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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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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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文韬说:“我警告你,别危言耸听。中国战争有中国战争的特点,他有先进的装备,我们有先进的人。”   
凌云河说:“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阿Q。不过,阿Q精神也是需要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就孬种了,我也认为,人,战争制胜的重要因素还是人。问题在于,取得战争胜利的人是什么人?不是那些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人,而是能够看见危机并且付诸紧急行动迎头赶上的人。”   
谭文韬说:“我仍然坚持认为,传统的战法不能轻易否定。韩副主任说,美国的西点军校也在研究我们的孙子兵法嘛。他就那么了不起?”   
凌云河说:“我跟你讲,他研究的不是孙子兵法,而是我们这些自以为在军事理论上学富五车的孙子的后代。我对兵法——也包括孙子兵法,没有你们的兴趣大。我就不相信,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他有多少智慧?他参加过多少战争?他连加榴炮都没见过,他知道什么叫陆海天立体作战吗?不要搞得神乎其神的。没有先知先觉。孙子说,要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这倒是有立体战争的预见。如果我们不把它理解为伟大的想象的话,那就只能理解为吹牛说大话了。现在,有了战斗机,卫星也用于战争了,潜艇钻进海底,‘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才是现实。未来战争是高技术战争,什么样式,什么手段,什么目的,神速和精确到什么程度,别说是两千年前的古人,就是现在的军事家,也很难预料。当然,古代兵法里有些原则对今天的常规战争是有指导作用的,而且有许多要靠今天的人根据今天的现实情况发挥,或者说灵活运用。但要把那些东西作为战争制胜的法宝,就可笑了。我不厚今薄古,但绝不会厚古薄今。”   
凌云河的这一席话,听得谭文韬简直呆了,居然半天作声不得。他不能完全同意凌云河的观点,但是平心而论,他又不能不承认凌云河的见解确实值得深思。谭文韬说:“你也太狂妄了,反权威连鼻祖都反了。你敢在课堂上当着韩副主任的面阐述你的观点吗?”   
凌云河笑笑说:“不是不敢,是时机没到。我现在越来越承认了,韩副主任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不可能对我的新观点无动于衷,更不会排斥。我现在正在琢磨,等琢磨得有条理了,能够自圆其说了,我当然要在课堂上出一把风头。没准会让韩副主任刮目相看,彻底改变对咱的不良印象,你信不信?”   
谭文韬说:“照我看来,其实韩副主任对你也并没有多少不良印象,感觉上他还是挺欣赏你的。不过,眼下咱还是得把炮上的功夫和营群战术弄明白,要是把成绩拉下去毕不了业,你对未来战争再高瞻远瞩,恐怕也没有机会一展身手了。”   
凌云河说:“这是自然,我老凌不是糊涂人,不管怎么说,先把四个兜穿上是当务之急。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现在的情况是,近忧问题不解决,就谈不上远虑。”   
四   
七中队勘查阵地训练也是在瓦岗寨地区进行的。   
站在瓦岗寨地区某处的山头撒开目光之网,东边峻岭嵯峨群峰叠翠,似乎是隐蔽着人间深处的一个重要秘密。北边是朔阳关遗址,虽经千年风化,但那青石垒就的兵城仍然不屈不挠地耸立在中原群山之间的一片沃野上,像是在无语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无语地提醒着什么。西南方就是W军区辽阔的靶场了,起伏的丘陵地带兵房星罗棋布,绿色的植被覆盖着不动声色的各类兵器。这一切,便构成了瓦岗寨地区神秘的军事氛围,古老而又新鲜。   
在从6号阵地向7号阵地转移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二区队的单槐树在收拾器材的时候,顺便向路边吐了一口痰。单槐树这几天有点感冒,嗓子里总有一些不清朗的感觉。这口痰吐得极不是时候,但吐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正琢磨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掩盖这个不光采的行径,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便觉得背后有一股冷飕飕的阴风灌进脖颈子里,心里惨叫一声:糟了。   
回过头去一看,果然是糟了——韩陌阡副主任就站在他背后不到五公尺的地方,一双锐利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盯着他。   
单槐树的心里立刻就毛了。   
韩陌阡不止一次地说过,辨别一个人是不是文明的,需要对他的综合素质进行全面衡量,但是要确定一个人是不文明的,就很简单了,一件小事就能说明问题,譬如他说不说脏话,看不看庸俗下流的图书,会不会随地吐痰。   
韩副主任最憎恶的显然就是随地吐痰。有一次韩陌阡表扬魏文建说,魏文建是个真君子,一个铁证如山的例子是,魏文建有一次在从大队部领教材返回七中队的路上,下了大路,到路边十几公尺的一个垃圾堆里吐了一口痰。   
“一个人,能够在没有任何人在场的情况下,而且还是在公路上,都能做到不随地吐痰,可见这个人是具有很高的文明素养的,这是真文明而不是假文明。”韩副主任如是说。   
