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从随身的布包里又拿出了两叠同样的信纸样本,一本呈给陶骧,一本呈给静漪。
陶骧指着里面的一种,说:“这个,做个样子来给我看。”
“成!七爷您请好儿。炳记的纸在京城里是首屈一指的,从前皇上家都用呢。就上个月,还从天津来了个公公,说……”他说到这儿,见陶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里一凛,收了话头,“七爷您要什么样的,我们没有不尽力办的。”
陶骧将样本放下,见静漪望着他,点头表示随她的意思。
“那就这些,烦陈先生费心。用的好了,日后我再让人来拿。至于信纸,过两日我让人送样子去店里。”静漪温和地说。。
“是,小姐。这些样例就搁在您这里,您随用随吩咐。”陈先生忙说。不知不觉的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静漪看他紧张,有些不忍,说了几句话,让程大安带他们出去了。
她起身将这些都归拢在一处,听到陶骧闲闲地问:“从前你在家里,用的也是这家的纸吗?”
静漪顿了顿,回头看他一眼,说:“不是。”
“这家的纸倒说的过去。就是这先生也有意思的很。”陶骧说着,也站起来。静漪没有出声。他继续说:“晚上我不在家吃饭。不用等我。”
静漪正在看着手上的信纸,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屋子里静的只听到炉子里哔哔啵啵的声音。
“这上面……要印什么字?”静漪问。
她把一款信纸拿给他看——象牙色的柔韧轻薄的纸张,丝绸似的,印着银色的梅花——陶骧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却说:“不要花样。”
她收了纸,另选了一款浅灰色的给他看。他却已经走开了,留下一句话说:“这些小事,你看着办。”
她翻着信纸样本,还是觉得浅灰色的这款适合他用。
想起他的定制香烟的筒上,印着简单的几个字:牧之定制……她拿起自来水笔来,在信纸上写下来这几个字。看了看,又觉得不够好,却也不能划掉,就拿着笔,在左下角画了几笔竹叶。自来水笔画出来的,另有几分硬朗的风骨。她看看,将信纸收了,和她选的那银色梅花的款式放在一处……
陶骧换过衣服出来,静漪还在收拾那些纸。
她送他到门边,说:“晚些我去赵家看看无垢姐姐。她似乎有些不舒服。明儿她就回南了,我不放心。你既不回来用晚饭,要是姑姑留饭,我就在那边用了。”
到底是参加她的婚礼回来的,无垢的身体不适让她有些挂怀。
她看着陶骧。
陶骧点了下头,说了句替我问候姑母。
他穿着黑色的燕尾礼服,浆的硬挺的白色衬衫领子紧贴着他的颈子,领结打的端正……静漪看着。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就能把领结打的如此端正的男人。
马行健将大衣举起来,陶骧穿上,转身出了门。
静漪站在门边,看着他走远了,说:“咱们也走。”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十一)
“小姐,九少爷说他同太太晚上会过来的。”秋薇提醒静漪。
“我知道。”静漪关了房门。进卧室就开始换衣服,“到时候我就回来了。”
……
程之慎和母亲杜厚德晚饭后到了怡园。
杜氏听程大安说静漪和陶骧都不在家,皱了皱眉,看了看冷清的上房。
之慎见母亲似有不悦之意,忙打着岔儿,让程大安把吩咐人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放到上房去,自己陪着母亲进了大厅媲。
大厅里也冷冰冰的。
杜氏坐下来,见程大安吩咐人一趟一趟地把东西都送到静漪屋里去,又吩咐人一趟一趟地把火盆送进来。好一会儿过去,大厅里才有点暖意,饶是这样,之慎还是跺了跺脚。
杜氏问程大安:“他们俩一起出去的?”
“并没有。姑爷今儿有晚宴,小姐是去姑太太那里了。小姐应该快回来的。”程大安说。
杜氏点头,问:“谁跟着去了?”
