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批评着,说的却不可谓不严厉。
静漪没有发表意见,陶骧只笑着说:“有泳池当然就要有人用,闲着难道养鹅吗?”
他们闲话了一番,用完早点,索雁临看看时间差不多,提出离开。
她进去收拾东西,静漪便对等在客厅的陶骧说:“医院那边,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陶骧却看着她说:“之忓负伤,我也该去探望。”
“不要麻烦了,我替你转达。”静漪说。
陶骧低声道:“我正好要去司令部,顺道的。”
他这么一说,她那不想麻烦他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想想还是不自在,却又觉得他这么做,在他的立场并没有错。竟因此就更觉得这理所当然十分别扭。
她同三嫂一起过去陶老夫人那里告辞。
陶骧等在外面,十足十的耐心。
索雁临看看静漪,说:“我看牧之的态度还好的。”
静漪回头看了眼往外走的陶骧,心想他人前的表现当然是好的,难道她的表现不好吗?
“嗯。”她含糊地应着。
陶夫人和符黎贞、许雅媚等人此时正在陶老夫人处,除了她们,老姑奶奶们也在。索雁临是第一次见到同一个家庭有这么多有亲缘关系的女子聚在一处,更不要提她们个个儿都目光如炬、还有几位简直来意不善。她虽大方从容,应对起来仍觉得需处处小心,忍不住看向静漪——她从进了门就保持着恬淡的笑容,不过分地笑,也不过分地说话,虽然时时处处有人注意她,她好像也并不因此有格外的压力——她禁不住佩服静漪。
陶老夫人发话让静漪跟嫂子离开,陶夫人起身亲自将她们送了出来。
“过去好好歇着。这两三日必定劳累。只是三少奶奶要费心了。”陶夫人后面那句话是对索雁临说的。
“陶伯母,这是应该的,算不得费心。小妹日后,还要多劳伯母照顾。”索雁临边走,边说。她见陶夫人微笑,想是懂了她的意思,索性道:“小妹年岁还小,恐怕对待长辈有不周到的地方。陶伯母在祖母和各位姑祖母们面前多多担待。”
静漪挽着三嫂的手臂,心想三嫂说这话,婆婆不要多心才好。
她略低了头,心里虽是这么想,并不想让婆婆看出来,再让三嫂尴尬。
陶夫人微笑着,看了眼静漪,说:“三少奶奶请放心,若说到如何在上人们面前尽孝,恐怕我那顽劣的小女儿,都要向静漪学着点呢。”
索雁临听了这话,笑道:“我还真就是担心我们小妹孩子气的很,刚过门,什么都不熟悉,有些不周到的地方。”
“三嫂。”静漪微笑着。
索雁临这才向陶夫人告辞,和静漪走了好远出来,才说:“陶伯母厉害着呢,你日后可要留神些。”
静漪没吭声。
三嫂刚刚说的话,俨然家长,然而婆婆的回应,也确实机带双敲。她又不便把这两日的事对三嫂和盘托出,只好听着。
索雁临当然没那么容易被她蒙混过关,说:“陶家别人且不提,就那几位老姑奶奶也够人受的。我不是挑唆,只是要你留神些。大宅门里的日子,自然是要步步为营的。”
静漪见陶骧已经在车边等她们,便说:“三嫂也是的。又不是家家如此,难道我们家里也要你这样?”
索雁临瞪她,说:“我把你这个鬼丫头……人家和你说的是心里话,你却拿我的话来堵我的嘴。是呀,在你们家里也要这样!”
“瞧三嫂急的,你们我们的,谁不知道程家复杂,大姑子小姑子最多,真辛苦三嫂了。”静漪打趣雁临。
雁临无奈地看着她,说:“难怪知道我要来,无暇表妹一个劲儿的让我看看这家里到底什么状况。我总算知道她的意思了。”
“你不要和她说这些,况且真的没有什么。”静漪低声道。
雁临看看距离她们只有十来步远的陶骧,想她们姑嫂独处的时候还有,也不着急这会儿就说。
静漪好不容易等着雁临不再追问,巴不得快些上车离开。雁临见陶家里里外外正忙着张灯结彩,想要细细看看,倒被静漪推着上了车。
陶骧亲自驾车送她们走。让马行健带着人后面跟着。连同着跟静漪过去的人一起,车队就开出了陶家大院。
静漪坐了前面的位子,索雁临等车子开出了巷子,便对陶骧说:“牧之,老姑奶奶欺负小十的话,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三嫂!”静漪回头。
陶骧听雁临一说,看了眼静漪。
静漪脸红了。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四)
“我不过打个比方,小十你急什么?”索雁临笑着说,眼望着陶骧,“我看姑奶奶是十分严厉的样子。我小时候,我家的姑奶奶可不是这样的。我母亲不肯让我多吃糖,姑奶奶都要偷偷让人拿给我呢。”
陶骧发动了车子,微微一笑,说:“姑奶奶的做派也都不一样。丫”
“可不是吗,我母亲时常提起来,说我家的姑奶奶简直要比祖母还慈祥呢……”
静漪听陶骧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话,就把雁临的话引向了别处,不禁松口气。
到了西北军司令部,雁临下了车,静漪见陶骧根本没有要去办事的意思,便忍不住问:“你不是要来司令部办事?”