这里面显然有一个问题,既然是“没有任何人在场”,那么韩副主任又何以得知魏文建是到路边十几公尺的垃圾堆里吐了一口痰呢?没有人敢问这个问题,只能把它理解为韩副主任的掐指妙算,或者是暗中跟踪,无论是掐指妙算还是暗中监视,都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若干年后,当魏文建成为某集团军一名营房处长并涉嫌经济犯罪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想起了他当年“下到公路边上吐痰”的事情,此人就是单槐树。单槐树对别人说,魏文建早在十几年前吐痰的问题上就暴露了善于弄虚作假的蛛丝马迹,这个同志会做伪账——这是后话了。   
韩副主任简直是先知先觉,简直是无处不在——当然,他只在你心里最虚的时候出现。   
现在,韩副主任又准确及时地出现了——在单槐树正为不识相地吐了一口痰而高度心虚的时候。但是韩副主任并没有提出批评,就那么用一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单槐树,将单槐树同志注视得心惊肉跳。单槐树惶惶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韩……韩副主任,……我不文明……我改正……”说着,就伸出脚去将地面上的土踩松,就像某种动物拉了粪便之后还会掩埋丑恶一样。   
但是,韩副主任制止了单槐树的行动。   
韩副主任对于单槐树在卫生方面的劣迹早就留意了,韩副主任曾就这个问题四次翻过单槐树的档案,从档案上虽然没有找到这个人卫生欠缺的历史依据,但是,他知道单槐树生活的那个县城是极其肮脏的,他在前几年外调一名预提干部(那时候提干需要到预提对象的家乡调查他的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状况)的时候去过那里,他对那里的厕所(当地人叫茅坑)印象深刻,并且深恶痛绝,根本就下不去脚。就冲这一点,把从那个肮脏的地方脱颖而出的单槐树挑选出来,作为开展文明卫生歼灭战的典型,也不算冤枉他。   
韩陌阡叫过来单槐树所在班的副班长栗智高,韩陌阡对栗智高说:“单槐树同志将他体内一些多余的东西排泄在这里,请你鉴别一下,这是什么行为?”   
栗智高是个有洁癖的人,过来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地上一摊醒目的东西,恶心得两只眼睛东倒西歪,鼻子极其排斥地向上紧耸,但是有韩副主任在场,又不得做出过于娇滴滴的样子——他的过于干净同样也遭到过韩副主任的鄙夷,韩副主任说,爱干净是文明的,干净成癖就不是文明的了,凡事都有个度,过了分寸,同样讨厌。“娇滴滴”这三个字正是韩副主任赠送给他的,就差没说他“妖里妖气”了。   
栗智高当然明白,他此刻必须把立场先站稳了。这个问题好解决,他平时就看不惯单槐树窝囊巴叽的样子,每次检查内务卫生都要跟他打一阵嘴皮子官司。这回好了,总算逮住个幸灾乐祸的机会了。于是他就做出更加厌恶的样子,恶狠狠地看了单槐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这是随地吐痰。”   
单槐树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这是野外,怎么叫随地啊?”   
栗智高看了韩副主任一眼,韩副主任无动于衷,似乎很冷漠地看着他同单槐树辩论。   
栗智高说:“什么叫野外?以你为圆心,以二十米为半径划个圆,全区队都能装进来了。韩副主任说过,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公共场合,你在公共场合做这样做,简直可耻。”   
单槐树哑口无言,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韩副主任,等待他发落。   
韩副主任偏不马上表态,又让周围的几个学员参与讨论。   
谁也不敢马虎,马上就抖擞了精神。大家都知道,既然韩副主任让你讨论,那你无论如何得说个子丑寅卯,否则韩副主任不是说你有抵触情绪,就是说你看问题迟钝或者说你表达能力不行。   
谁愿意落个看问题迟钝或者表达能力不行的评价啊?大家都是要当干部——不,大家都是要当军官的,看问题迟钝行吗?表达能力不行那算什么军官啊?因此,大家宁肯得罪单槐树,也绝不会缄默不语,而且还都想竭力地表达一下“表达能力”。   
如此一来,单槐树就惨了,有人把他的这口痰(单槐树后来坚持说那只是一口唾沫)同农民习气结合起来了,有人把这个问题同现代文明意识结合起来了,有人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同国防正规化、现代化结合起来了,说我们的国家正在从大农业国走向繁荣的工业国,我们的军队再也不是土包子游击队了,我们这些人不是绿林好汉山大王,而是——必须是具有高度教养的现代化的军官,因此提高军官素质,必须从一点一滴抓起,具体地说,就是从这口痰抓起。还有人说,一口痰不是小事,它是一扇窗口,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从它的身上甚至能够看出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讨论之初,单槐树还能咬紧牙关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过的样子,但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多了,单槐树就把心横下了——球,你们就是说上一车皮,老子也不过就是吐了一口唾沫,而且还不是吐在室内。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不信就这一口唾沫你们就休了我。   
想到这里,底气就凭空添了许多,腰杆子也硬朗了许多,两扇眼皮子陡然一睁,大义凛然地瞪向每一个向他发动语言攻势的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英雄气概。心里却在慷慨激昂地臭骂栗智高,这牲口一天到晚妖里妖气的假干净,跑到卫生所跟柳潋套近乎,要来一大堆酒精棉球,尿泡尿也用酒精棉球擦手,这牲口怎么能带兵打仗啊?他也不怕老子半夜里往他被窝里撒耗子屎?   
