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看到橱窗里摆着的大幅相片,一左一右,是无暇和无垢同各自夫婿的。本就是俊美的两对,分别身着白纱礼服和黑色燕尾礼服,更多几分风姿绰约,器宇轩昂。
玻璃橱窗的倒影里,她看到陶骧。
两人的影子印在一处,静漪转头看他——有些不能想象,自己竟然会跟他来照相了……她拢了拢黑狐大衣。
雪后的清寒真让人难以忍受。
奥克斯小姐笑着过来说:“两位密斯赵的相片,也恰好是我们拍摄的。很荣幸也能为密斯程拍照……密斯程里面请。都准备好了呢。”
到了照相馆楼上,更衣间里秋薇已经把几套服装都挂了起来。奥克斯小姐是今日拍照的总协调,她已经不厌其烦的用她还有些生硬的中国话和秋薇沟通过拍照流程。秋薇按着奥克斯小姐说的,把服装排了序。
奥克斯小姐进来看了看,又出去找图虎翼,让他负责陶骧的礼服。
小小一间更衣间,特地放了一只炭盆。
静漪惦记着早些拍完可以早些回去侍奉母亲,也顾不得到底冷还是不冷,照着顺序先换上长袖旗袍出来。
陶骧是一身象牙白色的三件套礼服,白色的三接头皮鞋,已经站在他的位子上候着了。
静漪约莫好了位置,站到他身旁。
奥克斯父女见他们俩距离老远的站位,都笑了。
“二位靠近一些。”老奥克斯笑着说。
静漪看看陶骧,陶骧没动,她只好往他身边靠了靠。
奥克斯小姐干脆走过去,把静漪往陶骧身前一推,扯了陶骧的手扶在静漪手臂上,说:“亲密、亲密。”她重复着这个单词,手势是让两人靠的更近些。
老奥克斯拍了几张之后,说:“不行、不行。”他的手在自己嘴角的位置画着弧线,“笑一笑,笑一笑……密斯程,笑一下好吗?要知道今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陶骧看了眼静漪。
她脸上的笑容确实达不到标准。
“难道你们吵架了吗?密斯特陶,吻一下你的新娘好吗?让她甜笑。拍出来的相片才会好。”老奥克斯叉着腰说。样子很严肃,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静漪呆了一下。
“好。”陶骧说着,将礼帽摘了下来,仿佛真要吻了。
静漪虽然知道陶骧必是不会真当着人这么做,却忽然之间也有些心慌,她往后退一步,“恰好”踩在陶骧脚上。
“对不住……”她说着,忙挪开脚。却也往旁边又跨了一步,距离更远了。
“没关系。”陶骧面不改色,低声说:“要是你不想我照着奥克斯先生说的做,笑。”
静漪咬了下嘴唇,然后,绽开一朵微笑。
“好……好多了……再笑。”老奥克斯不住的重复他的要求。
他让一会儿两人并排站,一会儿是一前一后站……奥克斯小姐也不住的给换着布景。只一件旗袍拍下来,静漪已经累了。但看着陶骧不急不躁的配合着老奥克斯的要求,兴致盎然的样子,在她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不知道两人像木偶似的被牵着线拍照,他的兴致从何而来……难道看她这样别扭,就已经够有趣了吗?
“小姐,你像七少爷那样,自在一点。”秋薇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小声建议,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薇不敢再多说话了。
静漪换上裙褂,陶骧也换了长袍马褂,手里拿着一个瓜皮帽,却扔在了一边。只是静漪的鞋底薄,站在陶骧的身边,比他矮了好多。老奥克斯从镜头里看看,让女儿给静漪搬了一块木板垫脚,再在前面摆了一盆牡丹花。
静漪提着马面裙站上去,发顶总算够到了陶骧的耳垂处。
她没有盘头,戴着沉重繁复的金饰,站在那里几乎不想挪动位置。还好陶骧的状态更好,静漪只要配合他,就已经够了。老奥克斯挺满意两人的表现,这一组拍的就很顺利。
又拍过静漪的两身西服照,陶骧换了军装礼服与她合影之后,等着静漪换最后一身结婚礼服。
秋薇给静漪挽拖纱的时候发现静漪发抖,忙抓了她的手问:“小姐,是不是冷?”
