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慎再踌躇片刻,说:“我想到父亲了。将你和孟元的事对父亲说清楚,让他出面斡旋,此事或有转机。宗卿表哥没有说尽的话、段奉孝不肯帮忙的原因大约也尽在于此。你想想,他们不是不能动。”
他说完,只管望着静漪。
静漪却没有立即表态。之慎的判断不无道理。营救戴孟元这么大的事情,将来一旦东窗事发,这些人谁也未必顶得住来自她父亲的压力丫。
之慎见静漪不语,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孟元已经被圣约翰开除。原本他在今秋的三个推荐赴美留学的名额当中,也被撤下了。世人眼里的好前途,他是没有了。可是孟元既没杀人放火,就没有十恶不赦的罪名,不能就这么被葬送前途。我原想瞒着你,先见父亲,请他去求求情。没想到戴家人先找上了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她们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处境。”
静漪听了这些,面色更是暗。
之慎说:“就这样,父亲今天没出门,我这就去见他。”
静漪低头思索片刻,说:“不,九哥,还是由我去见父亲。媲”
“不如这样,还是我先去。看看父亲的意思。若是不成,你再去。”之慎说。
“九哥,我去。父亲最不喜欢人同他绕圈子。”静漪说。
“那我陪你去。你先想想见了父亲,该怎么说。”之慎也知道只剩下了这个办法。临时再寻别的出路,也许有,但是恐怕来不及。
静漪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有之慎在她身边,她觉得心里略安顿些。她看着之慎——顾鹤那日当面说她的九哥,她很不爱听那样的话;她的九哥来,是绝不会做那种下三滥的出卖朋友的事的……
“九哥,他们怀疑,是你走漏风声的。”静漪说。
之慎愣了愣,问静漪:“你觉得呢?”
“不会是你。”静漪低声说。
“他们的怀疑有理。我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人。但是每次我都不过是在指定的地方等着拿信,连孟元和他们的人一面都没见过。”之慎说。
静漪想了一想,说:“还是我任性了,九哥。如果不是我心急,或者……我能再忍忍,也许没有这场祸事。”
“这怎么能怪你的?”之慎拉住静漪,“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所以你才这么拼了命救他?”
静漪摇了摇头,说:“我总是要救他的。”
之慎有些气闷,又说不出什么来宽慰静漪,只好看了她,说:“这事真不能怪你的。”
静漪点点头,出来便将秋薇打发回去了,让秋薇告诉她母亲信儿,“就说我去书房见父亲了。旁的不用说。”
静漪和之慎一同往程世运的书房去,一路上两人都无话。
程世运的书房偏于东南一隅,之慎的住处在东,他们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才走到。
“我真不爱来这儿。总觉得阴气太重,让人好不舒坦。”之慎也不掩饰他对父亲书房的看法。除了几乎每次来都是挨训,不管在哪里住,父亲的书房对他来说都像是禁地,此处尤甚。好好的一个院子,除了梧桐树什么都没有。偏偏这些梧桐就像不知道是施过什么神奇的肥一般,长的极其高大,树高叶阔、遮天蔽日的,一进来就有种鬼气森森之感。他想着,就不禁真的打了个寒战。他原本走的一身汗,院门一进,这里竟凉的似地窖。
静漪心里若塞着一团火,倒是怎么凉也不在意。
程仪正端着茶盘要进书房去,看到他们,对着两人行礼,说:“老爷这会儿不见人,在跟表少爷谈事情。”程仪斯斯文文的,跟了程世运多年,与之忓恰是程世运身边的一文一武。
之慎问:“哪位表少爷?大少爷吗?”
程仪点点头。
“那你替我们通报一声,说我们等着。”之慎说。
程仪先进去了。
之慎转头看静漪,静漪摇了摇头。
之慎问:“你想到了什么?”
“和你想的一样。”静漪说。恐怕这下,是在劫难逃。
之慎就和静漪站在门外等着。
说是里面在谈事情,他们什么也听不到。
静漪还是第一次来父亲的这间新书房。她仰头打量着这看起来单调乏味的院子——从屋檐下看上去,梧桐树高大的很,早已超过屋顶很多。这不知是哪一任王府的主人植下的梧桐树……她呆看着树林间的落叶。积年的陈叶,腐烂作泥了的。偶有新鲜的深绿色大颗叶子覆在上面,倒觉得有些绿的突兀。
“单单就面积来说,这院子也够大了,绕院子的围廊走一圈,恐怕也需要一点时间。还有这么多梧桐树,书房里得多暗呐。”静漪说。
“父亲喜欢梧桐树的好意头。听说最近闲来无事,最喜欢的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之慎说。
静漪不知之慎指的好意头是什么,她倒是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有一天带着她认树:楸树、槐树、梧桐……认梧桐的时候父亲说,梧桐树最像人,小时候呢,腹内空空,念书多了,慢慢的把空空的肚子塞满……她小时候很胖的,父亲拍拍她圆滚滚的小肚皮,叫她胖漪儿……静漪转脸看书房门,仍紧闭着。
也只过了一会儿,那门就开了。
静漪和之慎忙转身,见出来的是赵宗卿,两人齐声叫了声表哥,也都看出来,赵宗卿面色不佳。
赵宗卿对静漪说:“进去,舅舅在等你。”
之慎想要一起进去,赵宗卿拦了他一下。
之慎看到赵宗卿的眼神,等静漪进去,低声问:“怎么着?父亲说什么了?”
