患了支气管炎之类的病,久咳不止,看了几次医生,没有任何效果。我吃了几次父亲配制的“食疗仙药”,咳嗽霍然而止。
每天清晨,父亲悄悄起床,把钥匙插入锁孔,拧动钥匙收缩锁舌,轻轻地关上房门,生怕碰锁的撞击声惊醒孩子们的睡梦。他冒着刺骨的寒风买回香喷喷的豆浆油条,再唤醒我们穿衣吃饭。
父亲聪明能干,记得小时候和他一起洗澡,莲蓬头的水忽冷忽热,我怎么也调整不好。父亲教我左手握住淋浴器的上水管,右手调节冷热水龙头,只要左手感觉水温合适,就不要再旋转管道阀门了。后来学习物理学的反馈原理,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读《人民日报》的时候,如果有好消息,父亲就高声阅读,脸上笑开了花儿,建立新中国就有他的一份力量啊!父亲忠心耿耿,如果他是县委书记,他一定是焦裕禄那样的人。
父亲也是一个幽默的人。一次,餐桌上有几只用勺匙挖净瓜瓤的西瓜壳,父亲随手拿起西瓜壳,扣在小妹的脑袋上,像钢盔一样的西瓜壳遮住她的眼睛。小妹摸索着双手在原地打转转,逗得全家人几乎笑破了肚皮。
每逢节假日,父亲除了拆洗被褥,安装烟囱,储存大白菜之外,常常围着炉火忙碌,烹制红烧肘子、狮子头、油侵鱼、清炖鸡、米粉肉、鱿鱼海带、清蒸腊肉、炒鳝鱼丝、拔丝红薯、豆豉辣椒、八宝饭、葱爆肉……那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日子!
父亲劳累一生,劳动已经成为他生活的第一需要。晚年住院治病,还站到病房的窗台上擦玻璃,不慎失手,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差一点儿一命呜呼。
“文革”开始后,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熟悉的首长一个接一个垮台,国家政治舞台上演朝三暮四的闹剧,全国爆发血腥的武斗……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父亲忧心忡忡。
人们的嫉妒在“文革”中可以肆意发泄了,一位小科员幸灾乐祸地嘲讽父亲:“武竞天倒台啦!这回看你还找他吧?!”父亲回到家里气愤地咒骂:“老子和武竞天在延安一起吃黑豆的时候,你们这些‘王八蛋’还揣着‘良民证’喊太君,当亡国奴呢!老子把你们解放出来,反而恩将仇报!”
1968年,徐特立老人在北京逝世,父亲神情悲戚,双眼噙满了泪水,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徐老去世了,徐老去世了!再也看不见徐老了!”。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心灵感受巨大的震撼。在此期间,造反派撬开父亲的写字台,掠去父亲的笔记本,笔记本里有徐老寓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有党委书记介绍本单位的“敌情”记录,还有一帖治疗风湿性脊柱炎的中药秘方。父亲为徐老逝世而哭,亦为自己的不平际遇而哭。
父亲给“文革旗手”江青写信,希望得到她的救助,来家里玩耍的小伙伴使“造反派”获悉了这个消息。给江青写信,起到了“请出阎王,镇唬小鬼”的效果,是一种求生的智慧。
“文革”末期,父亲的一位同事的女儿自杀了。女孩子高中毕业下乡插队,横遭公社工作组的禁闭逼供,她以死求证清白。这位同事请求父亲帮助申冤,在那个年月,写申诉信就是向当地的革命委员会挑战。父亲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把申诉信转寄给陈云,使当事人得以解除了自杀叛党殃及家人的政治压力。
感受父亲,解读父亲(2)new
1982年,中共中央关于干部离休的规定传达后,父亲立刻写了离休申请。我劝他,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了,您晚退一年,可以提个条件,我也可以去铁路工作呀!父亲不听劝阻,坚决办理了离休手续。
在记录父亲回忆录过程中,我才理解了:听党的话的观念在父亲的头脑里根深蒂固,对父亲来讲,听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半点儿虚假和含糊。
一家人在议论什么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时,父亲天真地说,不要资本主义的贩毒卖淫,只要他们的小汽车和高楼大厦,就是中国的社会主义。
在“官倒”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父亲讲述了李富春在东北枪毙一名违纪经商的民主联军师长的故事。作为唯一健在的见证人,他把这个情节提供给北京电影制片厂,被李富春、蔡畅诞辰100周年的传记故事影片《相伴永远》采纳。
