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又摸摸小珍的额头,发烫。
“这样不行。”静漪悄声对四婶说。
她走出房门去。戴四叔在外面等着,见到她,忙拱手作揖。
静漪急忙拦着,跟戴四叔说:“四叔,产妇和孩子的情况都不太好。尤其是产妇,我恐怕她会得产褥热。我的意见,是将她们送到城里的医院去。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老伯点头,说:“媳妇和孩子为先,只是……”
“乘我的车去。”静漪说着,让程倍过来,把事情交待给他。“到了医院,如果今晚值班的医生不是密斯莫毕克,你就到这个地址去,报上我的名字,请她来亲自看护这位产妇。密斯莫毕克是我的导师,有名的产科专家。若能获她照拂,是再好不过的。”静漪说着,向老伯借了纸笔,把地址写给程倍。又嘱咐他道:“有什么事,你要照应。”
“可是三少爷让我跟着您。”程倍犹豫着说。
静漪皱眉,苍白的脸上全是疲乏,说:“我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等你办完了事回来接我。”
程倍只好答应。
小珍母子被送上车,四叔让儿子带着一个女仆跟他们去医院。 戴四叔同妻子说了几句话,让她赶紧进门去。他有对静漪拱手,说:“程姑娘,进去歇歇。我让内子准备些点心,程姑娘用些吃食。”
静漪打量着戴四叔,其实戴四叔年纪并不算大,顶多有五十岁,是非常儒雅的一位先生。她说多谢,我还得去个地方。
她坚持要走,戴四叔苦留不得,便问她要去哪里,说要送她过去。静漪起初不肯说。戴四叔也坚持要送。静漪只好说让四叔送到巷口就好。戴四叔陪静漪走了不多远,就发现刚刚那个车夫等在小巷外面,看到他们,憨厚的笑着,“四叔,姑娘,你们要去哪儿,我送。”
静漪见到车夫,便问:“请问,戴府在何处,你可知晓?”
车夫说:“戴镇稍有头有脸的,宅子都自称戴府。姑娘您到底要去哪个戴府?”
静漪愣住。
孟元从来没有同她说起过这个。
戴四叔在一边点头,说:“老八说的是,程姑娘,你这是要找哪位?”
静漪说:“他们家里有位少爷在上海念大学的……对了,是大夫第的戴府。”她猛的想起来上次来的时候,看到戴府的匾额。
车夫张了张嘴,看着静漪,又看戴四叔。
戴四叔问道:“程姑娘您是大夫第戴府家里什么人?”
“我同孟充小姐是同学。”静漪不便直说自己前来戴府的目的。虽然此时她再次心急如焚,该顾及的还是要顾及。
戴四叔看着静漪,说:“既是这样,老八,你送程姑娘去大夫第。”
车夫立刻说:“姑娘先上车。”
戴四叔在静漪上车之后,嘱咐道:“程姑娘,记住我这里,要是有什么事,让老八来我这里告诉一声。祖光多谢程姑娘救命之恩……”
“四叔,千万别说什么救命之恩。学医的人,遇到危机状况不伸手援助,说不过去的。四叔别放心上,我急着去戴府,后会有期。”静漪说着,便跟车夫说去戴府。
戴祖光到底和车夫老八又交代了几句,才站在路边,目送静漪乘车离开。
一路上车夫不讲话,静漪只能听到马蹄声响,和偶尔车夫的口令声、抽打鞭子的声音,她心里突突的跳着。
从手臂到腿脚,都有些酸软无力。
她想她是累坏了——孟元,如果孟元知道了今晚她的举动,应该不会怪她冒险多管闲事?那可爱的幼婴、小珍的泪眼……她愿意用很多的付出,换来那一刻的喜悦。她靠在车棚边,抱着手臂,喃喃自语:“四姐,四姐……四姐我今天救到人了……”
眼里有热乎乎的液体,想涌出来,她仰面。
相信四姐看得到……
“姑娘,大夫第到了。”车夫说。
静漪掀开车帘便跳下车。也不顾泥浆子溅起来。
“往前走就是了。大夫第这两日不准闲杂车马驶入,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车夫指着路。
“谢谢大哥!”静漪没有多问车夫。
车夫看着她的背影,抬手挠了挠额角。猛然间雨点儿又扑啦啦的打下来,他从车上抽了一把油纸伞追上去,大声的对静漪说:“这把伞先用着……还有这个,还你。”
静漪来不及谢他,他已经跑掉了。一手攥着伞,一手里有两块银洋。
静漪莫名的觉得在这凄风冷雨中有一丝丝的温暖。
巷子渐渐的深了。
静漪走的很快。
她满腹心事,全没注意街上的纸钱遍地、牌坊柱子贴了黄表纸。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低着头,匆匆忙忙的。
门前明灯高悬的戴府终于近在咫尺,静漪看着眼前的一切。
黑漆大门,门上“大夫第”的匾额仍旧高高在上。只是匾额上,蒙了白麻布。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八)
静漪仰头看着那白麻布,心跳忽然的急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门前的槐树干。粗糙的树干湿润润的。孟元说,家里最多的就是槐树。尤其门前那两棵,有上百年了……她仰头,槐树的树叶子密密匝匝的,雨滴滴下来,打落黄叶,打在她身上。
凄冷极了。
忽然一阵哀乐扬起,利箭一般,静漪只觉得浑身起了栗。
大门内传出的诵经声响彻云霄。
其实不见得声音有多么的大,只是她听起来觉得格外的刺耳。
静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陷下去似的,仿佛每走一步都踩在了棉花团上。
戴府门前有知客早看到她,过来询问。
静漪说:“我从北平来。我来……我来拜访戴老夫人。”
她看着挂着白色的大灯笼,却依旧显得黑洞洞的戴府大院,只觉得浑身发冷、发颤,恨不得就这么闯进去,看个究竟。
“请问姑娘贵姓?”知客听她是北平来的,留了意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
“免贵姓程,程静漪。曾来府上拜访过夫人。劳烦各位通报一声。”静漪说。