“秋薇和四宝。”程大安回答。他是程府的老人,知道杜氏的脾气。此时她显然有些不快,只是他摸不准杜氏究竟为了什么。
“让乔妈来,我有话问她。”杜氏说着,拂了下衣裙。
她的手从水獭袖筒里抽出来,环佩叮当。
片刻乔妈来了,给杜氏和之慎施礼。
“太太,九少爷。”她福了两福。
“老九,你去看看漪儿是不是该回来了。”杜氏说。
之慎眉头一皱,望着母亲。
“漪儿回来,让人来告诉我。”杜氏又说。
“母亲,有什么话不如直接问漪儿。”之慎眉头皱地更紧。
他本来脸就黑,这一来更显得脸色难看。
“你知道什么。”杜氏沉了脸。
之慎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出去的时候,看了乔妈一眼。
他一出来,程大安紧随其后,回手将门关了,陪着他走到庭院里。
“九少爷,屋里坐,外面冷。”程大安轻声说。
之慎看看他,慢条斯理地问:“还过的惯吗?”
“过得惯。”程大安也慢条斯理地回答。
之慎眉一扬,清秀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问的含糊,程大安答的也含糊,不过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误会自己的意思。
难怪母亲把程大安拨到怡园来伺候这对小夫妻……看他把怡园打理的井井有条,就知道从前在程家真是埋没了他。
“那就好。”之慎说着,往院子外面走。
“少爷您还是屋里暖和。十小姐回来门上会来告诉一声的。”程大安说。
正说着,听到外面汽车声。
之慎一看,那辆崭新的在灯下闪闪发着晶光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二门外。须臾,静漪就快步走了进来,看到他,叫了声“九哥”。
“嗯。”之慎打量静漪——她身上那件雪白的裘皮大衣几乎垂到脚面,行走间火红的旗袍则已经贴着地。来到他跟前,因为走的急,帽子上的鸵鸟毛颤巍巍抖的凶——实在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变化。
“九哥?”静漪见之慎瞅着她发怔,叫道。
“回来这么晚,母亲等你好久了。”之慎说。
“姑姑留饭,吃了又说了会儿话,就晚了。”静漪看看上房大厅紧闭着门,问道:“母亲在里面?我这就去跟她请罪。”
“请罪倒还不至于,就是你得留神等下母亲问你话。”之慎压低声音提醒静漪。
“母亲可说什么了?”静漪知道之慎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说。
“母亲在问乔妈话。”之慎说着,搓了下手,“按理乔妈是不会乱说话的。不过母亲的脾气你知道。不问就罢了,问就问的底儿掉。”
静漪点头。
“九哥,要是母亲发作我,你千万替我说好话。”她微笑。被之慎这么一说,心里忐忑。
之慎看她,说:“若母亲都发作你了,事儿就没得救了,懂吗?”
静漪吐了吐舌尖。
之慎忍不住伸手敲她额头,恨恨地,说:“还没心没肺的。我看你就是在母亲跟前儿恃宠而骄。”
静漪捂着额头,叫道:“九哥!”
之慎笑。
这样又像她了。虽然已经是少妇的打扮,恼起来却还是小姑娘的样子。
他摇头,说:“谁家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儿,不得抓耳挠腮啊?什么都不懂,还就知道惹事……”
“那你们这是把我推出去祸害人家的吗?”静漪反过来就是一句问。
之慎呆了呆,没有回答。
静漪挽了他的手臂,低了头走着。
“九哥,你好些了吗?”她问。
之慎点头。
今日是十六,月又圆又大,月色极好,白纱似的铺在地上,让人看了心里一派清明之色。
“真冷。”静漪说。
“西北更冷。你记得去了那边要多吃饭,尤其多吃肉。”之慎说。
“九哥不送我去吗?”静漪问,笑着的。她知道父亲有意让之慎陪同她前往兰州,却被之慎回绝了。果然她这么一问,之慎的脸板起来。
“父亲另有安排。三哥会去。”之慎说。
静漪说:“若依我的想法,你们都不必去的……”
之慎打了个喷嚏,掏着帕子擦着鼻子。
“不去怎么行?不去个娘家哥哥,他们再当程家没人,日后给你气受呢?”之慎半真半假地说。
静漪皱着眉看他,说:“瞧你说的怪吓人的。吓坏了我,不去了,有你受的。”
之慎站下。
“那也是我家,九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静漪说。
“你要真这么想,踏踏实实儿地做陶家的媳妇儿,我还真也就少不放心点儿。”之慎说。
大厅门一开,杜氏从大厅里出来。
“母亲!”静漪松开之慎的手臂。
杜氏走下来,看了静漪一眼,问:“回来了?”