“回头你就知道了。”赵宗卿拿着礼帽略扇了扇风,扣到头顶,说:“我先走一步。还有差事要办。”他说完也不再理会之慎,疾步离开。
“大表哥!哥!”之慎不甘心的叫着,就见赵宗卿的身影在围廊里简直如同逃离的狡兔,他搔了下头顶,说:“跑什么啊,我能吃了你啊?”
“九少爷。”之忓站在他背后,叫道。
之慎回身,没好气的说:“知道了,老头子在里头骂人,别吵着他,是不是?”
之忓没有说什么。之慎的心绪不好,他看的出来。
之慎凝神听了听里面,听不到动静,走近些,再要仔细听,之忓拦着他,低声提醒:“九少爷,非礼勿听。”
之慎倒乐了,说:“你小子知道什么是非礼啊?还非礼……”他一手撑住门框,耳朵顺便也贴了上去。
里面还真安静,难道静漪和父亲什么也没说?
照父亲的脾气,这会儿不该拿砚台打小十了么……
静漪进了书房之后,到见到父亲,除了喊他一声父亲,还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程世运坐在桌案前,握了一管毛笔,正在写信。
阳光都被院子里那些梧桐树遮住了,书房里一排窗子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白日里,程世运要是想写什么读什么,也得开了台灯。
静漪望着父亲桌案上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碧莹莹的,很是好看。
灯光下父亲握着细细的毛笔的手,显得比平时要温暖些……忽的那支笔停住了。
静漪就见父亲将笔搁下,对着光从头到尾看了遍,显然是觉得很满意,叠了信纸,塞到信封里去。信封上的收信人已经写好。
程世运装着信瓤,看看默不作声的女儿,说:“。”
静漪背着的手,攥的紧紧的贴在后腰上,仿佛这样能给她很多力量
“嗯?”程世运将信封放下,拿起他的烟斗来。
“父亲,我来请求您救救孟元。”静漪说。
程世运装烟的手势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顿,垂着眼帘,专注极了,似随口的问道:“孟元?”
静漪咬了咬嘴唇,就在此时,父亲的目光扫了她的脸一下,她顿时觉得这轻飘飘似的目光里仿佛含了什么东西,让她的脸瞬间烧的火热,心不由自主的就被从脚底向上涌的热血充满了似的,这股力道简直让人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说:“孟元……戴孟元……是我的朋友……父亲,孟元被抓进了警察局,起先关在半步桥,忽然被转移到了炮局。可是他只是个学生,从来不做坏事。父亲,您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三)
程世运将烟斗掂在手里,一味的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稳如泰山。
“父亲!”静漪走上前,手按在桌案上。
她的脸通红。
程世运静默。
他有二子八女。女儿们不能说个个倾国倾城,至少是如花似玉。而面前这一个,既是年岁最幼的,是她们姐妹里最美丽的,大约也是性子最倔强的丫。
此时红了脸的窘迫着急、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她长的很像她母亲…媲…
“你说的这个人,我以为他并不是很安分。”程世运缓缓的说。眼下他并不着急。
“父亲,为了国家和民众的前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以为并不能称为不安分……不能因此毁掉他的前途,更不能因此就要了一个人的命。”静漪说。
程世运微微笑了笑,说:“他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漪儿,你说实话。”
静漪按在桌案上的手团了起来,“父亲要我说什么实话?”
“说你凭什么为了这个人,来要求为父做那等会招来大麻烦的事?”程世运问。
“父亲,孟元……我会与他在一起。”静漪盯着父亲手上的玫瑰烟斗。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们年轻人总有些新词。”程世运又问。
“父亲,我会跟孟元……成婚的。”静漪回答。她想这句话都说出来了,父亲手上那个烟斗,会不会冲着她就砸过来?
