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媚不仅带着五岁的女儿瑟瑟,还给她带来了一大捧的玫瑰花。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雅媚说,总觉得来看望她,带什么礼物也不如带花来的好。
雅媚转达陶夫人的问候。不过短短几句话,是长辈对病中晚辈的垂问。
她站起来听了。却觉得仿佛陶夫人就在她面前,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二分的慈祥,更仿佛那细而长的眼,正望着她。她无端的觉得胸闷异常。
雅媚却似不觉她异样,从容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丫。
她一来就说坐坐就走的,果然只坐了半个钟头。期间还怕她病中应对的辛苦,不让她多说话。她们说不上熟识,本来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因为有个活泼的瑟瑟在,多聊了些。瑟瑟很像无忧表姐家的大女儿阿蛮。她在病中,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来看她的,瑟瑟稚嫩和可爱,让她也觉得舒服。
看起来,瑟瑟不像纤瘦高挑的雅媚,胖乎乎的更像陶驷,就连模样也像极了陶驷。
瑟瑟问雅媚,她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七叔的新娘子?
她沉默,雅媚却笑着揉着瑟瑟的脸蛋儿,问瑟瑟,如果这就是七叔的新娘子,你高不高兴啊媲?
瑟瑟想了想,问她母亲,那七叔高不高兴啊?七叔高兴,瑟瑟就高兴。
雅媚却转过脸来对静漪说,我们老七最宠孩子。瑟瑟和大哥家的麒麟儿,见了老七比见了亲爹娘还欢喜呢……雅媚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带瑟瑟走。
走之前再三的说让她只管好好养着。
来年春暖花开,有多少事等着做呢。
雅媚最后说的这句话,她想了好久。
那捧玫瑰花在病房里足足放了一个礼拜,她日日对着,后来花瓣边缘开始干枯,她没说拿去丢了,也没人去碰。还是三表姐带来了捧新的白玫瑰,才换了去。
往后三表姐和二表姐几次来看她,也没主动提她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事。
她们给她带最新的书报,有上海来的杂志,讲一些新闻给她听,也有新出的唱片……翻着杂志上的服装样子让她看,决定不了的款式也让她拿主意。
看着表姐们这样忙碌,她会觉得九哥说的对,她们都在勇敢的往前走,只有她。
九哥比她们迈的步子要更大,所以才看不上她这样要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样子?他再忙也每天来看她一眼,虽然时常是坐一坐就走了,赶下一个场子似的。有时候坐在那里话都不说,想事情想的入神。叫他,半天才会应。
母亲说,父亲会满意之慎这么认真做事的。
她也会觉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九哥成熟稳重了好多……而她,则像是老了好几岁,偶尔从玻璃窗中看到一个憔悴的影子,要认一认,才意识到那是谁。
她就看着大家伙儿忙碌,且他们不管是谁,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连婚礼的话题都避开。有一天,她忽然的就开了口,问:“二表姐和三表姐都没有说,想让我做她们的女傧相吗?”
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杜氏母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没说过。但是无垢无暇的那些女同学们都很漂亮,怕你去了,年纪又小,又不够美,那多跌份儿?你知道你这些表姐,个个儿的挑剔。连选件旗袍都色色比对,扣绊儿不是她们要的样子,还都打回去重新钉缀呢。”
“母亲,我现在开始吃胖些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不能去给三表姐当女傧相。
可是当初无暇表姐就说,漪儿年纪最小,漪儿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做女傧相,一定要哦。
总不能,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她要错过……
静漪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响,说话声渐渐的大了些,就动了下手臂。
秋薇先探进头来,看她醒了,小声的说:“小姐,表小姐来看你了。我说你午睡呢,她们就在外面等着。”
静漪才意识到,在外面说话的是她们。自己才刚想到她们,这就来了。她说了句快请她们进来呀,
先进来的却是护士,紧随其后的才是无忧三姐妹。
“漪儿,看看谁来看你了。”无暇笑着说。
静漪看着一排三个站在她病床尾的三位表姐,极为相似的容貌和气质,让她们在一起时有种别样的美。无忧手里牵着她的大女儿阿蛮,等护士给静漪派了药,她才让阿蛮过来亲近静漪。
静漪拉着阿蛮的小手,问她话,想起来,又问阿蛮妹妹们怎么样了?
