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程度愣了愣,突然笑了:“好你个常县长,藏而不露啊。高,实在的高!你说吧,多少,这个数行不行?”
马程度又举起了巴掌,这回翻了三下。
常双群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马程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常双群,像盯着一个司空见惯的吸血鬼。又把巴掌晃了四下。
常双群稳如泰山,皮笑肉不笑,继续摇头。
马程度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时势造英雄,咱黑这狗日的更黑。”
马程度又翻了一下巴掌,咬牙切齿地说:“二十五,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弄不出来,你拿了恐怕也烫手。”
常双群终于收敛了冷笑,终于站起了身子,终于怒不可遏了,一口气没有忍住,拍案而起:“老马你狗日的为富不仁,你把我常双群看成了什么人?你居然把我军的一个营房处长拉下了水,这不是毁我长城又是什么?你以为我也是老魏?也是你要喂的驴?你想错了。我不是驴,我是堂堂的共产党领导下的政府副县长,我是个穷光蛋,我什么都不比你多,我就是比你多一身正气多一分骨气,别说二十五万,我告诉你老马,我常双群万金难买。你听说过没有?当年某某前线有这么一幅楹联——老山路上即便铺满黄金龟儿才去,为了人民纵是刀山火海老子不怕。你的那点破钱算得了什么?你的那条路我要是走,百儿八十万我都有了,可是我不能走,也不想走。看在同学一年半的面子上,本副县长给你三点警告,一是立即同魏文建清帐,魏文建如果有一天翻船,你就是罪魁祸首。二是立即同我的第四工程队断绝经济往来,三天之后我派审计人员进驻第四工程队,如果发现有你的勾当在里面,你将接到本县法院的传票。第三,明天一早离开本县,如果在明天中午你没有离开县城,本县的公安机关就有可能以盗窃嫌疑犯的名义拘留你。”
说完,拂袖而去,剩下个马程度目瞪口呆面色如土。
三
蔡德罕终于顺利地拿到了某某企业管理学院的大专文凭,并且成绩比较靠前。但是这张文凭作用似乎不是很大。某某企业管理学院正经八百的本科生都分配不了,他这个函授生当然就更没戏了。韩陌阡找了几个单位帮他联系,一官一兵都不肯拿出钱去打点,自然办不成事。好单位进不去,能够进去的效益又不好。有的还不如在N…017当个五人养鸡场的场长。如此,也就安下心来,继续养鸡及开展其他活动。
突然有一天,已经成为美籍华人的夏玫玫和另外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从天而降。那个女人蔡德罕和柳潋都不认识,夏玫玫介绍说是黄某某,是她先生的姐姐,也是她的远东责任有限公司在中国的总代理,W市分公司的总经理。
夏玫玫最终还是放弃了舞蹈,一则因为年龄大了,二则她又开辟了另外一片艺术天地。夏玫玫于某某某某年冲破了萧天英的严密控制,正式转业,不久之后便同某某某先生结婚,婚后很快就出国了,先后辗转于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地,最后落脚在美利坚合众国。直到羁居他乡,她才发现,舞蹈这门艺术,不仅是在中国军队,也不仅是在中国,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的局限性。凡是由艺术的地方,都是有控制的。艺术这东西控制好了,可以造福于人类,控制得不好,就是社会的祸害,这是她在三十五岁那年从某某某艺术家身上发现的真理。于是她转向另外一种艺术——金钱的艺术。这是放之四海均被接受的艺术。新的亢奋因之也就应运而生了。在金钱的舞台上,同样是可以舞蹈的,思维的旋律和欲望的线条同样可以流畅并且疯狂。当然,她和她的先生终归是文化人,即便挣钱,也不能没有文化和艺术佐餐。当他们含辛茹苦撑起一片天地之后,就为自己的公司取名为远东文化发展责任有限公司。该公司主要针对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澳门和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等地市场,营销古玩、古钱币、古服饰、古文物、古……居然十分发达。
蔡德罕和柳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个平凡的中午接待这么两个特殊的客人。
事情的起因是柳潋回W市探亲引起的。既然是探亲,总免不了要带一些别茨山的土特产。柳潋上头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孩子尚小,柳潋提出来将蔡德罕制作的玩意儿带两件回去给妹妹的孩子玩,蔡德罕财大气粗地说:“好啊,这些东西也算是土特产吧,你拎个十件八件走,反正在这里也没有谁稀罕它。”柳潋没有拎走十件八件,只带了一门小火炮,一辆小坦克,一门多管火箭炮。岂料这一行就引起了一笔天大的生意。柳潋妹妹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拿着这些东西去向邻居家的孩子炫耀,邻居家的孩子眼热,就吵着大人到街上买。独生子女,没有个不娇惯的,邻居家的大人就大街小巷去买。可是这东西是买不到的。后来就找到了远东责任有限公司在W市开的一家工艺品商店。回国观光并且正在该店巡视业务的夏总夏玫玫一看邻居家大人拿的样品,眼睛就直了,赶紧打听这是哪里来的,后来就知道了,原来产地在别茨山的N…017。
夏玫玫当机立断,一个越洋电话就打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然后带着她的代理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N…017。
都是老熟人了,蔡德罕也没有留个心眼,诚惶诚恐地打开了他的“工作室”,让夏玫玫喜出望外。这里几乎囊括了古今中外所有重型火器的模型,工艺精美,造型逼真,计有二百四十六件,建立一个中型展览馆是没有问题了,当然它的价值远远不止开放展览的门票收入,它的巨大价值在于收藏价值。
夏玫玫竭力地掩饰了内心的激动,平静地问蔡德罕:“如果有人买,你卖不卖?”
