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文韬说:“那我回去交待一下。”
李建武说:“你告诉你们那个鸟副班长,把我的派克笔还给我。开个玩笑他还当真了,想担个赌博罪写检查啊?”
谭文韬笑笑说:“李副营长的指示我可以传达,东西能不能要得来就两讲了。那猴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昨天下午在黄龙坡训练小憩的时候,侯其明跟连队干部叫板抵杠,赢了一个党支部。所谓抵杠,是这支部队的另一项娱乐节目,同“捉鳖”的区别是体力作用大于脑力,但也是很有技巧讲究的,一根擦炮杆骑在两个人的裆下,两人相向而对倚杠挤兑,一是逼迫对方后退,二是将对方撅翻,都算胜利。河南汉子侯其明五短身材,却膂力过人,叫嚣抵遍全连无对手。
李建武见这狗日的过于嚣张,亲自上阵,不料三个回合下来,也是落荒而逃。总结了经验再要扳回面子,侯其明却不干了。侯其明说,再抵就要下赌注了,干抵抵来抵去没球的意思。李建武说,你说赌什么吧,(奇*书*网…整*理*提*供)本营副未必还怕你不成?
侯其明牛烘烘地说,我输了免费给你擦半年皮鞋,你输了嘛……嘿嘿,咱穷当兵的没有皮鞋供你擦,你就把你兜上的那支水笔给咱吧。
李建武说一言为定。两人于是接着抵杠,连续两次,又是侯其明大获全胜。
轮到侯其明索要战利品的时候,李建武却反悔了。妈的那是一支派克笔啊,岂能让这小子轻而易举地掠夺了去?侯其明是个超期服役的老兵了,仗着炮上功夫有两下子,平时就跟营连干部们稀拉惯了,一贯没大没小,不由分说,大呼小叫几乎撵了里把路,差点儿没把李副营长撵得屁滚尿流,硬是把那支派克笔抢走了,心疼得李副营长晚饭都没有吃好。
谭文韬去了不久便返回了,出门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侯其明。侯其明没有下来,站在独立房子门口居高临下地朝李副营长喊,“李副营长不讲信用,自己扫自己的威信。输赢乃兵家常事,赢了得支钢笔理所当然。要命一条,要笔没有。”李副营长也恨恨地喊:“你狗日的侯其明等着瞧,下礼拜考核的时候我不让你出洋相你打掉我的门牙。”侯其明当然不吃这一套。侯其明说:“你要敢给我小鞋穿,我半夜里往你被窝里塞冰坨子,让你跟你老婆共同伤寒一下子。”李副营长见吓唬不住这个老兵油子,对谭文韬挥了挥手说:“算球了算球了,大人不见小人怪,老子不跟这猴子一般见识了,下回再找他算帐。咱们走吧,我有要紧的正经事要跟你讲。”
六
某某某某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军干部制度改革,于是乎,这支军队自成立后延续了几十年的直接从士兵中提拔干部(军官)的惯例至此突然中止。未来的基层干部全部来自院校。这年冬天,一道红头命令下来,成千上万个已经纳入“干部苗子”的、在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士兵骨干在一夜之间粉碎了向往已久的前程之梦,同时也使各级首长和机关处于惶惑和忧虑之中。
谭文韬等人又碰巧赶上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
从长远战略上讲,干部全部来源于院校,无疑是改变部队知识结构提高现代化素质的有力举措,但刹车太急,惯性难当,部队面临着许多现实问题。譬如练兵,这些老兵骨干们都是一遍遍熬炼出来的,对于一门炮一个班,性能烂熟于心,性情水乳交融,指挥起来得心应手,组织训练游刃有余。再譬如管理,这些骨干与战士们同寒同暑甘苦与共荣耻分担,彼此之间理解支持情同手足,如果说战士们是一些板块,那么正是这些骨干充当了桶箍的作用,就是靠他们把战士们牢牢地箍在一起,形成一个严密的整体。一律不提,姑且不论这些骨干个人的前途命运,部队管理也的确出现了青黄不接的问题。
荒诞岁月结束恢复高考制度之后首批考入军校的几千名学生官拥向了部队后,果然证实了各级首长的担忧。学生官们初来乍到,面对陌生而强硬的军营生活十分茫然,炮场上操场上局促窘迫,甚至连言谈举止都扭扭捏捏的。别的不说,单是操练口令,他们就喊不出老兵们那气壮山河的效果。显然,他们需要一个很长的适应过程,他们需要适应部队,部队也需要适应他们。而在这些学生官们尚未完全适应和熟悉部队生活之前,在传统的军营文化氛围和新的知识结果尚未融洽地接轨之前,最直接靠近部队的基层管理势必要出现薄弱环节。
各级都纷纷向上反映了他们的忧虑。于是,对于极少数人来说,就峰回路转,又有了好消息——这就是李建武要对谭文韬讲的“正经事”。
到达李建武的临时营部,已经是傍晚了。李副营长的房间支着炭火,暗红的火块将四壁映出了玫瑰色的光晕。屋子里暖暖的,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通信员倒完开水,李建武便挥挥手把他撵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谭文韬立即意识到,副营长这次找他谈话,意义非同寻常。
“谭文韬啊,你是想听好消息还是想听坏消息啊?”