阿蛮仰着小脸儿说:“大妹妹很乖,小妹妹只会三样事,吃奶,睡觉,哭。”
静漪笑了。
阿蛮说:“哦,还会笑的。”
无忧要阿蛮不要吵到小姨,阿蛮很乖的跟在无忧身边,对静漪笑。
静漪看着依偎在无忧身边的阿蛮,想问问无忧和汪南荪的事情到了怎么个地步,当着可爱的阿蛮的面,她却问不出口。还是无忧看出她的心事,摸着阿蛮的头,黯然道:“我们是不会回汪家去了。”
无忧说着,就要落泪。
阿蛮歪着头看看她母亲,伸了小手给无忧擦泪。
无暇轻声说:“登报声明过了。大哥也说了,往后大姐一切有他。”
静漪说:“大表哥真好。”
“上帝保佑,他这么好心,就给他和大嫂一个孩子。”无垢笑起来。
无忧也笑了。
静漪细看无忧,较之前的愁苦,如今无忧虽消瘦些,看得出精神是好的。她想着无垢那时还说,无忧也许没有那个勇气,倒没料到,无忧并不缺勇气……她看看无垢。
无垢就问静漪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别老赖在医院里了。往下天越来越冷。”她说着搓搓手。
静漪说:“好啊,家里暖和,我这就回家。”
算一算,很快立冬了。
静漪说了回家,都默默的替她收拾,连秋薇也按捺着激动,体贴的不让她觉得尴尬。护士和医生比自家人就要直爽的多,听说她要出院,纷纷表示祝贺。主治医生汤庆伯还是静漪在医学院的老师,格外的同她熟悉一些,就当面开玩笑说还以为她要在病房里出嫁的。
静漪赧然。
出院那天这一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到齐了,齐齐的来送她。
汤庆伯医生笑着问她是否下学期复学,在学堂里见面,他是不会同她客气的。就算是有过医患关系的交情也不行。
莫毕克医生也特地来送静漪出院,笑着问她能不能以后专门做她的学生?因为她给小珍紧急处理的案例还是很不错的。
汤医生说密斯莫是来和他争学生的。
静漪看着两位先生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互相调侃,明白他们是鼓励她的意思。
她回过头来看看从秋天住到冬天的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没有来苏水味的轻风,空荡荡的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
到家之后先要做的事,本应是从上房起的拜见。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用过饭回去的时候略站一站也就是了”,便将她和母亲留在上房用餐。
回杏庐去的路上,静漪到三太太和四太太那里略站了站。三太太在忙着让下人收拾之鸾之凤的屋子,见了她一番问候不能说不热情。
“之鸾之凤后日就回来了。一是为了三少爷的婚礼,二是老爷的意思她们俩也该定亲了。但愿我们之鸾之凤也有十小姐你这样好的运气。”三太太送静漪出来的时候说,眉飞色舞的。
走出好远去了,秋薇才沉着脸说:“什么意思嘛。”
“好啦。”静漪让秋薇拿好了三太太给她的东西。两匣苏合香。
到了翠苑,四太太在侍弄猫儿。
树下的猫窝里,都铺了崭新的棉絮。
四太太边和她说着话,边细心的给卧在厚厚的落叶上的猫咪拂去落在头顶的叶子,温和的说十小姐,早些回去歇着。
她点头说好。
四太太又说,十小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谁能任性不任命?十小姐命好,因为生在程家;十小姐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程家。是你的命,就逃不过去的。
她看了眼四太太,正巧四太太也在看她,对她微笑。四太太薄薄的嘴唇,猩红色,刀刃刻出的血痕似的……都走出翠苑了,秋薇扶着她,手攥的紧紧的。
她皱着眉说秋薇你抓的我手疼。
秋薇一额头的汗,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小姐,我们快走,我怕四太太……”
她倒不觉得,轻声说:“怕什么呢。”
“小姐!”翠喜和翡宝一起在前面叫她,“小姐快些回去,有客人来了,专门来见小姐的。现在太太屋里等小姐呢。”
她怔了怔,才刚回家,倒想不到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
翡宝给她披上件水貂皮的长坎肩,说:“瞧瞧这坎肩儿都富裕成了什么样儿。”
“是谁来了?”她问。都要走到母亲房门外了,丫头们还不肯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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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先发。补更晚上九点左右发。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四)
“进去就知道了啊。”翠喜笑嘻嘻的,打起门帘。。
她走进去,屋子里轻语初歇,余音尚存。
见她进屋便起身的一男一女,赫然是戴镇的戴祖光夫妇。
静漪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这二位。见母亲笑微微的,方知刚刚在上房母亲要先走,应是得了信儿的。
还是四婶先过来,执了她的手,说:“程姑娘,可见着您了……这一向可还好?”说着话,眼就湿了。
“好的,很好,四婶快坐。”静漪忙请她坐回去,看着戴祖光,叫了声四叔,问过好媲。
戴祖光夫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还是宛帔见场面冷下来,同静漪说:“戴先生和太太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的,因听说你今日出院呢。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戴先生,戴太太,她一个孩子,真当不得您二位这么着,快都请坐,坐着说话。”
戴祖光微笑。
四婶说:“太太快别这么说,孙儿都满月了,程姑娘身子还未好,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来看看姑娘。姑娘好些了,我们也安心些。今儿来,给太太、姑娘看看小珍和孙儿的相片。”
