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拐五洞的话说,大地是一篇名著,每个人都徜徉其中,但是只有极个别的人能够读出大概的内容,也只有极个别人能领会某些实质,在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读懂大地的全部内容,这个人只能是上帝。
祝敬亚说,高斯-克吕格投影实际上也没有解决误差问题,只不过相对精确地设置了一个参照系,给了一个定点的依据。因为地球是圆的,把地球的表面撕开铺展,应该是若干而且可以是无止境划分的不规则平面,而决不可能是一个直角平面。谁知道一根直线到底有多细?谁也不可能弄明白。既然人连一根直线终究有多细都弄不明白,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所有的真理都是相对的。谁能告诉我一根直线应该是多细,我就承认他是上帝。现在看来上帝是不存在的。我们就是生活在谜网之中。正是因为有了永远的未知,才有了永远的探索,否则人将不人。
祝敬亚的理论既抽象又具体,这是不可否认的。而以矮引为自豪的常双群却无暇顾及真理与伪真理的探索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是在一个下午,祝敬亚给学员们指示了七个目标点,交卷的时候,常双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迟疑。判分结果出来之后,常双群的答案有两个在及格以外,其中的一个简直是驴头不对马嘴,差之千厘。
这个结果让教员和学员们均感到意外,而常双群本人则深感震惊。
一个不祥的预感像是一个蛰伏在心灵深处的毒蛇,在这个天高云淡的秋日的下午,正在一截一截地复苏,并且开始噬咬。
常双群在休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抽了三根烟卷,然后以眼神把谭文韬拉到一边,请他指示一下四号方位物。谭文韬用测地机将四号方位物标定之后说,十字线中央位置即是。
常双群俯下身体,将脑袋死死地压在接目镜上,足足观察了五六分钟,再站起身子眼睛里就蒙上了巨大的惶惑,一言不发地又抽了一支烟卷,然后问谭文韬:“谭老一,你知道青山为什么叫青山吗?明明是绿的嘛。”
谭文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常双群为什么会不着边际地提出这么个问题,便回答说:“叫青山可能是一种习惯,再说有些山确实是青的,至少从远处看是青的。”
常双群沉思片刻说:“好像有点道理。军事地形学对于颜色划分得很细。南方的山有黛色的,有赭色的,有嫩绿色的,就是没有说有青色的。与青色相近的颜色有哪些?”
谭文韬想了想说:“最近的应该是蓝色,天蓝海蓝湖蓝,然后就是绿色。”
常双群指着五六百公尺处的一片水网稻田地问:“你说那块稻田是什么颜色?”
谭文韬不是很确定地说:“应该算是黄绿色,那是快要收割的稻子了。”
常双群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背起手来,像是进入某种旁若无人的状态,兀自嘟哝,含糊不清,不知道说些什么。
谭文韬说:“侦察教程对于地形颜色分得更细。黄绿色是暖调颜色,与红色黄色和黑白反差都是很大的,应该是很好区别的。”
常双群笑了笑说:“有没有灰色的稻田和水网稻田地?“
谭文韬开玩笑说:“据我所知,中国没有,东南亚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常双群眨眨眼睛说:“那我就比你强了,我就见过灰色的水网稻田地。“
谭文韬盯着常双群,说:“扯淡。这是不可能的。”想了想又问:“你搞什么鬼?”
常双群面无表情地看了谭文韬一眼,突然脸上倏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靠近谭文韬说:“老谭,你别咋呼,我现在看见的水网稻田地,就是灰色的,铅灰色。”
谭文韬大感意外。“怎么会呢?再好好看看。”
常双群说:“我看过十遍了,没错,就是铅灰色。”
然后以极其低沉和肯定的声音说:“我的眼睛坏了。”
谭文韬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常双群说,腔调都变了,说:“你不要瞎说,不要无病呻吟,也许你是太疲劳了。”
常双群苦笑了一声说:“但愿如此。老谭我告诉你,我有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教员说的是红色墙角,我看的是无色,我刚才标定的是山脊线左边的那个墙角,跟教员指示的那个方向南辕北辙。这是色盲症状。”
谭文韬伸手拽了常双群一把,低沉地喝了一声:“这话不要再说了,传出去不得了。”
常双群抬头看了看远处,再回过头来向观察所的人群扫了一眼。点点头说:“我明白,再观察几天吧。如果确实,那就不能怨我不努力了,那是老天爷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了。”
二
谭文韬一个晚上都很注意观察常双群的表情。
常双群的脸上没有表情。常双群倒是显得泰然自若,吃饭的时候反而安慰谭文韬说:“你愁眉苦脸地干个球,好大个事吗?砍头还不过是个碗大的疤,这个球毛病它能把我怎么着?大不了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嘛。打起背包就出发。你吃你的饭。”
好像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身上,好像问题是出在谭文韬的身上。
谭文韬说:“这样不行,要想办法。”
常双群说:“我看书了,这熊毛病没球法子治。”
谭文韬说:“今晚我跟凌云河和魏文建商量一下,采取果断措施。这件事情作为一项核心机密,严格控制在我们四个人的心里。”
常双群无动于衷,想了一会才说:“重点课程全都铺开了,大家都很紧张。我看就不要让弟兄们牵涉精力了。”
谭文韬当时没有表态,但是晚上快熄灯的时候,还是把凌云河和魏文建叫出了宿舍,三个人就蹲在操场外边,以篮球作为掩护,召开了紧急会议。
凌云河和魏文建听谭文韬介绍了情况,也是吃惊不小。
魏文建问:“严重吗?”