谭文韬有些发懵,想了想才说:“要是好消息坏消息都有,我当然都想听听。”
“那好,我就先讲坏消息。”李建武撮了一撮茶叶扔进军用茶缸里,再将茶缸放在火塘边煨上,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你也不用紧张,你是个老兵了,相信你能正确对待。这坏消息嘛……我一句话说明了吧,你们那些干部苗子恐怕要泡汤。”
谭文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最初的感觉是有一个像虫子一样的的声音在耳朵里飞来飞去,似乎有点不太真切。窗外的大雪还在一如既往地洋洋洒洒,视野里仍然是皑皑无限。除了火塘里偶尔毕剥作响地炸出一星半点动静,万籁俱寂。他茫然地看着李建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或者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呢?一批兵有那么多人,能当上班长的就是十里挑一,一个团的班长副班长又有二百多个,能进入干部部门“干部苗子”花名册的也就是二十来个,可以说又是十里挑一。十分之一乘以十分之一就是百分之一。百里挑一啊。掰着指头算算,现在的这些干部哪一个不是从干部苗子里提起来的呢?
“副营长,你是说……是我一个人不行了还是……还是都不行了?”
李建武抹了一把嘴,噼里啪啦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子,像是要把僵硬的冻脸扇出热气来,扇快活了才说:“统统不作数了。有了新的精神,往后,将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李建武手里捏着一根拨火的棍子,喀嚓一声折成两截,恨恨地骂了一句:“娘的,咱当兵的就这一条闯天下的路子,又被堵死咯。”
谭文韬听得呆了,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这算怎么回事啊,这是为什么?不是干部苗子吗?这可是干部股的花名册啊,怎么说不作数了就不作数了呢?这不是拿我们老兵开玩笑吗?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仍然怔怔地看着李建武,仍然希望他是在开玩笑。
李建武心里也很不是味道。他李建武也是从“干部苗子”的路上成长起来的,他知道“干部苗子”们从“苗子”到“干部”要付出多少努力。可是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作为一个领导,他必须保持冷静,以健康的情绪去感染他喜爱的骨干。何况,路还没有完全堵死呢。
火塘里的水开了,汩汩地翻着花,乳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腾,给屋子里增添了不少暖意。李建武用毛巾裹着茶缸把,端起来给谭文韬添水。
“谭文韬,我说过我相信你能正确对待,也理解你的心情,暂时想不通是不可避免的。遇到这个局面,谁也不会痛快,可是不痛快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远的不说,就说咱军区,各兵种加起来,榜上有名的干部苗子就有两千多人,眼看都是今年明年就要提的,可是……谁料到会有这一招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是块好钢,哪怕是打把铁锹也比别人挖得深。你是老兵,老兵要有老兵的觉悟,老兵要有老兵的风度。我今天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你,你……我相信你不会自杀。”
谭文韬先是不吭气,抿着厚厚的嘴唇,阴沉着脸往远处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开始是冷笑,然后是苦笑。
谭文韬转过脸来苦笑着对李副营长说:“我是你接来的兵,也是你带出来的兵,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想不通,但想不通不等于乱想。不管怎么说,我也吃了三年军粮穿了三年军装。常言说泰山压顶还不弯腰呢,我这个一米八一的汉子就那么没出息?就那么不堪一击?副营长你放心,干部苗子拔掉了,军区标兵班长的骨头软不掉,老兵的腰不会弯。该怎么干我还怎么干。”
“好——!”李建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我李某没看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李建武带出来的骨干,再怎么着也不会当孬种。你能站在这样的高度认识问题,我就没有话说了——我对你的考验正式结束。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吗?现在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好消息。”然后一五一十开讲。
李建武告诉谭文韬,为了保留一批业务骨干,从老兵中抢救最后一批老兵人才,W军区将在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增建一个预提干部培训中队,学期一年半,毕业后定级提干。团党委已经研究了,选送谭文韬和刘海文金广学等十二名“干部苗子”参加考试。
李建武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得搞清楚,十二比一啊,这十二个人当中,你只能是第一,你要是考了个第二那就完球了。考第二名跟考第十二名球的区别都没有。”
谭文韬听了李建武通报了所谓的好消息,愣了半晌。刚刚才死下的那条心,转眼之间又活蹦乱跳了。闷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十二比一,这概率也太低了。”
李副营长笑了,说:“概率是低了点。我看你小子最近是有点疲软,好像没什么把握。以没把握之心打没把握之仗,那当然没有把握了。”
谭文韬的嘴巴张了张,把话又咽了下去。
