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我不能要……”那马夫先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钞票归还。
静漪分明看到那人脸上的不耐烦,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拦住马夫还钱的举动。
静漪想起来自己手袋也也应该还有些钱的,便打开手袋往外拿,打开一看,只有几块钱了——那些钱都在看守所里掏给了看守。
她已经走到了马夫身边,掂着这几块银元,便有些窘。正有些不知所措间,她一抬头,那人竟没走开,还在看她。她立时觉得更加难为情起来。
静漪真后悔自己平时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此时她身上除了颈上一挂寻常的珠链,也就还有腕上的镯子和兜里的怀表。怀表是母亲赐予,内里还有她的肖像,是不能离身的。她一盘算,便将颈上的一条链子解下来给了那马夫,随后仍觉得这赠予单薄,便将手腕上的镯子退了下来一起递过去,交给马夫,说:“刚刚对不住。雨下的太大了,我们也不是成心要惊了你的马。这些,换些钱……你再买一匹马。”
马夫直愣愣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极力的推辞。
“拿着。”静漪窘的不得了。再不惯在众人面前和人推搡。她急于摆脱这窘境离开,就听有人问她:“十小姐?您的车子呢?”
“车子……”静漪这才想起来她原本要做什么。车子!保柱还在那里等她,她得找到人去帮忙。“糟了糟了!”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五)
那人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他将手里的伞举高些,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和同行的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她一同往车子陷落的地方走过去。
他跟保柱商量了一会儿之后离开。很快开过来三辆轿车,其中有一辆径自开过来,另外的两辆停在街对面了。先前那人从车上下来,将绳索扣在赵家的车前,系牢了之后,指挥着前面那辆车启动,瞬间,保柱开着车子,借力使力的,从泥坑里被拖了出去。
保柱再三的道谢。
那人笑着摇手,对走过来道谢的静漪微微鞠躬,说:“十小姐不谢,应该的。丫”
“请问先生您贵姓,府上哪里?”静漪问。她旁观这人行事已经有一会儿。他一再的称呼她十小姐,必然是有些渊源的。
“十小姐真的不必放在心上。”那人微笑着,看静漪的伞已经被雨淋透了,忙开了车门请她上车。说着,从自己的车上又取了两把伞来,放到静漪的车后座下方。
街对面的轿车滴滴作响,催促他们。
静漪拦住他的去路,也看了那车一眼,说:“要是你不想我跑过去问他们,就告诉我。媲”
那人为难的看着一脸认真执拗的静漪,说:“十小姐,鄙姓马,名行健。马行健。”他说着微微一笑。
这一笑令静漪觉得他更加眼熟,她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马行健笑着摇头,他让静漪上了车,把手中的伞顺手放在了车门边,自己则在大雨中离开。
“咱们也走,十小姐。”保柱笑着说。
静漪见那几辆车子接连离开,才点头。她裙子湿了一大截子,皮鞋也完全湿了,冷的打哆嗦。
她坐在后座上擦着身上的水,看着脚边的这把油纸伞。金黄色的底子上,是素雅的菊花图案——这是眼下很流行的东洋伞……东洋伞……脑海里若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猛的撩开窗帘,那里还有那几辆车子的影子!
她不禁悔的跌手跌足,道:“我得有多糊涂啊!”
保柱忙问她怎么了,听了便说:“我也留了个心眼子,把他们的车牌号都记下来了。十小姐您不是问了他的名字?有车牌号有名字,还怕找不到人么?再说,就算是一辆车一辆车的查,也好查的很。全北平城才能有多少梅赛德斯车呢?他们一开就是三辆,还都是新的。”
静漪听了,这才安心些。
总不能连着两次,都错过了救命恩人……她想了想,这就是了,她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觉得哪个人眼熟。那个身材高高的西装男子,应该就是那日救她的男子了。能再遇到他,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该着让她有机会谢谢人家。只是那人……
“阿嚏”……静漪连续打了三四个喷嚏,狼狈的翻着手袋找帕子,找不到。想起来是探视戴孟元的时候,见他腕上的伤口渗血,拿给他包扎了。她顿时心里一阵抽痛……
“七少,十小姐别是根本没认出我们来?真够可以的,咱这几个大活人轮番儿的在她面前走了好几遭呢……按说不能够哇,认不出咱们来有可能,马哥还跑前跑后的呢。”图虎翼回头看着那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了的车子,抓抓头顶,又说:“邪门儿了哎,还有见过七少您认不出来的。想是当日吓慌了?”
陶骧头都没有抬,说:“闭嘴。”
坐在陶骧身边的陶驷听七弟闷声闷气的吐出这两个字来,似笑非笑的说:“还别说,程家的这位十小姐,有点儿意思。”
陶骧斜了二哥一眼。
“一般的女子,今儿不吓晕过去就不错。她还敢冲上去要救人。”陶驷忍不住要笑。
“就是呢就是呢。二爷,您还不知道呢,那日街上那么乱,又是贼又是兵的,十小姐……”图虎翼转过身来拍着车座,说起来脸上放光。
陶骧抬脚踹了下车前座。
图虎翼立马儿缩了回去,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陶驷继续说:“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要求一个新女性的。人你也见过了。程十小姐倒真称得上是新女性的典范。且在我看来,北平的名门闺秀里,品貌能与她比肩的甚少。论家世,程家和咱们家不相上下,是不新也不旧的人家。这样的人儿,你若是再不满意,我倒不知道你究竟不满意些什么了?”
