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链在他掌心缩成一小团,掌心痒痒的。他挑着表链提起来一看,原来是搭扣松了。
下了车,马行健问道:“七少,十小姐的东西还在后面车上,是不是给送回庆园?”
陶骧点头。
“是。”马行健答应着,正要招呼人,就听陶骧又叫他。
“把这个拿到亨得利紧一紧搭扣,一起送过去。”他将怀表交给马行健。
“是。”马行健接了怀表,“七少,晚上段家的舞会,金小姐说她会去。”
陶骧却问:“二少奶奶昨晚上是不是说明晚她要在家设宴招待远遒和碧全夫妇?”
“是说过。还问过您要不要去?要是去的话让您请十小姐一起。”马行健说。
陶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你去。”
他这才想起来,原本今天他是要问过静漪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的。
看这样子,起码这些日子她是完全没有心思的了。
“姑爷。”正在门内让人擦拭门上那碗口大的铜钉的怡园总管事程大安见陶骧回来了,恭敬地问候。
陶骧点点头。
自他进了怡园,自程大安往下,一概的称呼他“姑爷”。
起初听不惯,这几日下来,竟然也顺耳多了,并不觉得太别扭。
他一路往里走,想着事情,程大安陪着他,到正房坐下之后,上了茶,给他交代着这两日的安排。
无非是婚礼筹备的各项事宜。在北平不过是简单的仪式和宴客,住在怡园充其量也不过两三个晚上而已,程大安却样样细致。从他做事,就知道程家的规矩有多严。而且程大安对他甚为尊重,并不因他年轻而小视。
只是他听着程大安说,心里却难免添几分烦躁,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
幸好他的机要秘书岑高英这时候进来禀报道:“七少,大帅电报到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三)
陶骧接过电报来一看,原来父亲是通知他,和程家商定的婚礼会在下个月初九办。回去之后婚礼再办,时间就是二十六。
紧靠年根了。
想西北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北平虽冷,毕竟是两个样子的。
电报被他放在桌案上,静默的坐了片刻,见程大安仍侍立在侧,说:“日子定在腊月初九。丫”
程大安一听,满脸喜色,道:“恭喜姑爷了。眼瞅着日子就到了,我得紧着把事儿都安排好,省得到时候哪些样数不周全,就不好看了。姑爷放心,我安排的人都是办老了事儿的,一定漂漂亮亮的把婚事操持好。姑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程大安打了个千儿就下去了。
陶骧看岑高英一眼,料着他还有电报要呈上,果然岑秘书又有两份密电递到他手上。
陶骧看着,眯起眼,“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站起来,说:“给我要城防司令部电话。媲”
岑秘书见他脸沉的什么似的,急忙去要电话了。
陶骧又拿起电报来,反复看了两遍。
……
静漪等陶骧走了,还站在走廊上。
图虎翼见静漪脸色难看,小心地说:“十小姐,我就守在外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静漪说:“辛苦你了。”心里着实认为陶骧这样的安排多此一举。想想他在车上的举动,简直杯弓蛇影,倒好像处处都有人暗算他们似的……想到这里,她猛然间想到顾鹤,不由得眉头一皱。
“应该的。”图虎翼说着,看静漪锁着眉,像是被七少气着了的样子。他往后撤了一步。
静漪打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原来是一枚半月形的田黄印章。她取出来一看,阴刻的小篆是“程静漪印”四字。三点水的漪字似会流动,立意布局和刀工都甚好。她想这应该是婚礼上签章要用的了,他提前给她带了过来。倒是真没想到居然连这个都准备了新的……静漪摸着印章。有点涩涩的,天冷,养印的蜡都化不开。
“这是大少爷亲手篆刻的。和七少那枚拼起来是个圆。”图虎翼见静漪看的仔细,解释道。
静漪把印章收好。
陶家大少爷……二少陶驷和七少陶骧都是远近闻名、如雷贯耳的名号,这位陶家长子却闻所未闻。
或许是她从没上心的缘故。
她对图虎翼点点头,转身回了病房。
宛帔仍旧坐在下面,等她进来,劈头就问:“照相的时候,跟七少爷闹别扭了?”
静漪一呆,不知是哪儿被母亲看出了毛病,转眼就看向秋薇。
秋薇被她看的也是一呆,慌忙摇头。
“你看秋薇做什么?不用人说,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态度就行了。”宛帔叹口气,看着静漪,“七少爷听说我病了,马上就赶过来了,就冲着这一点你也该和和气气的。”
“娘,上床躺着歇息歇息。待会儿要检查身体很累的……”静漪不想跟母亲议论这个。
宛帔也知道她的心思,还是把话说完:“眼看就要嫁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着,倒叫我怎么放心?”
“娘还说不放心我,现在是娘让我不放心。”静漪听的心里难受,脸上却浮了笑意,说:“等医生好好给娘检查检查,我看了结果再说。若是娘不好,我是不离开娘身边的……”
“娘要一直不好呢?”宛帔问。
静漪脱口而出:“那我一直不离开。”
“傻话。慢说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即便是,你也没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道理。迟早要是人家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宛帔声音柔柔的,总似有几分疲惫。
静漪钻进宛帔怀里去。脸腮紧贴着宛帔的身子,似乎能听到母亲那负荷沉重的呼吸声似的。她闭了眼睛,母亲裙子上绣的金线梅花碎碎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疼,“就任性……”
宛帔无声的笑着,抚摸着静漪粗粗的发辫,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小姐,让太太上床靠一靠,这么坐着多累。”乔妈在一边提醒。
静漪抬了头,宛帔看着她,笑问:“你当你只有五岁么?这么撒娇,让人看见,哪儿像个马上就要出门子的大姑娘?”