静漪摇了摇头,说:“心慌。”
“惦着太太?”秋薇问。
她说:“你去跟奥克斯小姐借电话,问问太太怎么样了。”
秋薇答应着出去了。
静漪拿着唇刷,好一会儿才在脱了色的嘴上涂了两下。奥克斯小姐隔着门问她好了没有,她扔了唇刷,拖着礼服出来。礼服长,她须放慢脚步免得踩到裙摆。
陶骧正低头踱步,看到她,皱了皱眉。
静漪见他深灰色的军装礼服上挂着绶带和勋章,黑色皮靴齐膝,油光铮亮,白色的手套一戴,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幸好此时她的鞋跟够高,站在他身边,才不会显得过于单薄。
老奥克斯笑着竖大拇指,让女儿把布景换成最简单的。
正准备拍摄,陶骧说了句等等。
他抬手将静漪的下巴扳过来。
静漪见他当着人这样,立时脸色就一变。
陶骧也不说话,只是掏出手帕替她擦了下唇角。静漪看到手帕上一线深红,蚊子血一样,顿时脸上一热,夺过手帕来,狠狠的擦了下嘴唇,团了团手帕攥在手心里。
陶骧看她一眼,手上戴着象牙白色的丝质手套,还攥着他那条灰色的手帕,攥的那么紧,不用说是又慌乱又羞怯,弄的礼服都跟着簌簌发抖。他从她手中抽过手帕来,依旧放回自己口袋里。也不理会她瞪着老大的眼睛,那神情是恨不得当着这些人把他给掐死似的……他趁着侧身换站位,低声问道:“就这么一会儿,你不是都坚持不了了?”
静漪咬了咬牙关。
陶骧重新站好,握了她的手。
这一握手,静漪不由自主就睁大了眼睛,忘了笑。
他的手大而有力,将她的手裹在手心里。她其实没想要抽手,明知道这时候抽手回来是不合适的,况且应该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罢了……就像他说的,就这么一会儿,她应该能坚持下来。
老奥克斯拍完了,懊恼的说着:“密斯程,微笑……笑……再笑多一点……”
好不容易老奥克斯满意了,静漪的脸已经僵了。
还好轮到陶骧去换礼服,她便在那张华丽的描金椅子上坐下来。
老奥克斯却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姿势,又给她拍了一些。她已经笑不出来,幸好也没有人要求她硬是要笑。
等陶骧回来,静漪仍坐在那里。
“这下该足够了?”静漪问。是有点恨恨的,仿佛面前这个男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陶骧闻言,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等静漪手一动,就被他即刻攥住,根本不给她机会,说:“看镜头。”
静漪转过脸去,镁光灯一闪。
她刚要站起来。
陶骧按住她,说:“四宝,秋薇,来。阿图,叫小马进来。”他一手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招呼他们过来拍照。
静漪愣了一下。
秋薇他们被叫到名字,也愣住。见陶骧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才依次过来,竟不知要站在哪里合适。静漪让秋薇站到自己身边,其他人分两边站了。
只是这张照片,不是这个闭了眼,就是那个没有笑,足足拍了一盏茶的工夫才了事。
“去。”陶骧说。
静漪这才走开。
陶骧自己又拍了几张单人照之后,对老奥克斯说可以了。
老奥克斯还想要再多拍几张。陶骧摇手说后面还有事情,已经多拍了好些,不能再耽搁了……静漪在里面换衣服,听到陶骧说后面还有事情,静默片刻,问秋薇:“刚才是太太亲自接的电话吗?”
秋薇摇头,说:“董妈接的。说太太没事呢。”
静漪系上最后一颗纽子,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妥。”
秋薇把衣服都收好,看着她说:“难不成董妈还能骗咱们吗?”
