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丰说:“那倒也是。你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累命。”
韩陌阡故作轻松,笑笑说:“累命好啊,累命就是干大事的命。你没听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虽然老相了一点,但实际上并不老嘛,这么修炼下去,说不定会接受大任呢,你这个当夫人的,吃点苦头耐点寂寞也是值得的你说是不是?“
林丰笑了,说:“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大任’,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不过呢,我感觉出来了,我嫁的既不是鸡也不是狗,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落俗套的男人。我很满足了。”
然后就说到了夏玫玫。
对于韩陌阡和夏玫玫的关系,林丰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很坦然的。韩陌阡不说,她也不问。倒是韩陌阡自己后来跟她说了,因为在韩陌阡看来,那是一种不正常的正常关系,既然已经有了家庭,无论是从道德还是法律的角度,一个男人都有对妻子说清楚的义务。既然是正常的,说说当然无妨,如果是不正常的,就更有必要说清楚了,说了,心里就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了,韩陌阡希望自己心地一片纯净。林丰对那种关系表示充分的理解,并且以一个女人细微的观察力,准确地分析出了夏玫玫精神中缺少爱抚从而导致多少有点畸形的事实,鼓励韩陌阡继续与之进行适当的交往,并且真诚地帮助她——对于丈夫帮助别人和对别人进行心理把握的能力,林丰是深信不疑的。
林丰说:“真没想到,一个在优越家庭里长大的姑娘,在感情上会落到这一步。”
韩陌阡说:“问题就在这里。她没受过磨炼,她是生活在理想中的,在现实中,她是一个糊涂虫。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无论是生活还是日子,她都不会过得太差。这个人精神境界说单纯很单纯,说复杂也很复杂。但照我看来,她是坚强的,人各有志,她不满足于随遇而安,未必就是坏事。”
林丰不解地问道:“可她为什么要转业呢呢?”
韩陌阡沉思了一阵子,突然说了一句:“她为什么就不能转业呢?”说完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这个问题他过去没有怎么想过,这一想,就是另外一个思路了——别人的思路。一般说来,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总是应该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她是夏玫玫啊,你认为没有道理的事情她不一定就认为没有道理,你有你的艺术,她有她的艺术,你有你的原则,她有她的原则。对夏玫玫这样的人,你不能按照正常的(或者说看起来是正常的)思路来理解她。她的心理轨迹你无法把握,在她那样家庭里长大的姑娘,你今天熟悉了,明天还有可能陌生。
韩陌阡说:“也许,她要求转业不是一件坏事。一个人,只有当他选择了自己最热爱的工作,他在工作中才是幸福的。她希望获得更大的施展天地。”
林丰说:“这我就不懂了,按照我的想法,一个女同志,在军队工作应该是幸运的。部队又没有亏待她。”
韩陌阡说:“亏待不亏待这些问题在夏玫玫身上不起作用,她追求的东西你不理解。”
又说:“其实啊,从根本上讲,女同志都不太适合在部队工作。”
林丰立即反对,“怎么,你也重男轻女?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为什么说女同志就不适合在部队工作?”
韩陌阡说:“我这只是一种理论探讨。你要认真了,我们倒真可以认真地讨论一下。不是说重男轻女,而是说男女有别,性别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分工,性别不一样,分工也就自然不一样。为什么非要坚持男女都一样呢?男女本来就不可能一样嘛。在远古,人类有了初步的理性的时候,男女就有了分工,譬如男人狩猎,女人守家;进入刀耕火种时代就有了男耕女织。而我恰恰认为这种分工是科学的,是符合人性的。男人的性别角色决定了他们就是要征服外部世界,女人的性别角色也决定了她们必须更多地哺育人类自身。过分地强调男女都一样,恐怕会导致一种畸形的性别错乱,最后是男性丧失了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当一个男人,同样女性也会在这种奇怪的蛊惑下丧失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当一个女人。”
林丰吃惊,她没有想到丈夫的脑子里还有这样的想法。林丰问:“照你这样说来,你觉得我们女性应该做些什么工作合适?”
韩陌阡想了想说:“女性的角色说到底就是母亲的角色,父亲的角色注定了他是要成家立业的,母亲的角色则注定了她要守护和哺育这个家,如果说男人更多的是创造物质财富,那么女性则更多的是创造精神财富,男人更注重于征服外部世界,女性则应该更注重于人类自身的健康和成长,包括生命和精神两个方面。让女性去打仗和打铁同样都是对于性别的不合理使用。所以我认为,女性应该更多地担负医疗、教育、服务和艺术等方面的职业,以便合理地使用自己的性别……你现在的工作就比较合适。当然了,你是穿着军装参加这些工作的。但是夏玫玫跟你不一样,她受的制约比你大,或者说她感觉的制约比你大。”
“如此说来,我们穿上这身军装,都是对自己的性别的不合理的使用吗?”