陶骧看她一眼,探身出去,对雁临说:“三嫂,我们去医院了。”
静漪皱眉,索雁临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气,挥挥手,说了句“快去快回,中午过来用午饭”。她招手将秋薇留下,说有些东西要她帮忙准备,不准她跟着去医院。
静漪见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办。
省立医院距离司令部并不远,陶骧车开的慢,一刻钟也就到了。
下车陶骧让马行健带人留在楼下,自己带静漪去林之忓的病房,从小马手里接过水果和糕点来,给了静漪一个盒子拎媲。
静漪在上楼时她特地又看了眼楼梯转角处镜子中的自己——粗粗一望,她脸上的瘀痕淡多了。昨晚她困成那样,只是将陶老夫人给的药膏草草地往面颊上涂了一点,今早起便觉得见效了。若不留心看,只当是她肤色暗沉了些……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她。
“我没有同三嫂讲。”她说。
楼梯上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两人站在这里颇为碍事。
只是这样一对璧人似的人物,加上陶骧又很有点不怒自威,过路人都只是看看他们,默不做声地避开。
静漪发觉,想要上楼。
陶骧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静漪从他拉住自己的力道中,觉察出他并不愉快。
“跟他们说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他低声说,“我既不会干涉,也不担心。家里女人们之间的事,你自己去解决。”
“我从来也没想过让你插手这些事。这点儿小事我还能应付的了,不劳你费心。”静漪说。
“这我不怀疑。”陶骧说完,拉着她一同上楼梯。
静漪抽手出来,硬是要走到他前面去。
只是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之忓住在哪间病房,又不得不慢下来,可气的是陶骧也不主动告诉她,似乎就是在等着看她发窘的样子。
都已经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她也没遇到一个可以询问的护士,如此不得不回头看陶骧。
陶骧说:“最里面那间。”
静漪看看,果然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的白色长椅上,坐着两个便衣。一看到他们,两人立即起身。
“七少,少奶奶。”两人打招呼。
“怎么样?”陶骧问。
“这会儿在休息,等医生巡房。”其中一人回答。
陶骧敲门后推开病房门,让静漪先进门。
病床上的之忓没有料到来看他的会是静漪和陶骧,挣着要起身的工夫,被静漪阻止了。
“快不要起来。”静漪将糕点盒子放在床头,“好些没有?”
陶骧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静漪问之忓话,并不插言。
静漪起初是站在床边的,大约是觉得之忓仰着头同她讲话有些费力,便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同之忓讲话十分地耐心,在陶骧听来,仿佛是和风细雨一般。
他往后退了两步,这样就能更加看清楚些之忓——林之忓并不像普通的保镖,他身上没有江湖气。可能是从小在程世运身边长大的缘故,倒是沾染了一点深藏不露的精明强干。
他记得自己头一回注意到之忓,就是之忓随程世运从北平到绥远去,在科拉亲王府上。科拉亲王有个老?毛病,就是谁若是有事相求,他就算是想要答应帮忙,也要百般刁难一番的。亲王和程世运相交多年,从来都是互惠互利,这一回事情显然难办,亲王就端着架子了。亲王喝了点酒,高兴起来,说想要看摔跤。府上养了不少摔跤手,召之即来,给他们表演助兴。亲王看过几场摔跤之后,就亲自下场。科拉亲王老当益壮,摔跤的本事不减当年。回头看到在程老爷身后坐着的之忓,就打上了他的主意,说听说程老爷这个养子身手极好。
程世运替之忓婉言谢绝。
亲王便不高兴。
之忓向程老爷请命,主动要求去向亲王请教。
程老爷是嘱咐了一句当心。
他当时与父亲坐在一旁,以为程世运是对看上去有些木的之忓不放心,要他小心些。他看到父亲微笑了下。他只是稍稍有些奇怪,为什么父亲会笑。等双方一交手,他才知道,程老爷说的“当心”,完全是出于要之忓下手有些分寸的意思。之忓的身手高出科拉亲王可不是一点。只是他听了程老爷的话,动手就给亲王留了几分面子。可也只是留了几分面子而已。这几分面子不到三个回合就消耗光了,科拉亲王被之忓摔了个狠。
看得出来之忓对科拉亲王为难程老爷是不满意的,下手稳狠准,力气实打实地用上了。
亲王输了,却还很高兴,与之忓喝酒。蒙古人就是这点好,豪爽,实在,敬服有真本事的英雄。之忓起初拒绝了,说是还有职责在身。程老爷发了话,之忓连干了三碗,亲王险些就要和他拜把子了。
程老爷那一程走的算是马到成功,虽说中间少不了他父亲的斡旋,但他总觉得最后关头是有了之忓才事半功倍的。
之忓虽是貌不惊人,身上却有着军人的忠诚和英武,这让他分外的留了意。
此后之忓也随程老爷到过兰州,仍然像个影子似的隐在程老爷身后,但是他就不能不一再地注意到他……
陶骧听到静漪说“你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安全,行动都有警卫跟着呢。等医生准许你出院,再回家去”。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医生巡视病房。
静漪和陶骧站在一旁,等着医生替之忓检查过后,又询问了些之忓详细的伤情和恢复情况。
静漪问的仔细,医生便在重视之外多了份认真应对。
她听了医生的话更加放心,只是主治医生身后有个女医生,不错神地瞅着她。她细看一眼,觉得此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了。医生们要离开,那女医生走在最后,似是也不确定,到底叫了声“凯瑟琳程”。
静漪怔了怔,问道:“您认得我?”