只见那知客脸上勃然变色,正要说什么,旁边另一位知客拦住他,说:“请程小姐稍等。”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小姐,天寒雨大,请移步。”
静漪跟着进了大门。门厅阔朗。知客请她稍坐,人便告退,往府里去了。静漪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而去,又有仆人过来,给她上了一杯热茶。静漪没心思喝茶。胃里灼痛。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辗转这么长的旅程,刚刚又使力气折腾了那么久,她今天只是在四太太那里喝过一杯咖啡而已媲。
又有人登门。
知客迎送。
来来往往的人,满面凄容。
静漪只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静漪、静漪……她想抬手堵住耳朵。
不知等了多久,那位知客才回来。静漪见到他,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那知客看着她的样子,尽管有些为难,还是说:“程小姐,戴夫人有话,这不是程小姐该来的地方,请程小姐这就回。戴家从前不欢迎、今后也不欢迎程小姐。”
静漪把他的话字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就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她恨不得双手托住自己的心,也好别这么难受。
她问:“戴伯母……戴夫人这么说?”
知客沉默,似乎也是在极力忍耐。
静漪心里顿时如倒翻了香炉,烟尘四起。
“我求见戴夫人,是为了孟元来的……”她说。
“程小姐,孟元不在了。”知客说。
“他当然不在!我知道。他在去纽约的船上,眼见着就该到了的……可是竟然有人造谣,说他……”静漪声音越来越紧。
知客冷淡的看着显然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的静漪,缓慢而清楚地说:“程小姐,孟元去不了纽约了,他走了。”
“你在说什么,他上了去纽约的船,怎么会去不了纽约了?去不了纽约去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空洞的屋里,只有静漪更空洞的声音。
一阵风起,诵经的声音随风而至。那冷风似乎是要把她的身体穿透,让她浑身打战。
“他究竟去哪儿了?”她问。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像门楼上的白幡。
“程小姐,你想知道孟元去哪儿了,跟我来。孟赫,你去照顾其他客人。”忽然有个穿着白麻布袍子的女子出现在知客身后,被称为“孟赫”的知客略侧了下身表示知道了。那女子冷冷的看着程静漪,说:“程小姐,还认得出我吗?我是戴孟允。你不是想见孟元?跟我来。”
静漪的身子有些僵硬,却不由自主的往戴孟允的方向去。走着,似乎是听到了谁的一声叹息,冰冷的蛇一样滑进了耳蜗里去,冷,而带来沉重的疼痛。
有丫头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白色的灯笼,光透出来,却不觉得温暖。
静漪看到前面走着的孟允,长裙几乎搔着积水的地面……
她只顾看,下台阶的时候险些绊倒。孟允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托了起来。
孟允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一层一层浇上冷水去冻好的透明的冰人,静漪觉得自己被这一抓,也已经冻了个五成。
“走稳。”孟允不待静漪站稳,送了手。
静漪紧跟着戴孟允往里走。诵经声、举哀声真切而悠远,越来越响。她的心跳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戴孟允带着静漪走到了灵堂前。
静漪抬头。
硕大冰冷的雨滴打在她额头上。
孟允冷冷的,并不言语,只看着静漪茫然的站在灵堂前,好似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她冷冷的、冷冷的看着,猛然间抓住静漪的手,狠狠的拖着她往前去。静漪被拖了个趔趄,几乎稳不住身型,她隐忍着没有叫出来,而心跳的几乎要跳出喉咙来了,又被孟允大力的往前一推,“呼”的一下,整个人扑在了供桌上,桌上的贡品噼里啪啦的倒了一片,她急忙扶住。
眼睛是越过供桌和牌位看到了棺材上那个大大的“奠”字,她顿时头晕目眩起来。
“你不是要见孟元?”戴孟允冷冷的问。
静漪猛的转身。
四周的声音忽的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眼前这团白。这团白在出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刃,朝她面门掷来……“孟元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可以走了。”戴孟允说。
静漪扶着供桌。
灵堂里的烟气呛的她咳嗽。
诵经的和尚位子列在一边,土黄色的袈裟暗暗的仿佛散发着僵硬腐朽的味道。
“胡说,孟元在哪?我是要见孟元。不见到他我绝不会走。”静漪说。手指扣在供桌上。身子已经快要不会动了。这几句话说的却清晰。心里是有些什么在慢慢的扩大,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待见了孟元,她要好好儿的说一说,怎么见到他,是这么的难……
“你瞎了?你瞎了?!”戴孟允突然发怒。她两步过来,扳了静漪的身子、令静漪的面孔距离那牌位只有寸远,“你瞎了?这是谁,你看看这是谁?!”