韩陌阡笑笑说:“问题又麻烦了。我的性别观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见解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严格的性别分工是需要一个极其高度的文明的社会背景的,这种分工在本世纪甚至是若干世纪之内都很难尽善尽美。另外,你是搞医的,只要不上战场,就不存在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而上了战场,中国男人就可以铺开人海战术,女人还是应该把伙房的工作做好。”
林丰说:“好像有点奇谈怪论呢,好像又有一点道理。你这个人,脑子里就是要比别人多一些冷僻。”
韩陌阡说:你正好可以把这一点看成是你丈夫的不同凡响之处。
这一夜,两口子说了许多话,在林丰的印象里,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这夜可以看成他们有婚以来最深入的一次交流。
临走之前,韩陌阡又做了两件事,一是将祝小瑜更名为韩小瑜,二是把韩小瑜转学到军区总医院附近的健康路小学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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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
丛坤茗和楚兰是同时离开N…017的,丛坤茗是复员,楚兰是到独立师参加高考文化补习班。她们临走的那天,凌云河撺掇谭文韬去送行。
谭文韬说:“别没事找事了,让韩副主任知道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凌云河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人,前怕狼后怕虎,对朋友缺乏真诚。”谭文韬振振有词地反问:“我怎么缺乏真诚了?朋友遇上麻烦,我两肋插刀。现在课程压力这么大,韩副主任又管得这么紧,那么多人面前,你我去凑什么热闹,亮相啊?”
凌云河用一种讥讽的目光看着谭文韬,看了一阵,说:“你是越来越像韩副主任了,你已经被韩副主任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坚定的接班人了。我看你这辈子完球了,最后恐怕也是跟韩副主任一个毛病,胸怀革命大志,老婆一趟不来。”
谭文韬说:“我警告你,别瞎说,韩副主任的家庭生活很正常,他爱人没来是因为各有工作,你没看见韩副主任办公室和宿舍的玻璃板下面都压着他和他爱人的合影照,两个人亲亲热热的,一点问题没有。”
凌云河问:“老谭你有没有恋爱过?”
谭文韬骄傲地回答:“当然恋爱过,一个活了二十三岁的男人,连恋爱都没有谈过,那也太缺陷了。”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少来这一套,我看你这双眼睛,就是个爱盲,要不就是失恋失得脱水了,你那两只眼珠子里,除了虚伪,一无所有。其实你也看出来了,韩副主任那是以一种假象掩盖另一种真相。要知道,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家庭生活不和睦,是容易招人议论的。”
谭文韬也嘿嘿一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家庭生活不和睦?少无聊。你怎么知道我除了虚伪一无所有?虚伪怎么啦?虚伪往往是必要的战术。我有爱情能像你那样写在脸上吗?你那双眼睛看起来倒是色迷迷的,不过在我看来,虚张声势罢了。不仅韩副主任收拾你,就是犯在我的手下,我也要收拾你。”
“我不犯毛病你怎么收拾我?”
谭文韬说:“你不犯毛病我更要收拾你。你不犯毛病的时候比犯毛病的时候更不讨人喜欢。”
凌云河说:“你这个人也够他妈的假革命的,跟人家相处那么长时间了,人都要走了,你就一点不遗憾?”再叹了一口气说:“我这心里,还真是留恋啊。“
“我没有遗憾,该做的我都做了。”
凌云河怔怔地瞅着谭文韬,像瞅着一个阶级敌人:“你都做什么啦?”
“我告诉你,我们不仅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还制定了近年爱情活动计划。”
凌云河把脸拉成猴状,说:“别臭美了,你这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能有什么爱情计划?我看也亏了有个书呆子楚兰,不是的话,我连攻击你话题都找不到。”
谭文韬哈哈笑了起来,“看看,你中了我声东击西的战术了吧。你以为就你喜欢那个漂亮的,就是你的专利啦?没那回事?楚兰虽好,但名花有主,我早就侦察得一清二楚。我故意制造了一个假象,叫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除了楚兰,你估计我还会喜欢上谁?”
凌云河把眼睛瞪得老大:“你这牲口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丛坤茗吧?”
谭文韬不卑不亢地问:“为什么就不能是丛坤茗?”
凌云河理直气壮地答:“丛坤茗是我的。”
谭文韬再问:“丛坤茗凭什么是你的?根据何在?是白纸黑字了还是海誓山盟了?”
凌云河研究着谭文韬的脸色,发现这片区域上的地物地貌有点油滑,突然明白了,叫道:“哈,你这家伙,搞火力侦察,诱敌深入啊。不过我不对你保密,我是喜欢上了那丫头,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跟她讲,现在不要她决定,但是请她等待,等我毕业了,等她工作安排好了我就去找她。我想我会成功的你信不信?”
谭文韬说:“我当然信了。你这个人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嘛。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过,据我所知,这封信目前还没有到达丛坤茗的手里。韩副主任说了,等凌云河毕业了他会亲手把信交给丛坤茗的。韩副主任又说了,这是好事,但事情总是辩证的嘛,好事办得不好也恐怕会变成坏事。他担心你不能顺利毕业,怕你在女孩子身上分了心,最终被淘汰下来。”
谭文韬话说得不紧不慢,一本正经,不像是临时胡诌。凌云河听得愣了,疑疑惑惑地问:“老谭你说的是什么?我的信真的到韩副主任手里啦?怎么会这样啊,这也太不人道了。老谭你是不是吓唬我?”