当然没有。程世运照旧端着,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拿着烟袋。甚至还特别的看了看烟袋上缀着的那个玉竹配件,盘弄了两下,才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他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这是我的打算。”静漪说。父亲没有立即动怒,她心还是咚咚跳的急。
“你已有婚约在身,漪儿。”
“那不是我的婚约,是您同陶家的婚约。父亲,我要求婚姻自由。”
程世运有半晌不言声。
他慢条斯理的按着玫瑰烟斗里的烟丝。
烟袋被他丢回桌案上。此时桌案上打开的那个小巧的黄花梨百宝嵌文具盒子里,黑丝绒的底子上嵌着各式各样的烟斗,象牙嘴的,翡翠嘴的,珊瑚嘴的……各色的烟斗在灯光下有着迷离的光彩,十分的好看。
他将手里这只琥珀玛瑙烟嘴的烟斗点燃,轻轻的用烟嘴指了下桌案上的信封,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静漪低头,只看到信封上抬头那一个“陶”字,她心就是一沉。
“父亲……”
“陶公到北平已有数日之久。此行虽轻装简从、刻意逼免惊动人,还是有不少故交得到消息,纷纷与之相聚。以我同陶公的交情,本应是最早给他接风洗尘的,怎奈至今我都没有同他见上一面。原因无非是我的女儿,闹着要退婚。在这个时候,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他?”程世运不紧不慢的说着,也不看静漪,“然不见终究不是个办法。此次换了新宅邸,请陶公来家中游园,也是个好理由。故此下个帖子请陶公携眷登门,彼此一叙,顺便接风。”
静漪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恐怕陶家人里,更是要包括那陶骧在内了……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说:“就算我不能与孟元在一起,也不会嫁进陶家。父亲既送我去接受新式教育,总不会期望我还是守旧的思想。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也应该学以致用,日后靠我的双手,自力更生。”
“你的这个态度,我倒是很欣赏。”程世运的烟嘴点着静漪,问:“是将来也不靠家里的意思吗?靠你自己也能将书读下去、自食其力?”
“父亲,”静漪熟知父亲的脾气,她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往下说,而是说:“父亲,不管当年您同陶伯父是怎么样的一段恩怨——他救了您的命也好,给了您在西北五省甚至往蒙古和俄、国通商、建铁路的什么便利也好,还是您给了他的军队什么样的支持也好——那是您和他之间的事情。事情总归是一码算一码……难不成您在西北五省的大笔投资,获益良多,还不能满足,必要将其经济命脉进一步掌控?”
程世运微笑,说:“你说的对,一码归一码。你既是如此看待这桩婚事,必是已将我们看的不堪。那么你同我这个生意人父亲,不如也这样清清楚楚的来个交易。”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一时无话。
“我倒不是不可以出手。”程世运说。
“父亲!”
“但是你要明白,退婚,在当今并不是新鲜事。最近孔黄两家就因为此事,传闻沸沸扬扬,彼此很不愉快。尽管如此,你也不必拿这个来同我谈判。陶公开明。他定会理解新时代新女性向往婚姻自由。况且陶家也不缺门当户对的儿媳人选。咱们退婚,自然有人愿意将女儿嫁进陶家去。这个不成问题,咱们且放在一边。”程世运说着站了起来,“当然,你也须明白,我不一样。我思想还是守旧的很。婚姻大事,讲究的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者,承诺就是承诺。在我,只许人先毁约,不能我先食言。况且毁约也得有毁约的说道,食言也自有食言的理由。我总不会让人说,开着银行、做着大买卖的程世运,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说话不算话!”
“父亲,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静漪说。
“不!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
“父亲!”
“你开口让为父去救戴孟元,可以。那从此你就与他一刀两断,安心嫁进陶家。戴孟元自会得到合适的安置。若你坚持退婚,可以。那从今天开始你不准踏出程家一步。戴孟元的事总有一日尘埃落定,到那一日,你愿意做什么,为父绝不阻拦。但是你休想从这个家里得到半点资助,日后要靠你自己去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如果你确有什么真正的理想和抱负的话——你果然做得到,才是我程世运的好女儿。”程世运说。
静漪已经说不出话来。
程世运喊了一声,“之忓。”
“在。”之忓进来。
程世运吩咐他将信交给门上,“让人亲自送到陶府。务必等到陶老爷的准话儿,再回来报告给我。”
他说着,看都不看静漪,穿起他的外衣来。
静漪背对着父亲,纹丝不动的。
父亲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是一定要逼着她今日给一个答复的了。
她忍了半晌,终究没有落泪。
既然父亲逼她今日给一个答复,她也要让父亲给自己一个答复。
“父亲……”她哽咽发声,一回身,跪在地上。
膝盖磕在金石地面上,简直铿锵有力。
程世运不为所动,穿戴整齐的他,一副要立即出门的样子。
“父亲,漪儿恳求父亲能够出手相救。孟元绝不该死。”她俯身,紧贴地面。
长久的,长久的,她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一阵衣袍风扑到她面前,拂起金石砖地上那一层尘气。
她知道父亲走了过来,心不禁一松,仰头看向父亲,遇到的是父亲那平静的目光。她呆了一呆,听到父亲说:“嫁,或者不嫁,你看着办。此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程世运说完,将礼帽戴上,一转身拿了他的文明棍,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静漪眼中积蓄了半晌的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她眼睁睁的望着父亲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距离她是越来越远……
之忓走在前面,替程世运开了门。他将开门关门的动作放的很缓很轻。
“父亲。”正伸长了腿坐在外面围栏上的之慎见程世运出来,急忙下来。
程世运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脸一沉。
之慎往父亲身后一看,没见静漪,正要问,就见静漪出现在门边。他看到静漪那满眼的泪,呆了一下,一时没有能够出声。
就见静漪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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