女医生微笑,说:“我就说不会认错。我是圣约翰医科毕业,不过我想你不会认得我的。你念预科的时候,我已经要毕业。毕业前有一次去看剧团演出,谢幕加演的是你和戴孟元君的诗朗诵《I-Saw-You-Cry(我看过你哭)》。那一天你真美。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总也忘不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静漪对这位自称是校友的女医生固然毫无印象,然而对她所提及的事情,也毫无印象。
也许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女医生诧异之余,也有些讪讪的。
静漪为不使她尴尬,微笑着送她出门,拜托她照顾好之忓,看着女医生白袍上绣的名字,她记在心里,是叫做任秀芳的。
“这里难得见到圣约翰校友。”任秀芳笑着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还有事,先走。”
静漪倒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才回去,陶骧和之忓正说着话,看了她一眼,说:“让之忓休息,我们该走了。”
她点头同意。
之忓要下床送他们,静漪不许。
陶骧见她说话奏效了,于是便没有再开口。
和静漪出了之忓的病房,陶骧倒嘱咐门口的守卫一番,说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要怕麻烦,照顾好了病人就好。
“在这等我。”陶骧在他们走到楼下出口的时候,对静漪说。马行健跟上来要替他去取车,他摆手表示不用。
静漪在原地等他。
干冷的天气,寒意一点点地沁入。她边踱步,边打量着这所医院的设施。这所医院还是很新的,但是规模并不算大。护士医生和病人看上去也不算多,倒是清静的很适合养病。院子空落落的,植于其中的树就显得清瘦些,树下的长椅上落了一层积雪……原本是草坪的地方,积雪也厚,倒有一串串的脚印留在上面。
她盯着那些脚印,深深浅浅的,把雪地踏的不成样子,让人看了心烦。
听到车响,她以为是陶骧来了。转头一看却不是,是从旁边弯路上驶来一辆灰色的小轿车。
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远了,小马只是远远跟着她,并不阻止,便折回来。
那车子停在楼前的空地上。
静漪见司机是个女子,一时想起无垢来,未免特别留意下。
那女子下车来,被她一看,起初是不耐烦,待看清楚她,定定地望着她,连关车门都忘了。
静漪见她如此,索性大方地看看她——个子很高,小小一张脸,尖尖的下巴钉子似的,因此越发显得眼睛大;眉浓而黑,眼窝深凹,睫毛密而翘,鼻梁也高高的,嘴唇鲜红,皮肤则若白瓷一般洁净……穿着英气十足。一身墨绿的英式猎装,脚上马靴齐着膝,踢踏在砖地上,铿锵有力的。这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美人。
两人隔空相望,静漪还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身后已经有警卫在向她迅速靠近。行动最为迅速的当然是小马。
而此时猎装女子恰恰经过她身边,一阵淡淡香风袭来,仿佛是故意的,经过的时候,是特为要看静漪一眼。然后,她站下了。
静漪听到小马低声道:“少奶奶,请这边走。”
静漪微皱眉头。他们也太过小心,就算是她曾经遇到过危险,也不至于如此的。她刚要出言阻止,马行健挡在了她身前,对那女子说:“马小姐,请。”
静漪这才知道马行健是认得这位“马小姐”的。
被称为马小姐的猎装女子眼里冒着火星似的,瞪了马行健一会儿,看向静漪。
静漪再从容,也不得不在此时产生了疑惑。
“你就是陶牧之的新娘?”猎装女子单刀直入地问。
静漪看到陶骧开车过来了。
“少奶奶,七少在等您。”马行健说。
静漪却不打算就此走掉,就说:“是。请问您是哪位?”
她微笑着,不卑不亢。
这位马小姐比她高出一头,站在她面前,她就得抬眼望着她。
马行健见静漪如此,也就沉默着守候一旁,只是很警惕地望着猎装女子。
“我是马家瑜。”猎装女子说。似乎马家瑜三个字是金字招牌,她说的掷地有声。
静漪有些茫然的神气,口中却说:“原来是马小姐。”
马行健称呼她为马小姐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子姓氏。鉴于陶氏和本地马氏的恩怨纠葛,马这个姓的确应该引起她足够的警惕。更何况这个女子看起来是这么的咄咄逼人。但是她的确不知道这位马家瑜理直气壮地自我介绍的理由是什么。还是……她和黄珍妮及金润祺一样,自认为有资格批评一下,即她作为陶骧的太太,不那么够格?
她想到这里简直要笑出来。
并且是真的眼睛里露出了点笑意的。
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五)
马家瑜睁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就像一拳挥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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