“我……”静漪忍不住,那句“我就是不情愿出门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是搀着宛帔的胳膊,要扶她上病床。
“你什么?”宛帔直视着静漪的眼睛,站起来。
静漪摇头。
“你呀!”宛帔戳了一下静漪的额角,坐到床上,指着锦盒道:“把那个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静漪依言将锦盒给她,宛帔接过来打开看。
“刀锋犀利,功底深厚。这是谁的手笔?”宛帔问。
“听说是陶家大少爷篆刻的。”静漪回答。
宛帔点头,道:“能有这样的才情心气,不易。” 静漪纳罕。
“听老爷说,陶家大少爷前几年遇到点事,一病不起,是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看这印鉴,用刀自如,想必已大愈了。你到了陶家,这些事情自然慢慢会知道首尾,知识千万记得,不该知道的不问。”宛帔又忍不住嘱咐静漪。
静漪点头。
“娘,我出去一下。”静漪将宛帔安置好,说。
“去。”宛帔笑着说,“你不用总守着我。等会儿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你回家去给我取。明早再来。有乔妈翠喜在这里伺候,你该放心。”
静漪待要说不愿意,被母亲的目光定定的一锁,只好先答应。
她一出去,宛帔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翠喜见她憋闷,忙给她抚着胸口。
乔妈倒了水给她,低声说:“太太少费些神。看七少爷的样子,日后不至于会怎样为难小姐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的。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该怎么着。也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罢了,嫁过去,时候一长,心思也就都在姑爷身上了。”
“真那样也就罢了。”宛帔出着神,说:“她要是不懂事也就罢了。就是这样懂事,我更不放心。”
乔妈说陶骧不至于会为难静漪,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静漪的性子执拗,那陶骧看得出来也是个掷地有金石声的。两强相遇,还不知会怎样的狼烟四起呢。
她让乔妈给静漪把锦盒收好。说完,已经累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似的,靠在床头,合上眼……乔妈端着一盆水出了病房,忽见静漪站在门边,靠着墙,安稳的一动不动,吓的她险些把盆扔了。
静漪指指里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妈叹口气,端着水走开了。
病房内悄无声息的,想必母亲是睡着了。刚刚母亲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可心一阵阵的发颤,就好像此次发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午后的医院渐渐安静下来。
静漪陪着宛帔做各种检查。送宛帔回到病房之后,她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宛帔做完检查后很累,在病床上睡沉了。
静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跟她说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
傍晚,静漪回家。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先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想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就准备立即返回医院陪床。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有父亲的名字,紧挨着还有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的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静漪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另一张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的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程世运已经进来了。
程世运看到静漪在这里,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
静漪从董妈那里接过茶来奉上,说:“医生替娘检查过了。有几样化验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来。父亲要同医生谈一谈吗?”
她静立一旁,等着父亲的反应。
程世运将茶碗放在手上,歇了一歇,说:“我明日去医院。”
静漪心里竟一酸又一暖,偏了下脸。
程世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上。
“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的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看着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的雪 (四)
“有什么话,尽管说。”程世运说。
他直视着女儿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亲有没有关系?”静漪问。
程世运看到静漪手里的包袱,在抖动。
“没有。”他回答。
静漪盯了父亲胸前那串翡翠链子,纹丝不动地又有好久,才说:“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父亲脸上,望着他那神色镇定如常的眼睛,“父亲,我姓程,但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会以此为耻。我走了,父亲。媲”
程世运看着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去,他将手中的婚书放下。
“之忓。”他叫道。
之忓进来。
“你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随静漪去兰州。”程世运踱着步子。
脚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软甚至有些黏腻,让他脚步显得迟疑。
“是。”之忓回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程世运看着这间卧房墙壁上的画,是宛帔笔下的山水。山水间的悠远淡然气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许正是不俗的宛帔,才养的出静漪这样的女儿……他不知不【wWw。WRsHu。cOm】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程世运说。
“是。”之忓的回答,仍然只有一个字。
……
静漪一路跑着出了家门。直到进了医院大门,上楼去到宛帔的病房门外,跟在她身后的图虎翼和四宝都没见她慢下来半分。
当她跑到病房门口,本应推门而入的她,却握着门柄停下了。
静漪抹了下脸,没有汗,脸上火辣辣的,每一条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喷出来似的热。就像她心里满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个地方让这些火苗好好儿的烧一把。
隔着门里面有动静。
路上甚至想好了见到母亲就来哭一场……满鼻腔的药水味却提醒着她这是哪里。
她最终缓慢地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灯,乔妈和翠喜分别守在一边,宛帔是睡着了。
静漪将带来的包袱放下来,弯身看看宛帔安详的睡容。
心里肆虐的火苗像是被这安详收服了,她几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轻而又轻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换了个位置。
乔妈让她去休息,她也就顺从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听着外面的风声,她辗转反侧。
乔妈拍着她的背,说:“小姐,睡不着就数星星。”
她翻身看着乔妈那白嫩的有着细细皱纹的脸,抓着她的耳垂。
乔妈愣了愣,微笑道:“哟,可是多少年没这么着了。小时候睡不着,就爱抓着我的耳垂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这一招儿不管用。
静漪偎在乔妈身旁。胖胖的乔妈往日总给她安宁舒适之感。水汀里走着水,气泡咕咕有声响,让人听了心烦……静漪望着安详地卧于病床上的宛帔。
这些日子来,她往往看着母亲,心就会不自觉的绞痛起来。
“乔妈,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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