李建武的脸色陡然一沉:“十二比一概率就低啦?我告诉你,你知道你那一批再加上前一批后一批,这几年我们炮兵接过多少新兵吗?我跟你讲,少说也有七八万,这三茬子兵都赶上这个时候了。七八万兵当中,最后能提起来当干部的,就是这六十三个人,这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你已经从千分之一的可能闯到了十二分之一的可能,较起真来,就是一个刘海文跟你有一比。你当年考大学不是只差三分吗?文化考试我断定他整不过你。玩炮,你一直也是压他一头的,偶尔一次失利不能说明问题,从总体上看,你还是比他有优势。我看这个卵子教导大队你是上定了。不过不能大意,关云长那么大的牛B,还大意失荆州呢。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考砸了,我活剥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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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W军区和下属各兵种指挥机关所在地W市是一座江岸城市,靠近北纬30度。当西伯利亚的寒流在中国北部地区盘旋的时候,这里虽然没有落下纷飞大雪,但也阴霾密布,城市的上空滚动着一股萧瑟的寒气。
机关大院开始放暖气了。
炮兵司令部作训处参谋韩陌阡这几天沉浸在一项十分琐碎的工作当中,W战区范围内各炮兵部队的数以千计份材料越过千山万水,雪片般向他涌了过来,迅速便将他埋没在一大堆表格和数字里。视野里尽是形形色色的诸如姓名、年龄、籍贯、入伍年限和鉴定之类。人物经历各有千秋,但是鉴定却大同小异,无一例外都是“政治思想优良、军事技术过硬、工作能力突出”之类,这些性格迥异、灵魂复杂的人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模具锻压和处理过,成了一个个表面区别不甚明显的统一体。韩陌阡所做的工作就是从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面孔里比较出他们的不同——乍看起来是细微的而其实是实质上的很重要的差异,这些差异将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韩陌阡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显示了极大的耐心和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循序渐进,从容不迫,充分体现了一个高级指挥机关工作人员的良好素质。
就形象而言,韩陌阡并不是那种典型的案头工作者,秀气不足粗犷也不足,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上都看不出有多少锋芒,还往往传染给你一些老气横秋的暮气。但是,你要是在他进入到某种境界的时候,对他进行近距离观察,你就会发现,在他投入到某项工作的时候,他是生动而且富有朝气的。譬如眼下,在对这些来自全军区炮兵尖子进行优劣衡量的时候,他的目光犀利而充满了热情,他的视线在这些姓名上只消耕耘几个来回,便可以触摸出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别,譬如说“优良”,到底是优还是良,优到什么程度,怎么个优法,有什么根据来证明这种优良的成立;再譬如“过硬”,究竟硬到什么程度,谁是最硬的,谁是次硬的,谁的过硬是一贯的并将是持久的,谁的过硬是暂时的可能不是持久的;再譬如“突出”,是偶然的突出还是必然的突出,是先天素质的突出还是后天努力的突出,是在至关重要问题上的突出还是在日常工作中鸡毛蒜皮小事方面的突出,等等。
根据萧天英副司令员的授意,韩陌阡将在近日内对本战区炮兵部队四年来的训练尖子做出一个全面的统计,统计的内容包括:本战区范围内炮兵骨干名单,军区炮兵或军以上机关组织的比武和考核中综合成绩在前五名的人次,单项成绩前三名的人次,重复获得以上成绩的人次,立过三等功以上的人次,纳入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干部苗子的数字和这些人的文化程度、基层管理经验和政治素质修养,他们的爱好和性格优劣……
萧副司令的意思很明白,这个来之不易的预提干部速成培训中队,要确保训练精华的精华。精华不能流失,最后的这个机会,要首先保证尖子能够参加公平竞争,别人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尖子他不能不管。
问题是,怎样才能算是尖子?硬指标有一些,无非是训练成绩,政治表现等等。但是,炮兵业务种类繁多,轻重不一,打实弹百发百中是不是尖子?是。计算诸元万无一失是不是尖子?是。这两种谁比谁更重要?对于士兵来说,前者更重要,而对于军官来说,后者更为重要,对于统帅来说,二者都是重要的。如果仅仅依此衡量,倒不是太麻烦,问题是现实并非这样丁是丁,卯是卯。自然十分复杂。而韩陌阡在扒拉这些材料的时候,却是心平气和不骄不躁,像是沉醉于一种奇特的艺术状态中,以至于夏玫玫几次约他去看她的节目都被谢绝了,弄得夏玫玫老大的不高兴,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讥讽他“又要升官了吧?”
韩陌阡对此一笑了之。韩陌阡甚至比夏玫玫本人更清楚,哪怕她把电话打得像救火警报,其实也没有多大个事。看节目只是一个借口,无非又是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要找他发泄一通罢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天生就有许多缺陷,常常需要一个规格相当的男人去充实和弥补。
按照夏玫玫的观点,所有的人都应该生活在宗教和艺术当中,总统有总统的宗教和艺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宗教和艺术。当官的宗教就是把官当得更大一点,当官的艺术就在于怎样才能把官当得更大,从人格到手段都有一些讲究;乞丐的宗教是吃饱肚子活下去,乞丐的艺术就是怎样才能使乞讨变得更科学更合理一些,付出的劳动和收入怎样才能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