静漪摇摇头。
董妈是不见得骗她的……她站在穿衣镜前整好了衣服,头发上的饰物都取下来交给秋薇收好。
秋薇小声地说:“七少爷可真细心。小姐记得多洗一张相片,我要留着……哦对了小姐,我刚刚下去打电话,那个阿图听见了,问我什么事。我嫌他多事,没有告诉他。”秋薇淡淡的眉拧了拧,似乎很不愉快。
静漪倒没在意。
图虎翼虽然是陶骧身边的人,但是没有那么讨厌。
静漪想着,拿着手帕把嘴唇擦了又擦,下巴被陶骧捏过的位置留下了印子似的,真是想擦也没办法擦。她烦躁的将发辫甩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照旧是她和陶骧一辆车子,却比来时更让她觉得不舒服。
正午太阳正好,雪化了些,路上有些泥泞,车子开的快,前挡风玻璃上都溅了泥点子。
静漪想拨开密闭的窗帘看看外面,哪知道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有触到窗帘,就被陶骧一把拉住。她恼怒的抽手,忍了好久的怒气终于要迸发出来,却在转脸看到陶骧冷峻的表情时,愣了愣。
“这是北平。”静漪说。
“但你姓了陶。”他说。
“还没有。”静漪纠正他,“就算是,也远远没到会时刻处于危险中的地步。”
陶骧丢开她的手。
“去医院。”陶骧说。
“先送我回家。今天的事情已经完了。”静漪立刻说。
陶骧说:“帔姨进医院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二)
静漪呆了呆,没有再出声。
她没有问陶骧是怎么知道的,对母亲病情的担忧让她暂时将和陶骧的不快扔到了一边。
抵达医院,陶骧陪着静漪去了宛帔的病房。
静漪见宛帔在休息,没有贸然的进去,而是和守在病房外的之凤说话。
她没想到会是之凤陪母亲来医院的。之凤见她疑惑,解释说是早起去上房给嫡母请安,没有见到二太太,听说身子不适,自己和七姐跟嫡母一起去杏庐,正巧医生来给二太太问诊。是嫡母做主让二太太来医院做个深切治疗的。
“帔姨还不肯,母亲说让帔姨要康康健健地看着你出嫁,不然不准她出席你婚礼。详细的病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帔姨有心气痛的老?毛病,近来操劳过度,犯了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之凤小声说媲。
静漪点头,问:“是哪位医生看的?”家里聘着的中医西医各有一位。母亲平常却是用中药的多。这一次还是她坚持,才肯用西医。她十分的后悔没有早些将母亲送医。
“是这里的施耐德医生。刚刚才离开,护士说他去门诊了。”之凤解释道,见静漪若有所思,她说:“进去看看帔姨。”
“七姐也来了吗?”静漪听到之凤说起之鸾,问道。
之凤笑笑,说:“来是来了。可她现在恨你都来不及,看你到了,早先一步从那边走了。”
静漪见之凤挽起手袋,也是一副要走的样子,便说:“八姐也回去,我在这儿就好。辛苦你们了。”
“那你在这儿守着,有什么事打电话回家,我们就来的。”之凤看看不远处背对她们的陶骧主仆二人,低声说:“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七姐也怪有意思的。你有七少爷在前,还能看得上别人么?”