“是,母亲。在姑姑那里,姑姑留饭,多耽搁了一会儿。原想着母亲和九哥不会这么早过来。”静漪微笑着说。她看出杜氏并不像平常那样和颜悦色,但她还是娇憨的样子,说到最后,都带着撒娇的味道了。“母亲生我气啦?我让母亲久等了,我该打……”
杜氏瞪她一眼,说:“你跟我进来。”她说着一伸手,胖胖的手被静漪双手握着,又皱眉道:“作!回来不快些回房暖和,只管站在这里和你的呆子九哥说话,瞧这手冰的!都嫁了人给人家做太太了,再这么不知道保养,可怎么好哦……还不快来?”
静漪忙跟着她往自己房里去,待进门前,回头对之慎做了个鬼脸。
之慎心头百般滋味,又忍不住笑了笑,“乔妈,要紧看着点儿你们小姐。”
“是,九少爷。”乔妈也笑,“小姐还是个小孩子呢。”
之慎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趟。
小孩子……情势总是逼着小孩子快些长大的。
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接着编看到垂花门处先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正是陶骧和他的亲随。
“之慎兄,怎么不进去?”陶骧显然是早已知道他们来了。
之慎同他握手。
空气里的寒冷将陶骧身上的酒气盖住了些,可还是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酒,只是没走样。
之慎是知道陶骧乃海量的,笑着说:“母亲和漪儿在说私房话,不准我听。”
陶骧双手一合,也笑道:“可见是挺重要的话了,我陪之慎兄在这里等着。”
“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之慎问。
“先乘火车到太原。由太原乘飞机到兰州。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要先走一步,不能和她一起了。二嫂会陪她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陶骧说。
“这么说你要先一步回西北?”之慎问。
“正是用人之际,必须早些回去。”陶骧说。
之慎明白。
他给陶骧点了一支烟,说:“先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陶骧点头致谢。
两人沉默着没有接下去谈这个话题。
外面冷的似乎连他们指间的烟都要冻熄了,却谁也没有主动说进屋去。而房里也没有动静。
“小十小时候倒喜欢秋千。”之慎说。
他指着庭院中被茅草围子一层一层包裹着的大缸。
陶骧不知为何心里一动。
“在后花园的紫藤架上,宝爷给她做了个秋千,前儿我瞧还有呢,就是旧了些。她很喜欢,时常去玩。小时候我们兄妹都顽皮。有一次老七和老八故意逗弄她,见她上了秋千,把她推的很高。秋薇那时候更小,吓的直哭,又被老七老八的丫头看着,帮不了忙,跑书房去扯着我喊着快去救命。我来的时候,看着她在秋千上,脸都白了,换了旁人,不知会是什么样,她一声不吭。秋千荡的太高,一众人望着谁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我母亲让人去叫宝爷带人来,就那当口秋千脱了手,小十摔下来,头就正磕在养荷花的大缸上。当时就昏了过去。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之慎说着,摇头,“我问,你怎么不跳下来呢?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跳。后来我想想,可不是的,她呢,是知道怎么往高处去,不知道该怎么下来。那是我记得的,她第二次死里逃生。漪儿命很大的。”
