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安只是落泪,倒又招惹的大家难过。
陶老夫人皱眉,让人都散了。静漪见尔安陪婆婆走了,老姑奶奶们也走了,只剩下苏姨奶奶还陪着,便没有立即走。
这阵子虽然大家心都悬着,恐怕没有人比老太太更难受的。
陶老夫人看了她,明白她的心思,让她在这里盘桓一阵,找个借口打发她走。等她离开,苏姨奶奶笑道:“七少奶奶真是好涵养。”
陶老夫人笑道:“这阵子里外也多亏了有她,不然德芬一个人如何忙的过来?妲”
“就是还没有消息么?可真急人。”苏姨奶奶低声道。
陶老夫人想一想,笑道:“若是急得来,咱们一块儿着急好了。”
苏姨奶奶也笑了……
静漪回了琅园便上楼,在自己那间小书房里一待便是大半天。
陶骧从司令部摇电‘话回来,秋薇上来请她接电‘话,她才把插销拨上。
他在电‘话里语速很快,不过是问她大姐一家是不是到了。听说已经到了,他便说晚上会早点回来的。
静漪说会等他吃晚饭,他还没回答,便被人打断了。听筒里沙沙作响,她等着他回来和她说什么,电‘话却挂断了。她等了一会儿,电‘话再打来,却是马行健给她转达刚刚七少说的,晚上吃饭不必等他的……
静漪在书房里又坐了一会儿,才下楼来。秋薇跟着她,一声不响。静漪看陶骧书房门闭着,回身一望,示意秋薇在外面等着。秋薇点点头,略有迟疑,但什么都没有问。
静漪忽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丫头,只是此时也不便解释什么,径自开门进去。
陶骧的书桌上东西摆放的都很整齐。
她过去,坐在桌案前。顿时觉得异样,她细看面前这书桌。以前也用过这书桌,并没有哪里特别。此时面前玻璃板下,竟放的有相片——都是家里人的合影,正中央下方有一张,却是她那时在新疆的野战医院被记者拍到的相片……她白衣白裙,短发束着,模样甚是清爽。简直是个活泼泼的女学生的样子,风吹起来,发丝飞扬。
她忍不住隔着玻璃板触摸相片上的自己,凉凉的。
她心一颤,想起自己下来是做什么的,忙移开手,在桌案上找着她要的东西。
左前方便有一叠他常用的信笺纸,她没有理会,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硬纸片来,打开放在桌上。她拿了毛笔,在卡片上添了两行小字。桌案上有陶骧常用的印鉴。她拿起来看看,也就放回去。这个太平常,特别通行证上用的印鉴不是这个。书桌抽屉锁着,她找着钥匙。忽然想起来,可能有别的办法的,于是伸手在桌下摸了一会儿,果然有一个机关。她从中摸索出一把钥匙,将抽屉打开。
抽屉里空空如也。打开下面的几个抽屉,也是空的。
她呆了一呆,随即拉开书桌下一扇小柜门,那里头赫然是一个小保险柜。她蹲下身,看着亮晶晶的密码锁。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手按在密码锁上,头脑转的飞快,希望马上能想到这个密码究竟是什么。可是她左转右转,试了两组密码都不对,她心里纷乱起来。
陶骧会用什么做保险柜的密码,她毫无头绪……只是电光石火之间,忽有一念闪过。她伸手出去,想试最后一次。手指旋转着,一个一个数字转过去,每转一次,卡锁都响的惊心动魄……柜门开了。
静漪的心跳简直要达到极限了。
她迅速拉开柜门查看。
保险柜里东西不多,摆放的层层分明。最上层有一排大小一致的墨绿玉印匣。下面两层放着文件。有几本看样子是日记。她将第一个玉印匣打开,拿出来看时,正是自己要找的印鉴。她仔细看看,迅速地蘸了朱砂印泥,在硬纸片的下方用了印。她拿手帕将印鉴擦净,原样放回印匣。她一眼瞥见那几个精致的皮面本子。不知为何,她忽然心跳再次加速。手指触到那本子,仿佛被热火灼了下。她仍抽了一本出来,果然是日记本。
陶骧写日记的字很草。还喜欢他自己惯用的符号代替。静漪并没有仔细看,只是匆匆一翻。这是陶骧很私人的物品,她不该去碰的。
她将日记本放回去。