蔡德罕老老实实底说:“你夏编导是老领导了,你要是喜欢,挑几件去玩就是了,还谈什么卖不卖的事呢?”
夏玫玫说:“这也是你的劳动。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了,我经商了就是商人了,商人是靠钱说话的,我肯定不会白拿你的。你开个价吧,我全部要了。”
蔡德罕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而不知所措了,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才说:“夏编导要是需要,你都运走算了,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夏玫玫蹙着眉头想了一阵说:“这样,一共是二百四十六件,以每件十美元计算,我给你两千四百六十美元,相当于两万多人民币,你看怎么样?”
蔡德罕倒吸了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爷!这一堆铁疙瘩,值那么多钱吗?“夏编导,你不是开玩笑吧,咱蔡德罕是穷点,可咱又不是疯子,你可别耍笑咱,咱好歹也是你的兵呢。”
夏玫玫说:“我这个老大姐能跟你开玩笑吗?我跟你讲实话,这些东西是有价值的,一可以办展览,二可以收藏,我们就先把它命名为工艺兵器吧。要是对别人,我绝不会跟他讲实话。对你嘛,咱们也算是战友你说是不是?这样,给你三千美元,东西我今天晚上就派人来拉走。”夏玫玫说完,关照蔡德罕把东西锁好,就开着黄女士的那辆绿色宝马到汝定城吃饭去了。
蔡德罕却没有心事吃午饭了。愁眉不展地把情况跟柳潋说了,柳潋也觉得这是个意外情况,夫妻二人都拿不定主意,这显然不是一件小事,不是他们两个能够作主的。柳潋灵机一动说,“蔡德罕你别磨蹭了,赶快到留守处去给韩副政委打电话报告,主意由韩副政委拿。”蔡德罕顿时清醒过来了,连饭也没有顾上吃,就跑到留守处去给韩陌阡挂电话,大约等了一个半钟头,电话那边传来了韩陌阡的声音。
“蔡德罕,有急事吗?是不是柳潋又要生孩子了?超计划生育我可是要罚你的款啊。”韩陌阡最近抓反腐败成效卓著,并且终于扳倒了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受到了某某某首长的表扬,并被总部纳入视野,结束了十年正师职停滞不前原地踏步的局面,升任集团军副政委,心情比较好,居然跟蔡德罕开起玩笑来了。
蔡德罕哪有心事开玩笑,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把夏玫玫要买“工艺兵器”的事情汇报了。
韩陌阡听了,在电话那头沉吟一阵,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卖。”
蔡德罕想了想说:“两万多块钱呢,就是让柳潋把它捐给残疾人基金会,也是一大笔啊。”
“蔡德罕我告诉你,我们都不懂,但夏玫玫懂,她既然可以出两万,就说明这东西绝不止两万,她说十万,就不止十万,她说一百万也不要卖给她,千万不要答应。”
蔡德罕拖着哭腔说:“怎么会这样啊,那些小玩意儿就是个玩意儿,它干嘛要值那么多钱啊,我怎么跟夏编导说啊?好好的关系一下子搞得这么复杂……我可真是窝囊……”
“你对夏玫玫说,就说是我不让卖。让她直接给我打电话。”
韩陌阡告诉了蔡德罕一个电话号码。
到了晚上,夏玫玫果然带着几辆双牌座汽车和十几个工人来,随车还带来了一些精美的包装盒和塑板衬垫,按夏玫玫的计划,这些工人今天将工作一夜,以保质保量安全平稳地把这些“工艺兵器”运往大洋彼岸。
可是蔡德罕却出示了韩副政委的电话号码,木木呐呐地说他做不了主,这事得韩副政委说了算。
夏玫玫捧着韩陌阡的电话号码,一时间竟有些梦游的感觉,她原来是有计划去会一会这位“老朋友”的,但她没有想到,老朋友竟抢在她的前面,插手她的生意了。
电话拨通后,夏玫玫喂了一声,那边果然传来了韩陌阡的声音,有些苍老,但仍然是那样熟悉,“我是韩陌阡。”
夏玫玫还没回过神来,眼睛就湿润了,“老阡,我是玫玫。”
“我知道了,我在等你。”
“哦,我会去的。”
沉默。
过了一会儿,夏玫玫说:“老阡,蔡德罕制作的这些小玩意儿我有兴趣,我决定买下来了,他说要你发话。”
“玫玫,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你先到某某市来,我们见面再说。”
“可是我请的工人都来了,你先发话让我把东西拉走,我随后就到你那里去。”
“玫玫,这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为什么?”