陶骧换了个姿势坐。
陶驷拍了下他的膝,说:“若你是因了那些传闻,那大可不必。”
“那果真是传闻?”陶骧问。
陶驷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膝。这回,重了些,说:“如果不是,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说着,将手帕包着的一个东西递到陶骧面前。
陶骧不接,陶驷就塞到他手里。
隔着手帕也看出来这正是程静漪给马夫的那只镯子。陶骧也知道,那另一只,碎在了暴乱那日的街头。
“我拿五百块换回来的。身上就这么多了,好在你给的也不少。马夫虽不识货,也不能欺他太过。我是不能让咱陶家的东西,流落到杂人手里去。”陶驷笑了。陶骧看他一眼,将镯子依旧还给他。陶驷也学他的样子,不接,说:“我给你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你再琢磨下到底是收着还是不收着。这镯子本是一对。如今只有这一个,就是这孤品,不怕换不来他庆王府小半个花园子。价值么,不提也罢。就是一个大子儿不值,也是母亲给程家的定亲信物。”
陶骧脸色有点阴沉。
陶驷瞅着他的表情,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他当时已经十五六岁,印象很深刻了。应该是他离家的前一年,陶骧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还和大哥说笑,说论岁数是七弟最年幼,却不想竟先定了亲。他们给母亲请安去的时候,正遇上母亲在挑东西,左挑右挑都不合心意,最后是祖母差人送来了这对镯子。母亲看着发了会儿愣,说这东西你们大姑姑出嫁时候还惦记着呢,奶奶真舍得,可见对这门亲事满意的很。镯子的年代已然不可考,款式却不是新仿的,古朴的很……
“想必是嫌丑的了。”陶驷笑了。
陶骧哼了一声。
……
静漪让保柱快些开车赶到锦安里去。
车子开到锦安里的柏油马路,和刚刚那泥泞的大街简直天壤之别。北平城里少有几条柏油马路,锦安里就是其中一条。
孔远遒已经陪着无垢在锦安俱乐部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门前等静漪。看到车来了,无垢着急的敲了敲车窗,孔远遒倒只是斯斯文文的笑了笑。静漪再车内看了一眼锦安俱乐部的大门——说是俱乐部,看上去并没有俱乐部的浮华气,是很普通的灰色砖瓦门,甚至有些不起眼。但那道门,不管是进出其中的人,还是在里面发生的事情,都将影响门外的这个世界。
静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里见面的缘故,孔远遒看上去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股子嬉皮笑脸的神气。
她倒是对这样的孔远遒有些另眼相看。
孔远遒让人把几捆书放上车,知道她们赶着回家,嘱咐了保柱几句,便催着她们离开了。
“你们怎么会选在这里约会?”上车后,静漪问无垢。
锦安俱乐部是政客们聚会的场所。在这里聚会的政客们,被称为锦安系,是现任政府里的第一大实力派别。静漪知道锦安系举足轻重的几位大员除了国务总理,就是外交总长金昌吉,金慧全的父亲;财务总长孔智孝,孔远遒的父亲……除了一些内阁和议会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还有知识界的人,以教育次长兼国立北平大学校长的姑父赵广耐为代表。更有些商界头面人物,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这儿可是一不小心就碰到姑父了。”静漪说。
无垢眨眨眼,说:“难道没有听说过灯下黑?”