日记本下压了几封信。最上面那一封,信封上是很清秀的字迹,看上去像是女子的。她忍不住抽出那信封来。信封没有封口,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粉色的信笺,刚刚打开,一张相片从里面滑出来,落在地上。她忽听到外面秋薇咳嗽了一声。她忙捡起相片来。匆促间还是看了一眼相片,微微怔了下,才塞回信封里。她迅速将保险柜门合上,听到卡锁克拉拉轻微响动了一会儿,咔哒一下锁牢。这会儿工夫,她也已经将抽屉都锁好,并且将钥匙藏回了原处。
秋薇已经将书房门打开,白狮先蹿了进来,抖一抖身上雪白的长毛。
静漪转身绕到里面的书架前,在架子上拿了一本书,刚刚翻开,就听到秋薇在外面说:“马大哥。”
马行健边应着,边问:“少奶奶在书房?七少让我回来取样东西。”他还是敲了敲书房门。
“请进来吧。”静漪从书架后走出来,“我下来找本德文字典。可惜没有找到,倒是看到别的书了。”她微笑着,扬了下手中的小说。
“要我帮您找嘛?七少的德文字典都在最里面的那个架子上。难怪您找不到呢。”马行健进来说。
“我自己来吧……你要拿什么,尽管找。”静漪放下手上的书,向里面的书架走去。陶骧的书架都收拾的很整齐,按照英文字母排序,她循着标签很容易就找到了德文字典——他真的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连书怎么分门别类地放,都有他的要求。
静漪并没有留意马行健在做什么,而是拿着字典翻了翻。
这字典还很新。
“少奶奶,我得回去向七少复命,先告退了。”马行健在外面说。
静漪出来,看他拿了一叠文件,点头道:“慢走。”
“是。”马行健敬了个礼,离开了。
静漪看着他走出去,才将书本字典都收拾了下,抱在怀里。刚要走开,看到架子上摆的几个相框。她拿起来看。都是陶骧稍早前的相片,穿着军装。这军装款式太有名,她可从来没见他穿过……她拿在手里看看,发现相框是双面的,反过来一看,是个证书。
她将字典和书本搁下,仔细看着这个证书,认出来是陶骧的毕业证书。是在弗吉尼亚军事学校结业时的,证书的上半部分是他的免冠军装照。sheung-tao,他的名字,下面是校长的签名……这是很重要的证书,也可以说是很重要的荣誉。他却把它简直是藏在这里,好像只有他自己才能看一看似的。
静漪再翻过来看看前面这张相片,显然是同一时期的,他身着夏季军装,浅色的衬衫倒不如他的肤色深。他的脸略显瘦削,很有精神……背景空旷,因此更显得他目光深邃而锐利,就算是张平面的相片子,仍像是能穿透人的内心。
静漪忙把相框放回架子上。
从架子的缝隙里,她瞅着书桌。
刚刚从信封里掉出来的那张相片里,那个胖娃娃,对着人笑嘻嘻的。
她直觉那是个男婴……那婴儿的模样简直胖的像是什么毛茸茸的果子膨胀着像要被撑开来了,可她仍觉得眼熟。
“小姐?”秋薇叫她。
第二十二章 遏云摧风的雷 (四)
静漪拿了东西走出来,把书房门关好了,独自上楼去,跌坐下来的一瞬,才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仿佛在发出声响……她仔细地端详了下纸上她书写的那两行字。陶骧的字遒劲有力,她模仿起来有点困难。一味地用力,恐怕过犹不及,下笔就很小心。字迹已然很相似,除非十分熟悉陶骧的人,不然足以鱼目混珠……她看着,卡片上的字迹开始晃动,有点模糊不清。她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把卡片叠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到晚饭时陶骧倒是回来了,虽然比平时早一点,因尔安一家回来而聚在前厅用饭的一家人却还是因为他拖延了用餐时间。