“因为你出的价太低了。”
夏玫玫顿时愣住了——怎么,老阡也学会做生意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此话不假,十几年不见,大陆的党政军都成了生意精。
夏玫玫突然笑了起来,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最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也学会了讨价还价。那好,既然与你老阡利益攸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老阡你开个价,五万美元怎么样?”
“夏玫玫你不要老是美元美元的,这是中国,我们习惯用人民币说话。”
夏玫玫心里一疼,韩陌阡在她的心目中顿时变得陌生异常。
好啊,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连韩陌阡这样的人都陷进来了,那还有谁不来推磨呢?如果说在此之前夏玫玫还有一丝顾虑的话,那么她现在完全没有顾虑了,在中国,看来什么样的生意都是可以做成的——只要有钱,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让磨推鬼。
夏玫玫放松了,可是却放松得无边无垠,反而有一种再也看不见依托的空虚的心慌。夏玫玫冷笑一声,说:“五十万人民币。”韩陌阡说:“不行。太少了。”
夏玫玫几乎把手机攥出了水,脸色变得苍白,向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突然疾步走向一个偏僻的地方,狂笑两声:“老阡,你狗日的也太黑了。我出一百万!”
韩陌阡还是那句话:“不卖。你就是给一千万也不卖。”
“韩陌阡,你以为那些东西真是无价之宝吗?”
“夏玫玫,你要明白,无价之宝是没有的,但无价之人是有的。”
“那我就把实话告诉你——超过十万人民币,我买的就不是蔡德罕的小玩艺了。”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的是你。”
“我也把实话告诉你,韩陌阡一贫如洗,但韩陌阡万金难买。”
夏玫玫愣住了,怔了一阵子,恍有所悟:老阡还是那个老阡。这个世界上,哪怕太阳变凉了,青山变老了,星星变绿了,森林变白了,老阡也不会改变。惟有在老阡这样的人的面前,金钱才黯然失色。
“撼山易,撼韩陌阡难?”
“应该这样说,撼不动的是韩陌阡的信仰和人格,这信仰和人格里面,也包括有你夏玫玫的一部分。”
“坚决不卖?”
“坚决不卖。”
“那么你们留下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一、可以把它捐赠给军事博物馆或兵器研究部门;二是可以销毁;三是可以赠送给你一部分,如果你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仅仅是把它作为玩具的话。”
“可这些东西是蔡德罕的财富啊。你这样越疽代庖是不是太不民主了?”
“蔡德罕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队编成内的一名职工,他有国家发给他的薪水。他的时间也是军队给他的,他创造的财富可以视为公物。”
“老阡……你还是我的好老阡。我想见见你……”夏玫玫动情地喊了一声,热泪潸然而下。
“生意不做啦?”
“在你面前,我还能当个生意人吗?一切都是次要的。”
“你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我仍然把你看作是夏玫玫。”
四
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朔阳关的上空,在古老的城墙上回旋,吹奏出洞箫般的低鸣。
在距汝定城一百二十公里的G市华夏宾馆十二层一间豪华客房的阳台上,韩陌阡和夏玫玫相对坐在各自的藤椅上,举行了历史性的会晤。
四十三岁的夏玫玫依然保持着前舞蹈演员的身段,丰姿绰约。而五十岁的韩陌阡却是满脸沧桑了,把双眼皮都长到下面去了。
“老阡,你……老了。”
“你指的是我的头发和我的脸吧?当然了,我已经是半百的人了。可是我没有感觉到我很老。我的心很年轻。当个连长指导员我都能干得下来。”
“啊,是啊,工作着总是美丽的,这是我们一起读过的一本书吧?”
“你能记住过去,我很感动。现在人们好像不太顾得上怀旧了……回去看过萧副司令吗?”
“当然。老爷子现在童颜鹤发,气色好极了。”
“心底无私天地宽啊。我前不久到W市开会,到家里陪老人家喝了一次酒,老人现在已经完全谅解你了。”
“其实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们两代人之间只是生活观念不同,意识形态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候骂我骂得凶啊,简直势不两立。视我为洪水猛兽,居然骂我是叛国投敌,你看这是什么话?我出国只是想寻求一条独立发展的道路,这与叛国投敌风马牛不相及嘛。在他眼里,好像只有老老实实地当兵,才是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某某某某年,长江流域发大水,我汇了两万美元给灾区,你要知道,那时候我在美国是多么艰难啊,那两万美元至少有一半是给别人帮工挣来的。我给别人当过家庭陪读,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读报纸,给资本家擦过玻璃,在大街上卖过报纸。最艰难的时候,我都想逃回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挺住了,当国内有难的时候,我还是把血汗钱拿出来了,骨子里我还是一个习惯于扶老携幼扶贫帮弱的好人。就是那一次,老爷子给了我一句暖话,说,好!挣资本主义的钱,帮社会主义的忙。”
韩陌阡轻轻一笑,“精彩。”
“老阡你说,我们两个——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