静漪僵直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黑漆的牌位上有金色的字,她死盯着。
“我要见孟元。”她说。
戴孟允抓着静漪背上的衣衫,狠狠的摇晃着,凄厉的叫喊起来:“程静漪,程家大小姐!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是不是?这就是孟元,这就是我弟弟戴孟元!孟元死了,被你害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孟元……”她浑身战抖,指着牌位上的名字,摁着静漪的肩膀,“你看清楚这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这是谁?!你,你竟然还有脸来找孟元,不是你,孟元好好儿的,怎么会遭此横祸?”
“我要见孟元……我要见孟元!”静漪眼前一阵模糊。她什么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见活生生的戴孟元。
脸色煞白的静漪,像个疯鬼,戴孟允松了一下手,指着牌位上的字,一个一个的,念给静漪听。
一个字一个字在静漪耳边炸开,她依旧是一动不动。
有风。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燃着,随着风,火焰飘动,影子落在牌位上,似乎牌位也跟着晃动。
静漪盯着黑底金字的牌位。金字明晃晃的,上书着“故,爱子,戴氏孟元,之灵柩”。
“我要见孟元。你不能骗我,你们不能骗我……孟元,他不会容你们这么骗我……他不在家就不在家,告诉我他哪儿去了……我去找他!”静漪咬着牙说。
“你找他?你还想让他来世也不得安生?你别再害他了好不好?”一个苍老的女声,颤巍巍的说。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静漪猛然间转身,往灵堂后面走去,走的坚定而且决绝。
戴孟允和站的最近的家丁女仆大惊。
“你要干什么?”孟允扑上来拖住静漪。
静漪推开她,说:“这绝不是孟元!你们骗我!”她手臂细的像芦苇杆,这一刻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力气似的,“我要见孟元!”
灵堂里一派混乱。
戴孟允更是拖着静漪的手,又是哭泣,又是责骂。
“让她见!”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九)
戴夫人出现在灵堂外。
“娘!”“老太太!”众人慌乱极了。
“娘,不能啊。”戴孟充跟在母亲身后,见状急忙劝阻。
“既是她要见,就让她见!”戴夫人推开了搀扶她的小女儿孟充,“让她见!”
就在这众人停顿的一瞬间,静漪挣脱戴家仆妇的阻拦,越过众人,扑倒棺材上,费力的推那棺材盖。棺材盖很沉,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去推,一点点、一点点的…媲…
终于推开了一点儿缝隙。
静漪的喉头“咯咯”作响丫。
“孟元!”
程静漪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没人扶她,她就那么跌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戴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灵堂上的静漪,说:“抬出去。”
“娘……”戴孟允有些犹豫。
“孟允,没有她,孟元不会死。从今往后,我们戴家,和程家,势不两立。”
戴孟允不再说话。
仆人将昏死过去的静漪抬了手脚,迅速的往府外走去,隐在夜色之中。
戴夫人走到灵堂中央,看着仆妇们把供桌摆好。伸手捻了香,在烛上点燃。
戴孟允立在一侧,眼看着老母亲忽然间老泪纵横,不由得难过异常,只见老母亲扶着桌子,身子软软的塌了下去,苍老的声音沙哑,“孟元,我的儿啊……”
这哭声凄惨极了,带着漩涡往空中去。
灵堂里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
雨下的更大了……
戴孟允拿着纸钱往火盆里丢。纸钱潮了,在火盆里燃着,散出呛人的烟雾。孟允眼泪哗哗的往外流着。她抽了帕子擦着泪,见母亲已经哭的气断声噎,忙让丫头仆妇搀扶母亲回去休息。一通忙乱之后,管家过来,候在一边。
孟允顿时头疼。
管家是来问明日出殡的事情。
戴家多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大事了,用度处处捉襟见肘。戴夫人悲痛过度,不能亲自过问儿子的丧事。孟允只好代替母亲来操办,才知道家里这些年坐吃山空到了什么地步。
她看着账单,再看看管家,回身往里面去,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张银票,出来给管家。
“大小姐……”管家为难的看着她。
“拿着,别跟老夫人说。虽然我是出嫁的女儿,娘家有事,我怎么能不管?”孟允说。
“不是,大小姐,这些……不够。”管家低声说。
孟允脸上顿时热了。她咬了咬牙,将头上的簪子和手上的镯子都退了下来,放到银票上,“把这些当了……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
管家叹了口气。
孟允站在屋檐下,看着管家佝偻着身子匆匆出门去,筹备明日的事情了……望望天,她心里发颤。这个家里有孟元,总是有一份希望在。他惨遭横祸,连她在内,忽然间都觉得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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