静漪看尔安虽然白天发了一顿牢***,真见了陶骧面,到底是她疼爱的弟弟,竟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了。用完晚餐,还带着丈夫和儿子们特地过来琅园和他们一起坐了坐。闲聊中傅连炤提起最近傅家的生意,从绥远往蒙古以北走,常因盘查极严耽搁,想让陶骧照拂一下。他从在前任政府担任职务,就不具体管家中生意,这么当回事提起来,连尔安都纳罕,笑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亲前些日子还说你是做官迷了心窍,家中生意一概不管。她都恨不得延庆他们风吹一吹就长大了。”
“我哪里有一概不管。”傅连炤笑道。
陶骧便说:“最近盘查的严的,主要是禁运武器药品。傅家的茶盐生意不在此列,按理说不该的。我特批一个通行证就好了。妲”
“也不用这样,你给下面人打个招呼就行。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么。”傅连炤哈哈一笑。
尔安听了便说:“招呼要打,通行证要给,咱们不必同他客气。傅家做的是正当生意,给点照顾也不是给他找麻烦,有什么不可以?难道我这点娘家的光都沾不得么?”
静漪给尔安续了茶,就见陶骧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大姐不用这么说,我都答应了的。”说着站起来,果然往书房里去,不一会儿,交给傅连炤一张特别通行证。
尔安哼了一声,看着在一旁和白狮玩的麒麟儿和自己的儿子们,说:“世道艰难,做生意都不易。我就盼着能安稳些,贸易也好,实业也罢,都有起色。让国富民强,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的。”
傅连炤笑着对陶骧道:“我已很久不管家中的生意,倒是你大姐,时常要操心。要我说也罢了……”
“难怪母亲都说你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事,若我再不操心些,母亲她就更辛苦了。”陶尔安皱眉,转眼看到坐在一旁照顾他们饮茶的静漪,“想必静漪能有所体会。老七也是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的。”
静漪看看陶骧,微笑不语。
陶骧便说:“大姐是无论怎么着都能说我几句。”
“说到这个,程家的银行生意越做越大了。”尔安说着,似笑非笑的。“若照我说,程伯父其实最好的投资倒是在人上。瞧瞧,三少爷如今一人之下,说句话简直圣旨,九少爷这几年被扶植着经营银行,眼看着上海滩金融街上一半的生意都要跟姓程的做了。就更不要说几个女儿,个个儿嫁的都好……只有七小姐还未出阁,却更是特别的很。听说现在与人合办一所女子学校,自己还担任教员,真真儿的让人佩服。”
静漪细听尔安说这些,点点头。之鸾她果然坚持己见。之忓不肯逾距娶她,她也坚决不嫁三太太给她选定的人……之鸾虽说是三太太的一块心病,却也是程家众多儿女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在她看来,未来之鸾也或许是在个人成就上最有建树的。
静漪每每念及,倒觉得这位七姐尽管与她不睦,在这方面却很值得她佩服的。
尔安摇头又点头,也不便褒贬。傅连炤倒是觉得她今晚话有些多,看看时候差不多,就适时地提醒她该走了。出了琅园傅连炤道:“就不要在七弟和七妹面前说起程家的事了么。”
“为什么不要提?程家生意如日中天,简直热火烹油一般,我是不信这么大一摊买卖都操控了,难道是赔钱赚吆喝?快些把当年欠着陶家的钱都还了才是,也省得老七凡要有点什么动作,非东挪西凑不能成事。我瞧着都替他难受。”尔安皱眉道。
若不是怕弟媳静漪当面过不去,她刚刚说的话还要直截了当一些。这都是实情,静漪也心知肚明,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也未必。陶家不也被外面说成‘富可敌国’?或者程家亦如此也未可知。到底程家因出了个程之忱,好的坏的有的没的,也得担上些是非。日子好过不好过,终究咱们不是他们,怎么知道内情?再说,七弟他是真没有钱么?”傅连炤却笑着问。
尔安斜了他一眼,牵着小儿子延缤的手,说:“他若有钱还是现在这样子?”