谭文韬说:“看来是比较严重,连红蓝铅笔都区别不开了。”
几句话一说,三个人便陷入了沉默。
秋风已经凉了,空气中有些潮湿。谭文韬打了个寒噤说:“封锁消息是第一重要的,除了我们四个人,任何人都要防范。尤其是要警惕三个区队长和潘四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有保护方案。现在正在进行地形科目,野外作业,涉及到色彩的内容多,弄得不好就会暴露。本星期之内,作业的时候,我们三人至少要有一个人在老常附近,进行形状暗示。还不能把动作做得太明显了。老魏你们两个一直是指挥和操作配合的对子,恐怕更方便一些。这事你多留点神。”
凌云河说:“这个星期过去了,往下会好对付一些。案头作业不要紧,就是标图一关要格外注意。今天晚上我就把各色铅笔刻上记号,明天出发之前跟老常换过来。图纸和其他器材上的记号明天以后再说。”
魏文建说:“还要考虑长远计划。老常心里有障碍,近期恐怕在治疗方面不敢有动作。凌云河你不是说丛坤茗的父亲是眼科大夫吗?你做个动作,编个故事,请丛坤茗的父亲作个书面诊断,哪怕是临时恢复措施也行。反正色盲不是个要命的病,混过这一关就行,以后他可以搞政工或者蹲机关嘛。”
凌云河说:“行,起不起作用我们都试一试。老谭你还得做老常的思想工作。这家伙性子硬,别自己沉不住气先露了马脚。”
谭文韬说:“现在方案基本上明确了,一是消息保密,我们三个共同负责;二是器材保障,老凌重点负责;三是操作保护,以老魏为主;四是治疗保健,老凌多想办法,可以在不透露事实真相的前提下跟丛坤茗商量一下。我老家有个名气很大的中医,我也写信求教。五是思想保证,要稳住老常的情绪。我先介入的情况,这一点由我多操点心。大家想一想,还有没有遗漏的细节。”
凌云河想了想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跟拐五洞暗示一下,他要是留心了,会解决很大的问题。”
谭文韬断然否决,说:“不妥。祝教员这个人绝对是个好人,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他。但有一条,他书生气太浓,又特别仗义,一旦帮忙,他恐怕做不到滴水不漏,我担心他帮忙太过反而引起别人注意。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急于告诉他。”
魏文建点了点头说:“老谭想得细,有政治头脑。”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将保密和保护方案反复推敲了,这才分手。
常双群睡在上铺,和凌云河中间隔着马程度。马程度的床已经空着了。
是个阴天,窗子紧挨着常双群的铺,有丝丝缕缕的秋风从窗框的缝隙里钻进来,在耳边敲打出哧哧拉拉的声音,像是山野漫不经心吟唱的小夜曲。
谭文韬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熄灯了。黑暗中常双群向床沿伸出一条胳膊,便有人在这条胳膊上捏了一把,凭感觉常双群知道这是凌云河。
常双群说:“睡吧。”
恍惚中便看见几个人影散了去,各自在自己的铺上作了一番手脚,一切便都静了下来。这个时候,便有一种很热的东西从常双群的心里滋生出来,很快地弥漫在这间包容了二十多条汉子的空旷的房间。他当然知道谭文韬和凌云河他们去做什么去了,这是一种无需语言表达的情感。
炮手的宿舍就像一片海洋,每到夜深人静,海面平坦而潜流涌动,年轻的梦犹如血气方刚的风帆,在各自的区域里动荡漂泊,雄性的生命在深沉的鼾声中犹如隆重的马蹄,掠过梦幻的草原,在长空下纵横驰骋。这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古井,思维的线条恰似纷乱的触角,沿着幽暗的井壁尺尺寸寸地向上盘旋,不时碰撞出一阵呻吟或一阵欢呼。这里集中了同一种优秀的士兵和二十多颗年轻的心脏。这里正蛰伏着二十多个浓缩的世界。今夜他们收敛了躯干,在这里安详入梦静若处子,当太阳从从大地的背后款款移来,当嘹亮的号音碾过夜幕在山谷荡起第一声宣言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跃而起呼啸奔腾。
是的,这是优秀的集体。训练相同,服装相同,饭菜相同,甚至连生活方式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把一种精神天长日久地阻塞阻塞到一群同样年轻的肌体,把一种意志不厌其烦地灌输给这些强壮的血管,久而久之,它就变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信念是种子,把它种进士兵灵魂的土壤里,它就会长成精神之树。
可是,却有一棵正在茁壮的并且是出类拔萃的年轻的树干突遭横祸,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派来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虫子,无声无息却又不屈不挠地咬噬它的根须。
常双群久久难以入眠。今夜他领略到了空前的孤独。尽管有几颗诚挚的心在身边热烈地烤灼,他仍然提前承受了生命的寒冷。他感到他已经站在这个绿色方队的边缘了,有一种魔鬼般的力量对他紧抓不放,拉着他一寸一寸地向命运的低洼处滑行。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不久之后的一副景象——身边的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们终于跨过了人生的一段沼泽,踏上坦途,迎着新鲜的春风,精神抖擞地走向九派河之滨太行山脚下,活跃于中原广袤的土地上。而他,一个色盲症患者,一个被炮兵事业所遗弃的前炮兵业务尖子,将无奈地背着一副萎缩的铺盖,只能站在门前的土圩子上,用力地睁开一双分不清红蓝紫绿的迷惘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目送他们眺望他们。那些已经并不遥远的业绩倏然离他遥远了。
色——盲?