谭文韬说:“我刚才跟你说的其他话都是假的,就这件事情是真的。”
凌云河顿时呆若木鸡。
谭文韬没有吓唬凌云河,凌云河的那封信的确是落到了韩陌阡的手里。
凌云河豪气如火,义气如山,而他的悲剧就在于轻信和轻率。当证实了丛坤茗并没有刻意挤兑楚兰,并且坚决要求复员之后,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蛰伏在心中的那份情感再一次蠢蠢欲动,就热火朝天地写了一封信。原来的计划是星期天请假到汝定城,通过邮局发回来。但是这段时间七中队气氛空前紧张,请假十分艰难。恰巧那天潘四眼腹泻,要到卫生所去拾掇一下,凌云河托潘四眼鸿雁传书。据潘四眼说,他是将信夹在丛坤茗那张桌子上的一本《卫生员手册》里的,并且暗示了丛坤茗书里有“密电码”,但是丛坤茗为什么没有及时将“密电码”取走,最终又是怎样落到韩副主任手里,他就不知道了。
凌云河除了自叹倒霉,别无良策,潘四眼所言是真是假,只能是千古之谜了,这种事情是不敢大张旗鼓侦察的。
果然,韩副主任不久就同凌云河开展了第三次谈心活动。
这一回,凌云河就不像第一次那么桀骜不驯了。到了韩副主任的办公室,很正规地敲门喊报告,得到容许进去之后,再规规距距地敬礼,直到韩副主任说了声:“坐下吧”,这才毕恭毕敬地坐下。
韩副主任说:“凌云河啊,知道我是为什么找你吗?”
凌云河说:“是……因为那封信。”
韩副主任点了点头。“你是个明白人。那封信本来不足以让你我都再耗费一次精力,但是,请欣赏你的杰作……”
摊开在韩副主任办公桌上的,不是那封信,而是他这一个月的成绩——战术想定:4点2分,沙盘作业:4点3分,步炮协同:4点5分,而一篇关于《登坛必究》的心得论文,他只写了不足千字,而且避重就轻牵强附会,(奇*书*网…整*理*提*供)韩陌阡只给他判了3点5分。
韩陌阡同时还向他展示了魏文建、谭文韬等人发表在《军事研究》、《人民炮兵》和军区小报上的文章。凌云河清楚,这些成果,在最后都将参考加分的。全中队本月综合成绩统计表上排列的顺序赫然入目,凌云河的成绩在第二十九名。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滑坡。
韩副主任说:“凌云河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某某某某年某月出生的,今年也是23周岁了。这个年龄,在上半个世纪,应该是做父亲的年龄,而居然有人连恋爱都不许你们谈,实在有些不讲道理,本人对此深表同情。”
凌云河被韩副主任的话说得云遮雾罩的,哭不得笑不得,不敢造次,只得继续保持一副老实相,装傻。
韩副主任说:“有些事情啊,就是这样,你想它时它不来,因为它不是你的。有些事情呢,它本来就是你的,你不去想它,该来的时候它也就来了。你说是不是?”
凌云河越来越稀里糊涂,但是必须点头,凌云河起劲地点头说:“是是是,是这样的。韩副主任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名言。”
韩副主任脸色一变说:“我的话,一不可以放之四海,二不是皆准,三不是至理名言。但对你凌云河来说,我的话你必须听,哪怕它臭不可闻你也得听。你要是不愿意听,那就咬紧牙关再听三四个月,最多也就是五个月。五个月之后,你骂我韩陌阡,那是你的自由。”
凌云河一动不动,说:“我不会的。”
韩陌阡说:“一年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奉萧副司令的指示,做了一件事情,用萧副司令的话说,叫作‘保底工程’,就是从W军区几千个干部苗子中沙里淘金淘出一批精中之精优中之优的尖子,通报到各部队,确保这些人参加七中队选拔考试。我可以说,你们这些最终进入七中队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从我的手里滚了几滚,真正的尖子都来了,皆大欢喜。这当然不是为了个人。现在,你们又面临着竞争,成功与失败的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我们还想保底,还是要优中选优精中留精。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越俎代庖,决定性的最后一仗还要靠你们自己打。这个时候,我不希望你们节外生枝。”
凌云河说:“我明白了,我是……我的自控能力不行,韩副主任,我……是动真情了,有时侯,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向她吐露……”
韩陌阡说:“我理解。如果是从朋友的角度,我会为你的这种态度感动的,一个人能够为了爱情而进入不顾一切的境界,不仅值得理解,而且值得尊敬。但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考虑,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热爱军队,有思想,你对学习中国古代兵法和未来战争的一些思考都是很有见地的,有的甚至可以说是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