傅连炤只是笑。
尔安皱了眉,说:“你今晚话里话外都有些不对头,不要做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挑剔起岳家来了。我同你讲……”
傅连炤见妻子要恼,忙笑着赔不是,边走,边笑着说:“你这脾气也认
真让人受不住。才回娘家不过一日,除了父亲你不敢惹,简直挨个儿与之作战呢!我这也是与你分解分解形势。不过说一说,是咱们夫妻之间,有何不可?”
“胡说便不可!”尔安板着脸。
傅连炤笑道:“好好好,以后绝不胡说……那么费玉明最近在大搞审计,这总可以说吧?我方才也是虑到这一层。”
尔安听了,沉默。
“依我看,费玉明此举,居心昭然若揭。七弟不缺钱最好,若是真缺钱,的确该早早想办法。拖下去,恐怕南京不会坐视不管。借机发难,可就不好说了。”傅连炤虽仍是笑着,眼神中却已经有了担忧。
夫妻俩对视,彼此心知肚明,费玉明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走这么险的一着的。
“现如今哪一个省份的财政不是一团乱麻?查一查都有问题。”尔安嗤之以鼻。
“话是这么说。我相信父亲和老七在其位绝不会谋私利。远的不说,平叛剿匪,都需要钱。上头不给,却要下头打仗,这打的是什么算盘?”傅连炤说。
尔安看了他,轻声道:“你非要和我一起来探望父亲,是因为这个?”
傅连炤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这是我的岳父大人,我当然要来探望。其他的么……在家里不谈公事,这可是岳父大人的教诲。”
尔安笑笑,边走边说:“到这这会子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
“什么笑话?”傅连炤问。
“当年我刚嫁到傅家,你还记得么?四奶奶看我不怎么入眼——她当年是想把娘家的侄孙女给你当太太的——有一日四奶奶说,陶家号称称霸西北,其实不过名头盛,傅家就是砖缝里扫一扫,给陶家也够了……我头回听人那么大的口气说话。”尔安笑一笑。
“这些你还记得。四奶奶不过随口一说。”傅连炤笑的开怀。
尔安说:“我心里当时倒是想把那话掉个个儿原封不动还给她。可是进门才几日,少不得忍了。等多年之后,我摸得着傅家账本儿,才明白四奶奶之所以那么大口气,心里还是有点儿底的。傅家是财不露白。”
傅连炤笑着看她,说:“我猜,你现在是想去扫扫傅家的砖头缝吧?”
“让老七先扫扫陶家的吧。要不就把他媳妇儿的嫁妆先变卖了去抵挡一阵子……反正是她哥哥们惹出来的事儿,她还有什么话说不成?至于傅家的,咱们扫扫自个儿留着,到老了数钱玩儿。”尔安也笑。夫妻俩互相开着玩笑,走远了……
尔安夫妇走后,陶骧和静漪回来便进了书房。
“……乔瑟夫神父的朋友要送一批捐赠物资过来。据说是药品和食品,可能还有一部分衣物。别的就罢了,药品禁运一向严格……”静漪慢慢地说,“乔瑟夫找过敦煌,这事不在他权限之内——现在特批,都得你发话才管用了么?”
陶骧听着,静漪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个时候嘛。”他说着,目光定在她身上。
“我今儿出去还看到联合行动,可真吓人。”静漪说。
她细心地将尔安送的礼物轻轻拆开。给她的是一个很小巧的攒珠胸针。米粒大小的碎钻点缀着珍珠,曲线柔美。将胸针拿在手中,抬眼看陶骧,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不知他这样凝神望着有多久了,但他的目光让她心里简直咯噔一下。
“要送大姐点儿什么吧?”她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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