父亲对于金钱,兴趣索然,从未羡慕过别人的洋房汽车。晚年,社会巨变,父亲多愤愤言,忧国忧民之情重,使他郁郁寡欢。
紧闭的门窗阻隔不住市井民风的吹佛,父亲开始在家中愤愤然:今天有几名老工人对我说,现在的领导头顶礼帽脸戴墨镜,手里再拄一根“文明棍”,就跟汉奸一个模样!父亲似乎有些先见之明:“现在的干群关系,比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前还要紧张!这怎么能行呢!这样长此以往非出事故不可。”
父亲的话音未落,波兰开始闹“团结工会”,中国发生“六四动乱事件”,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华约”散伙……各式各样的“坏消息”接踵而来,父亲心灵承受强烈的震撼。
在兴城铁路疗养院,父亲听了一名党史研究员的报告,知道了罗马尼亚共产党首脑齐奥塞斯库及其夫人被枪毙的消息。他神情焦虑,反反复复地质问,中国会不会变色?难道中国共产党几千万烈士的鲜血白流了吗?中国乱了会对谁有好处?他担心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担心子孙后代又要吃二茬苦受二遍罪。
殚精竭虑的父亲开始彻夜失眠,他双眼通红,像一只关进铁笼的老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与母亲几次激烈争吵之后,父亲出现中风征兆,被我强行送进医院。
我去医院探视父亲,远远望见他坐在医院花坛边沿上,手握砖块敲砸核桃,抠出核桃仁迅速投入口中。夕阳照耀着父亲佝偻的脊背,三三两两的白衣人从父亲身边走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立刻安稳了。父亲正在为自己治疗呀!核桃仁健脑益肾,您希望活下去,理想的破灭并不能熄灭生命的火焰,您还有活着的信念,一定还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会变化成什么模样。
父亲的回忆录片段在报纸上断续刊载。有一天,父亲喊着我的小名:“小平啊,登报纸是不是还要花钱呀?如果是那样,就算啦。可不要做赔本的买卖!”原来,家属院的闲人在他耳边瞎咕咕,干扰了他讲述往事的兴趣。
2000年9月,年逾八旬的父亲终于踏上西行的列车,前往延安朝圣;也要了却他魂牵梦萦的一桩心愿:探询他的人生导师黄祖炎的生死音讯。
列车在浓浓暮色中驶入延安火车站。延河岸旁的亚圣大酒店顶层旋转餐厅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父亲执意不肯去大酒店,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宝塔区政府的招待所,此地恰巧就是黄祖炎当年的家居旧址。
清晨,父亲拽我攀登宝塔山,去寻访他当年居住的窑洞,无奈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抹去了昔日的印记。父亲颓然地呆坐在宝塔的底座上。没有找到往日黄祖炎首长居住的窑洞,父亲耿耿于怀,吃过午饭,他不顾我的反对,执意再登宝塔山,沿着陡峭的石蹬,他奋力攀登,我却紧捏着一把汗,担心发生意外。终于在一面土崖前,发现了两孔废弃的窑洞,当年中央医院的雪泥鸿爪呀!父亲意犹未尽,徘徊半日,恋恋不舍地走下山。
父亲故地重游他曾经居住的凤凰山、北门外、杨家岭和枣园,酣畅淋漓地圆满着心愿。多日奔波往返,他却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地重温旧梦;稍有闲暇,他追忆往事议论今世,顿足捶胸抨击丑恶的腐败现象,袒露出一颗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
不论怎样推算,父亲也是年逾八旬的老人,在与天花、肺结核、心脏病、强直性脊索炎、脑中风等疾病搏斗之后,仍然有健康的体魄,真是生命的奇迹。我只有相信在冥冥之中,苍天一定始终保佑与世无争、清心寡欲的父亲!我多么希望出版一册回忆录来慰籍父亲苍凉的晚年,给他带来稍许的欢快啊!。
父亲的回忆录终于正式定稿。可是我仍然没有真正洞悉他的内心世界,在那片天地里有光明、荣誉和自豪,也有许多黑暗、屈辱、恐惧、愤怒、不平和思索;父亲一定隐藏了许多的史实和隐私,那将是永远的迷,也是我的无奈。我猜想他,尽量展示欢快的人生,来鼓舞他的子孙寻找生活的乐趣,多一点儿生活的理由。
感受父亲,解读父亲(3)new
夕阳余辉之中,父亲独自一人呆坐,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李东平
2005年8月 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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