再骂韩副主任。嘿嘿,这个阴谋家还在搞挑动群众斗群众那一套哩,你管我能管一辈子不成?离开你这黑暗的统治,老子把唾沫——把痰吐到房顶上你管得着吗?   
尽管心里骂得义愤填膺气壮山河,但是嘴里是不敢露出半个脏字的。   
这次讨论持续了半个小时之长,最后的结果是,韩副主任勒令单槐树于明天早操前交出一份“认识深刻、态度诚恳、改正措施有力”的检讨。   
五   
蔡德罕这段时间有一件事情弄不明白。   
自从韩副主任要求大家都必须养成良好的军官生活习惯之后,他就坚持早晚两次刷牙,而且,只要是吃了大葱大蒜,都要狠狠地刷牙。偏偏他是北方人,喜欢吃面条,每次都少不了要啃几颗大葱大蒜,如此一来,牙膏的消耗量就明显地增加了;毛巾必须是白的,被褥不能有气味,还要勤换内衣,也当然要耗去一些肥皂洗衣粉;上厕所不许带报纸了,要买“文明”牌南京产的卫生纸,也算是史无前例的享受了,自然又要增加一笔开支。这样七算八算,十块钱的津贴费每个月就只剩下四块钱了,除了每个月为营外山区学校捐的一块钱,还剩下三块。   
给学校捐款是谭文韬、栗智高和凌云河等几个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发起的,只限于极少几个人知道。但是蔡德罕得到信了,联想到自己童年的苦日子,踊跃参加这一高尚行动。本来大家是不同意他参加的,凌云河还表示可以算他一份,但不要他出钱。蔡德罕坚决不同意,穷是穷点,接受别人的恩赐不是他的秉性,他义无反顾地按月交了那一块钱。这样一来,他每个月只能给他的穷舅舅寄三块钱了。而在此之前,最高峰他每个月给舅舅寄过八块钱。   
他写信向舅舅解释说,他存了一点钱,等三表弟娶亲的时候,他会大大地支持一把的。他的如意算盘是,到那时候,他或许就已经定级成了军官了,支援舅舅百儿八十都是力所能及的。   
可是不久舅舅写信来问他,你说每个月只寄三块,怎么成了十块?先有个三块的汇款单,后又有一张七块的汇款单,咱每个月都要往乡邮所里去两趟,惹得别的军属家都眼红,说是咱强娃(蔡德罕乳名)兴许当了军官。你要是真当军官了,索性再多寄几块,也别分两次寄了,也省得老舅老往乡邮所跑了,也省得别的军属家眼红了。   
蔡德罕就很纳闷,是谁在学雷锋当无名英雄呢?把全中队六十几号人琢磨遍了,虽然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但是韩副主任严格规定不许家长往部队寄钱,大家都是靠几块钱津贴费维持日常必需,恐怕也没有谁能每个月雷打不动地拿出七块钱往他身上补贴。   
后来有一天就想明白了,估计是谭文韬、凌云河和栗智高他们几个人联合干的,集体的力量是无穷的。   
把思路想到这里,蔡德罕心里就很不安——他不想当别人的扶贫对象。再说,给舅舅寄钱是为了报恩,从当兵到现在,报了三年多了。人家说从牙缝里抠出来那是夸张,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至少是牙膏比别人用得少,刷牙的时候多用一点力气,多磨擦几个来回也就有了,这不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又是什么?这是最真实的抠牙缝。   
三年下来,也对得起舅舅一家了。再寄钱,全是心意了,既然是个心意,有多少力量办多少事,也是不可强求的事。可是,让同学们省吃俭用帮他尽这份心意,就不合适了,他拿什么去还他们的情呢?不知道那就算了,既然知道了,他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再发津贴费的时候,他就多了个心眼,密切注视谭文韬等人的开支情况,并且还到军人服务社的小邮所里侦察过,却没有侦察出个所以然出来。   
这天下午政治课的内容是《辩证唯物主义常识》,韩副主任用了一半时间去阐述“一分为二”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然后又补充了一个课题——《官兵关系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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