静漪点头。
无垢笑着说:“老孔被他父亲安插在这里,一是省得他回国之后吊儿郎当的不干正经事;二是让他学点东西;再就是让他在这里积累一点点人脉。他呢,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搜集和分析情报算是成了精。从上到下,简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儿。”
静漪见无垢看着她,似有话未说完,问:“又有什么大新闻吗?”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六)
无垢笑了笑,她拉开车窗上的纱帘,指着街上,此时正好街边巡逻的军警走过,她低声笑道:“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对外面的事完全不关心的人,如何能跟戴孟元走到一处?丫”
静漪看着无垢。
无垢并不要静漪回答,而是用更加轻的声音说:“所以让你劝戴孟元具结悔?过……总统府一旦换了旗子,谁管他做过什么?就是有事,等你们一同出国一转,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未必肯的。”静漪没办法跟无垢解释戴孟元的想法。
无垢只好耸了耸肩。
静漪兀自出神,冷不丁的被无垢拉了一把,回神。
无垢抬了抬下巴。
车竟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
雨已经停了。
静漪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车子,正是父亲的座驾——她还没有其他的念头冒出来,就看到前车门一开,之忓先下车撑了伞,随后身着长衫的父亲也出现在她视野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无垢虽是这么说着,倒并不真的害怕。她们这一趟出门,到底是在程太太那里备了案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她一向活泼,舅舅格外的喜欢她些,她就在舅舅面前时常恃宠而骄。无垢拉着静漪的手,下车后脆生生的叫道:“舅舅!媲”
程世运已经站在了大门内,看到无垢和静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扫到静漪身上,看到她身上的衣服。
静漪低声的叫道:“父亲。”头一低,自然看到自己从裙子下摆到鞋面,污泥水渍,十分显眼。在父亲眼里,想必是一塌糊涂。她抱紧了怀里的一摞书。下车前无垢塞到她手上的,全是崭新的英文书。
“怎么从外面回来?”程世运问。他的文明棍和礼帽均未除去,人就显得格外古板严肃。
无垢笑着过去挽着程世运,半撒娇半撒赖的说:“别提了。舅舅,您不知道,我母亲如今越发将我当成小孩子了,出个门诸多限令。今儿无暇被大姐接家去了,剩了我一个,她就不让我自己出门。我要去买几本新学期要用的英文书,那些丫头婆子知道什么?我只好拖上十妹妹陪我走一趟呢。舅舅,您见了我母亲千万替我说情,成吗?我又不是小孩,又不是小贼,不用这么防着我的。”
“你母亲从来宽和,若不是你淘气,她断不肯那样的。还是你有不对。”程世运对外甥女说。
无垢张了张嘴,说:“那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乖乖听你母亲的话,就什么都好。”程世运说着就要转身往里走。
“哎呀舅舅,连您都这样,我们都不用活了!”无垢摊开手,不依的说。
“你少出去跳舞听戏也就是了——去你舅母那里。”程世运说着,清了清喉咙,迈步子进了二门,朝东边廊子拐了过去。
无垢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好的,舅舅!”待她眼瞅着程世运进了东跨院,拍了拍胸口,对静漪做了个鬼脸儿,“妥了!舅舅今儿大概是挺高兴。喂喂,你怎么了?”
静漪摇摇头。
她比无垢更了解父亲。父亲刚刚虽说对无垢和颜悦色,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这通常意味着,若不是他正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就是确实忙的不可开交——她想着,假如无垢之前和她说的那些事情确实……那么这也许意味着,至少她的事情,父亲根本没空上心?
她想到这里,竟然觉得轻松了好些,像这经过了一场暴雨的天空,晴光暂时驱散了阴雨——她穿过天井时仰头看,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真美。”她叹道。
“要不怎么说,雨过天青色,极好看呢。瞅着就让人心里痛快。”无垢也仰头看。
静漪看看她,说:“二表姐,谢谢你。”
无垢笑笑,并不表示什么,倒远远的对着守在杜氏房门外的丫头婆子们努了努嘴,见她们中有人进去通报了,才笑着说:“折腾这一头晌,我倒真饿了。俱乐部里什么都好,茶点还是不如家里的,难为他们都吃的下……什么时候妇女也有了选举权,可以参政议政,堂而皇之的参加这种男人游戏,俱乐部里的茶点大约也就好吃了。”
静漪听了,说:“不会太久的。”
“你也这么想,是?英国、美国的女性已经有了选举权,我们的女性却还在为婚姻自主努力。更有甚者,许多女性,还在裹小脚!裹着小脚还要种地、劳作……我们同外国的差距,何止百年!”
静漪抿了唇。
无垢说:“好在希望总是有的。西谚云:摇动摇篮的手,摇动世界。我们一双手,可以影响很多。”她说着,将双手合起来又打开,“也许这双手中,会诞生一个女总统?哪怕只是一个好母亲呢,你说呢?”
静漪将她的手拉住,轻叹:“孔大哥一定不知道,你的野心竟然不止于他。”
无垢笑声响脆,道:“他怎会不知?他爱我,不止爱我的肉身,还爱我的灵魂、我的思想。”
她声音极低,只说给静漪听。
静漪听在耳中,顿觉忽然之间有种耳热而心跳的感觉。不禁?看着无垢。
无垢是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火里来,火里去的,这让她既欣赏,又羡慕。
她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对无垢说:“你知道先前帮我们把车拉出来的人是谁?就是那日在街上救我们的人。只可惜当时我没能认出来。多亏有保柱,他记下来车号了。有车号就好说,一定能找得到他……”
无垢大为意外。好一会儿,她笑笑,说:“也不知道是谁还跟我们急,说北平城这么大,偏偏能再遇上?这回怎么样?”
“你就别笑我了。”静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不着急。你先去换换衣服。”无垢指着静漪身上。
“等一下。不怕的。”静漪说着,对等着她的秋薇指了指自己身上,秋薇会意,接过静漪手上的书,先离开了。她见无垢若有所思,问道:“真不着急找到他?”她从上次,就发现无垢和无暇在提到这事的时候便有些闪烁其词。此时她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无垢看着她,笑笑,说:“真不着急。”
“为什么?”静漪追问。
“三小姐、十小姐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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