色盲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十天之前,他还对这两个奇怪的字眼一无所知。而现在,这个不受欢迎的玩艺儿就像一个赖皮的盲肠,阴阳怪气地长在了他的体内。他想拒绝它,他讨厌这个不速之客。据他所知,他家祖宗三代没有听说谁有这个毛病,他没有思想准备弄上这个尾巴夹在身上,毫无道理嘛。
可是,它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不请自来。命运是多么不可捉摸的东西啊,它偏偏在你最得意的时候给你一个不得意,在你最自信的时候从刺斜里飞起一脚踢掉你的自信,踢给你一个苦涩的无奈。
常双群的苦恼还不仅仅是提干的希望受到了威胁,他突然意识到色盲这个东西在他今后的生活中会产生的巨大的影响,那比能不能当上干部显然还要严重得多。你看上帝考虑得是多么周全?他给了人一张嘴巴,不仅可以吃喝,还可以品尝,他给了人一双耳朵,不仅可以听人说话,还可以听见音乐和一切天籁之音,他给了人一双眼睛,不仅可以看见外部世界的形状,还可以看见一切物体的色彩。
上帝是没错的。
可是有人却违背了上帝的善意安排,他居然只能看见形状而看不见色彩了。使用了二十二年的眼睛在顷刻之间丧失了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功能,如此一来,电视机是不用买彩色的了。星期天他在队部看新闻,他还奇怪这回的新闻为什么全是黑白节目,幸亏当时没有傻乎乎地乱问。他想上帝之所以给人的五官配置得如此周全,无非就是希望人类能够利用这些物件充分地认识和享受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常双群想,他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男人,是应该行使这些权利的,对于彭丽媛的享受,就是听她唱歌,对于杨丽坤的享受,就是看她跳舞。
他想象不出来,如果他看见的永远是她们的黑白面孔,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老是在那里蹦蹦达达走来走去,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她们的美丽是与她们的鲜艳血肉相连的,而他将永远地看不见这个世界上任何绚丽的色彩了。他想如果不出什么太大的意外的话,按道理他还应该在不久的将来与某位女子建立婚姻关系,他希望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希望她脸色红晕皮肤白皙明眸皓齿,可是他能够充分地欣赏到她的漂亮吗?还有那些斑斓的鲜花,天上瑰丽的朝霞,田野里荡漾的青纱,湛蓝的天空和深黛色的海洋,银色的游鱼和碧绿的莲叶……全都远他而去。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肯当一个聋子,而保留对于色彩的接受和判断能力。在人的生命中,色彩的需要比起形状的需要更为至关重要。比起色彩,旋律和气息甚至都可以退居次要地位。一个人一旦失去了对于色彩的接收和判断,这个世界便对他隐藏了一半以上的内容。
嘴角在黑暗中无声地蠕动了两下,常双群笑了,两行温热的泪水从笑开的面肌上蔓延开来,缓缓地爬行于耳根处的发丛里。
三
星期五中午打篮球的时候,凌云河很技巧地摔了一跤,把膝盖内侧刮破了鸡蛋大一块,然后就到大队卫生所去抹紫药水。
这次行动是找丛坤茗咨询有关色盲的医疗方案。偏偏不巧的是,丛坤茗那天中午跟田医助到四中队给一个教员瘫在床上的家属换药去了。柳潋给他消了炎,又很细致地上了一块敷料,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硬着头皮等了十几分钟,丛坤茗还是没有回来,凌云河就不好继续赖下去了,含含糊糊地说走又不走。
柳潋说:“凌云河你干吗猴头猴脑的,心怀鬼胎啊。说老实话,你是来上药的还是别有什么阴谋企图?”
凌云河说:“血证如山,我这腿上分明有伤嘛,你柳潋这么大一双漂亮的眼睛硬是视而不见,对阶级兄弟太没感情了。再说了,你这个小破卫生所,我能实施什么阴谋?就是谋财害命,也轮不到你这儿啊。”
柳潋说:“腿上有伤算得了什么,你们这些豺狼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六中队的崔大山纠缠丛坤茗,也是把腿碰了老大一个口子,一天来换两次药,也不嫌累,每次来也是贼头贼脑的,还干部呢。”
然后拖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