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撒腿就跑。
她躲躲闪闪的绕过脚步匆匆的医生护士和病人。
卫兵追的近了。她调转方向,但就在她一转身的工夫,她撞在一个人怀里。
“哎哟!”她叫起来。声音娇娇的。“对不起。”她站定了,说完这句便要跑,不料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一时之间走不了,便被迫的站直了。
“别乱跑。”那人说。
遂心被这一把清亮的嗓音摄住了似的,抬头看着自己撞到的这个人——是个穿着白袍子的女人。她仍保持着半抱着自己的手势,用她的手臂承担着自己的重量——于是遂心就这么站着,打量着她:她身上有股医生的味道,可不同于其他穿白袍子的女医生或者女护士,她的味道暖暖的,又有些淡淡的说不出的香气……遂心吸了吸鼻子,一瞬不瞬的望着这个女医生:她并不令人害怕。大大的眼睛藏在薄薄的镜片后,也看着她。在这样的注视下,遂心不由自主的就有些发窘。
“这个时间怎么不等着医生查房,跑到外面来了?”她问。
遂心没有出声。
女医生身后就有人说程院长,这是儿科的病人,叫陶遂心,是急性肠胃炎入院的。
“你姓陶,名遂心?”被叫作“程院长”的女医生问。
遂心眼看着自己的名字,从那双线条柔美的嘴唇间被叫出来,没点头,也没摇头,眨了眨眼,反问:“那你叫什么?”
镜片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六)
“我?我姓程,叫凯瑟琳。”她温和的说。
“你是洋人嘛?”遂心问。
“不,我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就要叫中国名字。”遂心的小脸儿有些严肃。
凯瑟琳程怔怔的望着遂心。
“是中国人,就要叫中国名字。”也是这样一句话。只是没有柔柔的喉音,而是低沉有力的。
这么巧,这孩子也姓陶。
“哦?”凯瑟琳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遂心的耳垂。柔软而娇嫩的耳垂。她轻声的,几乎不像是在问:“这是谁教给你的?”
一个小孩子,很难想象,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爸爸。”遂心立即说。
凯瑟琳程怔怔的望着遂心。
听到身后的梅艳春在提醒她该走了,才阒然一省,松开握着遂心小手的手。
“程院长好喜欢小孩,应该转去儿科。”有医生趁机开玩笑。
“可不是。”凯瑟琳程也笑着,看遂心。
“你的中国名字是什么?”遂心顽皮的问。
“我的中国名字是……”凯瑟琳程含着笑,正要告诉遂心,就见遂心一跺脚,嚷嚷着“糟糕糟糕”。
原来卫兵已经追到了跟前。
凯瑟琳程有些莫名其妙,她看着这些卫兵跑过来,后面更有一个军装汉子,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对着这边就喊:“陶遂心你这个小混蛋,你给我过来!”
遂心吐了吐舌尖,小灵猫似的迅速躲到了凯瑟琳背后去。
凯瑟琳直起身。遂心温热的小手抓着她的袍子。那汉子声音浑厚,态度也有些粗野,遂心却不害怕,吃吃的笑着。
凯瑟琳看着来人。
逄敦煌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凯瑟琳程。他径直冲上来,一把拉了遂心在怀里,拎起来就转身,说:“我叫你不听话!我刚转身你就敢逃跑,医院是监狱啊,我且跟你秋薇姨姨说着,让你快点儿出院回家呢……”他断断续续的说着,抬头看到追过来的秋薇,说:“看好她。出了事,怎么跟她父亲交代?”
“交代什么啊?为什么要跟他交代?他早就不要我了!他就只管把我丢给你们……放开我!”遂心尖着喉咙大叫。
“陶遂心!”逄敦煌大喝一声,“你再胡说!你信不信我揍你?”他是脸涨红了。似乎遂心是说了什么让他难以容忍的话。
“你揍我!你揍我啊!他就是不要我了,就是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你还凶……你也凶我……我讨厌他,也讨厌你!讨厌你!”
眼看着遂心的大眼睛里充了泪,逄敦煌的脸色又和缓下来。
这孩子尖声的哭叫,扎人心窝子。
“你呀!”他将遂心抱起来。堂堂的汉子,只觉得当众抱了这孩子,太温柔也太令人难为情了,可还是抱起来。轻声的哄着。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发愣的秋薇,“秋薇?”
秋薇一双手死死的扣在一起,眼睛盯着他身后。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七)
逄敦煌被秋薇的神色弄的一怔。
秋薇急忙抹了下眼睛,迅速将遂心抱在怀里,转身低头就走。逄敦煌稍觉异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一队穿着白色袍子的医生护士走进了后面的住院大楼。
“刚刚那些是什么人?”他问。盯着那一群人。
“医生。”卫兵回答。
逄敦煌想了想。在医院,这样一群白袍子,出现在哪儿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转身,看到这几个呆头呆脑的卫兵,突然气不打一出来。
“一群废物点心!连个小孩子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逄敦煌转了身,气的骂道,“给我看紧了些。出了什么意外,不用等陶司令回来,就有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是!”
逄敦煌抓起军帽,狠狠的挠了挠头。
刚刚一通乱跑,他出了一身汗。
此刻心跳有些急,这也令他格外的有些烦躁……
住院部的大楼里,凯瑟琳程继续带着医生们巡房。
“陶遂心,就是陶司令的女儿?遂心遂心,这名字起的真好。”
“可也够贪心的。”
“是啊……遂心,事事遂心?”