陶骧没说话。
“我怎么想着,后来她就没有再上过秋千。”之慎说着又笑了笑,“不记仇,不过记性好。那次磕在额头上,好大一块疤,长着长着竟不见了。这就不是命大,是命好了。还记得那时候母亲说,要是留了疤,陶家要退亲的。”
陶骧笑笑。
上房门开,两人同时回头,静漪开的门,看到他们俩在一处,停了片刻才说:“怎么站在这里呀。”
“今晚的月色好。”之慎说。
静漪抬头看了看天,招手让他们进屋,说:“九哥真是的……”她迅速的看了眼陶骧。
陶骧也看她一眼。
她已脱了外袍,只穿了件一斗珠的褂子,兴许是还觉得热,脸红的什么似的。
“母亲。”陶骧进去。
杜氏没想到他回来了,见了他十分欢喜。
陶骧把大衣给静漪,坐到杜氏身边去。
静漪把他的大衣收了。
他的大衣上,沾了香气和酒气,都不止一种。被屋子里的暖意一烘,味道重新活过来似的,直往人鼻子里钻……她把大衣交给秋薇去挂起来。过一会儿,借着去拿东西给杜氏,她进去拿湿手巾擦了擦手。
“小十,我们要走了。”之慎在外面喊。
静漪出来,果然杜氏已经穿好了外衣,看着她笑,道:“早点儿歇着。这几日养养精神,这一去路程遥远,有你们的苦头吃。”
“不累的,母亲。”静漪送她出去。
杜氏伸手推她,说:“外面冷。”目光温和中带有威严的意思,让静漪止了步。
带他们走了两步,她到底和陶骧一同送出去。
之慎上了车,才说:“还以为您会跟这宝贝姑爷说,我家小十不懂事,多担待。”
“闭嘴。”杜氏脸沉着,“小十哪里不懂事?需要多担待?”
“是,就是需要多担待,您老人家向来护驹子,也不会说。”之慎说。
杜氏半晌不言语,道:“跟我去看看二太太。”
“好。”之慎答应。
“别多嘴。”杜氏又道。
之慎笑了笑,问:“您是不知道我从不多嘴,才让我瞧着这出戏的吗?”
杜氏看了之慎一眼。
“帔姨身子不好,静漪马上远行,我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挑这时候胡乱说话。”之慎说。
“二太太素来疼你。日后小十不在家,你单进内宅虽不方便,倒是也别忘了时常遣人问候。”杜氏嘱咐之慎。
“是。”之慎答应。
杜氏不自觉地竟叹了口气。
她想着刚刚就在怡园门口,站在一处送别他们的陶骧和静漪。
一整晚晴空万里,月色极好,却在那时有玉屑般纷纷落下的细雪,让那对身影看上去真美好……
【第八章?完】
第九章 无影无形的光 (一)
【第九章?无影无形的光】
程静漪和雅媚在火车包厢里,看着瑟瑟玩过家家。
瑟瑟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把一个可爱的洋囡囡当成她的小妹妹。
“小婶婶,妹妹要喝咖啡。”瑟瑟忽然抬头,眨着大眼睛望着静漪媲。
静漪说:“好。”
“要清咖啡。”瑟瑟强调丫。
静漪点头。
她旁边的座位上堆着的都是洋囡囡的“家当”,其中就有全套的微型茶具。她从中找了咖啡杯出来,假装咖啡壶里是有咖啡的,倒了一杯递过去。
“不对,我要的是清咖啡。”瑟瑟把咖啡杯推回去。
静漪只好又倒了一杯,瑟瑟接过去一本正经的看看、闻闻,才拿给她的洋囡囡,口中念念有词。
静漪看她玩的开心,微笑。
“清咖啡太苦了,瑟瑟,妹妹喜欢喝吗?”许雅媚望着女儿笑。
“喜欢的。”瑟瑟头都不太。
“平日听她七叔这么说,有样学样。她爸爸常说,模样呢是像了我们俩,还算过的去。脾气要照着她七叔去了,将来可是难嫁。”雅媚笑道。
静漪想想,金润祺就说过,他只喝清咖啡。
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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