之凤说的直白露骨,静漪也不由得看了陶骧处一眼。
看样子陶骧是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的。
“八姐……”静漪仍觉得不便,想阻止之凤。
之凤却仍低声道:“不怕跟你说,七姐那里我也觉得多亏你。就算我们是庶出,现如今也不太讲究这个,门第人才还不尽着我们挑么?父亲再信任之忓,也不过是个奴才。七姐是糊涂油蒙了心……我得走了。下去晚了,七姐该拿我撒气了。你也别太忧心,眼瞅着就要做新娘子了,让你自己个儿美美好好的出嫁才是正经。”
之凤对静漪夹夹眼,朝陶骧的方向努努嘴,低声说了句“你可别像七姐那么糊涂,要紧抓牢了他”,娉娉婷婷地走了。经过陶骧身边的时候,特地站下,寒暄几句才离开。
静漪满心挂着母亲的病情,之凤的话虽入耳却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一看到护士从病房出来,忙上前去询问。护士极耐心的跟她解释宛帔的病情。静漪听的护士说宛帔目前病情稳定,并无大碍,余下的便也就都不在意了。她长出了一口气,送走护士,向陶骧走过去。
陶骧陪她上来之后,就安静的等在这里,并不着急。
“谢谢你送我来……”静漪踌躇着开口。陶骧这样,虽是出于礼貌,不得不来,她却也觉得自己有必有正经地谢谢他。
“我也该来的。”陶骧说。
“小姐,太太请七少爷进来。”翠喜从病房里出来,轻声地说。
静漪原本是想请陶骧先回去的,母亲既然有话,她少不得遵从。只是看着陶骧,欲言又止。
陶骧倒从容,让她先走两步,自己紧随其后。
他们进了病房,发现宛帔并没有像平常病人那样在病床上,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下面。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妆容素雅大方,气度丝毫不减。陶骧微怔,立刻明白宛帔是因为他在才特地如此的。
“帔姨,您该卧床休息的。”他立即说。
静漪过去,蹲下来扶着宛帔的膝头,话还没说,眼里已经起了雾。
宛帔拍拍静漪的手,却是对着陶骧说:“哪里有那么要紧呢,不过是太太看重,施耐德医生仔细,非要我来做个详细检查。要我说大可不必……相片拍的顺利吗?什么时候能取?”
听她巧妙的转了话题,陶骧便知道她不欲多谈病情,于是说:“很顺利。马上安排了冲印,应该赶得及下周中给报社排版发稿。”
宛帔点头说好。
下个周中就会登报公告陶程联姻。相比订婚时的低调行事,这回结婚可谓风头不让索程联姻。宛帔看了眼低垂着头的静漪,有心说一句操办婚事不要过于铺张,转念一想这事陶程两家的家长陶盛川和程世运自有主张、各有考虑,也就罢了,只是说:“那就好。真想早点看到你们的相片。”
陶骧少坐片刻,告辞出来。
宛帔让静漪送送陶骧。
陶骧等一出病房门便拦住了静漪,说:“留步。”
图虎翼见他们出来,上前来把一个锦盒交给陶骧。
陶骧转手递给静漪,说:“这个你拿着,到时候要用的。”
静漪接过来,点头。
“阿图带人留下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陶骧戴上手套。
“是。”图虎翼答应。
“不必了,这儿是医院。”静漪拒绝。这样的安排,比父亲给她身边安插保镖还让她觉得不舒坦。
陶骧却也不等静漪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剩下静漪在原地站着,几乎是被他的行为噎了个气儿不顺……
马行健在楼前等着,见陶骧这么快下来,急忙给他开车门。
陶骧上了车,说:“去怡园。”
怡园是程世运给小女儿静漪的陪嫁。
此次婚事议定之后,象征主权的大门钥匙已经交到了陶骧手上。现在陶骧将怡园用作了他在北平的落脚处,很多事情都在那里运作。只是晚上他照旧还是回陶驷那里的。
陶骧觉得脚下有什么低头一看,是个小巧的怀表。
一定是她的东西。
好像这怀表她是不离身的。落下都不自觉,可见刚刚是有多么的心慌意乱。
他拿起来按下弹簧,表盖弹开了。
怀表里镶嵌了一张相片,粗粗一看,还以为那美人是程静漪。他直觉并不是。果不其然拿近些细瞅,真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看年纪当时也只比她略大一些,远比现在要丰腴,也比她更有一种怯弱的美。
陶骧将怀表拿远些看。
她们母女,怯弱大约都只是表面。
程家二太太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的目光尽管柔亮似清泉水,还是有想要看穿他的力量的。就算是他自觉没有什么足以令他在她面前俯首,也不能不在这样的目光中收敛些。
表链在他掌心缩成一小团,掌心痒痒的。他挑着表链提起来一看,原来是搭扣松了。
下了车,马行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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