“小珍和孩子好吗?”静漪听四婶说到这儿,问道。心知四婶恐怕不是没来过,而是没能见到她。
“都好,都好,劳程姑娘惦记了。”四婶从丈夫手中接过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包,打开是一叠相片,她先呈给宛帔看。
宛帔看了,含笑夸赞,同四婶议论着,又让乔妈把相片给静漪。
乔妈翠喜等人也忍不住上来就着静漪的手看相片里的娃娃——穿的厚厚的绸子棉袄,戴着虎头帽,虽还是瘦弱的小模样,却也眉清目秀——静漪看着,心内感叹,这孩子都满月了。再看看相片里抱着婴儿的小珍,温柔的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安。
彼此又谈了一些旁的,戴祖光夫妇便告辞。
静漪要送他们出去,他们再三的推辞。
宛帔到底是让乔妈翠喜给他们带上好些东西,自己带着静漪亲自送他们出门。本想让家里的汽车送他们回去,他们却是自己雇了车进城来的。赶车的静漪也认得,是戴老八。见了静漪,戴老八憨厚的只是看着她笑。等戴祖光夫妇上了车,老八才跟静漪说:“程姑娘你心好,姑爷也好。会有好报的。”
静漪愣在那里。
老八说完,鞭子一甩,扬鞭打马,马车摇晃着便离开了程府大门。
四婶还探出身来,挥手。
静漪看了看母亲。
宛帔沉默片刻,才说:“你能脱险,多亏七少爷。”
“不是阿倍和三哥吗?”静漪问。
宛帔这才将前因后果这才跟静漪说了一遍。那日她同杜氏已然从宝爷那得知静漪是随之忱外出,正有些着急。之忱偏偏晚归。当她从之忱口中确定静漪是去了戴镇,惊异之余,其实并不太意外。她已经有几日心神不定,隐隐的觉得静漪是要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的,果然小丫头秋薇吐露实情。杜氏气的发狠骂之忱,担心静漪。之忱却说,戴家不敢也不会对静漪怎样的。杜氏瞪着之忱说:刚愎自用,若我们要以为谁家姑娘害了你,难不成还会笑脸相迎不成。杜氏要亲自带人去戴镇把静漪接回来,之忱拦着。杜氏便逼着马上之忱去接人。
“……之忱还没出门,阿倍打回电话来,说他半道儿被你支回来了。之忱要阿倍带人返回戴镇,才知道他们通知了陶家。七少爷正好在家,是他把你送进医院的……七少爷隔天专程去戴镇谢过戴先生和太太。戴先生是传教士,同美国来的传教士办的教堂就在戴镇外的破屋子里传教。七少爷说戴镇该有个医务所的。戴先生前儿进城来,也是专程跟七少爷道谢的。多亏七少爷资助,教堂也挪了地儿,大夫也有了。七少爷又另捐了笔钱给教堂。说是做善事也得有米下锅才好。”
宛帔语气和缓的跟静漪说着,静漪听着,并没有发表看法。
宛帔看静漪将坎肩拢紧些,似是冷,说:“戴先生并没能见到七少爷。听二少奶奶说,七少爷从戴镇回来的当日,被召回兰州了。”
静漪低了头。
她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西北军情有变。陶家虽雄踞西北多年,但与欲取而代之的马家多年来始终冲突不断。陶系只要稍稍松懈半点,马家就会趁虚而入。前番陶盛川出甘宁,进北平,活跃在甘新交界的马家军伺机出动。就在陶盛川回兰州的途中,还遭到伏击。战事频仍,陶驷又让段系的事情绊住脚,陶骧被陶盛川召回就在情理之中。
报上还引用当地官报的说辞,即西北“匪患”在近期有抬头之势。但据说匪患在陶系将马家军击溃逼其退守之后,也已获平定。官报夸赞陶系指挥官用游击战术对付游击战术,是轻车快马式样灵活多变的作战风格,与以往陶系惯用的重兵压上、高打猛冲相较,气象一新。只是连篇的报道中,陶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报纸的报道里,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陶家此次也只是暂时无虞而已。宿敌未除,匪患又生,只要陶家一日想着独霸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
她读报时似是字字句句的断开来读的,之后几乎毫无印象,不想此时却串连起来,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
“老爷去了趟绥远,之后往兰州去,同陶大帅见了一面。”宛帔见静漪半晌不语,说。
静漪望着母亲裙摆下沿上绣的那朵洁白的莲花。随着母亲步子的缓慢移动,莲花仿佛在水面上轻轻漂浮。
“这么危险的时候,父亲怎么还要去那里?”她盯着那朵莲花。战火中,父亲仍是要往那里去……她想到有几日九哥面色晦暗,心扑通扑通的跳。
宛帔只握着静漪的手,说:“这些事,以后再。”
“好。”静漪答应着。
母女俩回到房中,静漪看到四婶留下来的小珍母子的相片,看了一会儿,方说:“那天,我以为自己是在救四姐。”
宛帔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漪儿。”她陪着静漪又看了好一会儿相片,才说:“收着,你也累了,回房歇着。”
静漪收好相片,打算回房去歇着。
刚走出去不远,就见外面有人来,是许久不见的章之忓。见了她,之忓问候。她看着之忓被西北的硬风吹的粗糙的皮肤,想问他点儿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走开了。
之忓来杏庐,定是奉了父亲之命。
静漪把相片放在自己的妆台上,看着。
这么说,她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过父亲了……
她环视了下自己的屋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坐了好久,她拉开桌案上的抽屉,摸了摸那个暗格。
木头的纹路细腻温暖,暗格里早已是空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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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这天,程府各处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三少爷程之忱的婚礼。
婚礼已经定于十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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