“陶家是一方诸侯,富可敌国,竟还要事事遂心。”
“名字嘛。眼下为了抗战,陶家也是举家为国出力,难得的……”
“所以,就让陶司令事实遂心。”
上二楼的时候,两位中国籍医生在悄声聊天。其余的外国籍医生,或者是语言不通的缘故,或者是并不关心这些消息,都没有出声参与。话题又迅速的转回了病人和病例上面去。
凯瑟琳差点被脚下的台阶绊倒,幸亏梅艳春扶了她一把。
“您还好?”梅艳春轻声问。她看出凯瑟琳有点恍惚。
凯瑟琳点点头。
“还有两科……产科和儿科。”梅艳春看了眼手里的表格。凯瑟琳程本是妇产科的专科医生。她作为院长,今天巡视的却是所有的病房和科室。
凯瑟琳又点点头,表示记得。但在巡视儿科病房之前,她却说自己不太舒服,提早离开了。并没有让梅艳春跟着。
穿过病区花径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此时雾消散了些,花木扶疏的园子,各处景色渐渐清晰。
而不远处的观景亭里,一个深灰色的身影背对着她。
她走近些站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随着她的一声叹息,那个背影转了过来,看着她。
好久,好久。
“敦煌。”她叫出他的名字来。
逄敦煌是定定的瞅着她的,直到被她这一声呼唤,才唤返了神似的,说:“王八羔子程静漪,给老子过来!王八羔子……你这个王八羔子、死丫头!老子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程静漪微笑着。
逄敦煌捶了下胸口,转开脸,胸口剧烈的起伏终于被他强行压制的平稳和缓下来,才走过来。
大大的眼,瞪圆了豹子眼似的,炯炯有神。此时他的眼珠在发红、潮润。
他使劲儿的咳了一咳,才说:“你终于回来了。”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八)
“是。”静漪说。
“哈哈……我就说嘛,我的眼,不带看错的!只要一眼,只要一眼!”逄敦煌哈哈大笑着,食指比在鼻尖眉眼前。他用这样夸张的动作,掩饰着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见静漪微笑望着他,他说:“因为你,我耽误了军务。要被军法处置,你可得负责。”
他眯眯眼,忽然的有些赖皮的味道。
“堂堂的陆军少将、35军军长,这一带的防务全由你负责,说你是土皇帝都不过分,谁处置你?”程静漪并不理会他的“威胁”。
逄敦煌再次哈哈大笑,看着静漪恬淡从容的面庞,意味深长的说:“看来,我们的状况,你都摸的很清楚了。”
程静漪看看他,逄敦煌倏然住嘴。
静默的,两人相对。
逄敦煌打量着眼前的程静漪:雪白的医生袍浆洗的平整挺括,穿在她瘦瘦的身上,无端的给她又增加了些分量。白皙的面孔,严肃的神情,依稀是当年那倔强的女子……好像只多了一副金边眼镜。
逄敦煌慢慢的,将眼中的这个影子,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推到一处……
他单边眉毛一抬,说:“死丫头,还是这么着。”他没有说,在她脸上,他连堪称多余的皱纹都看不到一条。不知是他的眼神不好了,还是他仍然觉得她永远会停留在他认得她的那一年,就算是有皱纹,在他眼里也不会存在。
“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程静漪语调平平的说。
逄敦煌默然半晌,说:“你回来就好。”
“敦煌,安排我见见囡囡。”程静漪望着逄敦煌,说。
逄敦煌看着她,似乎在琢磨该怎么给她回答。
“好吗?我不想突然出现吓到囡囡。”她没有婉转的表达她的意愿。
“不见他?”逄敦煌问,眼睛瞅着静漪。
“不见。”她立即回答。逄敦煌摇了下头。她说:“起码现在不见。”
逄敦煌沉吟,说:“静漪,你既然回来了……”
“我眼下,只想先看看囡囡。”
“那我来安排。”逄敦煌终于松了口。
“谢谢你。”程静漪和逄敦煌走到了花园出口。
逄敦煌笑着。
他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来,紧紧的,他握住她的手。
“跟从前一样,我最不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仍然是一个谢字。”
“你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变。”程静漪轻声的说。
“我却希望你变了。”逄敦煌松开手,整了整军装,“改天见。”
“你不问我住在哪里?”静漪问。
“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的防区。只要我想,你们家厨房里的蜘蛛几只公几只母我都能知道。”逄敦煌哈哈笑着。
程静漪微笑。
看着逄敦煌上了车,车队鱼贯驶出医院后门。
雾又渐渐的浓了。
*************
“报告!”一声清脆的报告声。
“进来。”沙盘旁边,正在与参谋们观察地形的将官头也不抬的说。他宽宽的肩膀在挺括的灰色衬衫下,若两截浑实的圆木,一动,肩上的两颗银色梅花星光闪耀。“什么事?”他问话之前,指挥部里鸦雀无声。
“报告司令,中央军来电!”通讯官报告。
“念!”他直起身,目光仍没离开沙盘。顺手从一旁取了烟盒。
“陶骧部:命令你部即日起原地休整,听候调遣。程之忱。”通讯官合上电报本。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九)
陶骧将一枚红色的小三角旗插在一个制高点上,点着那里,对参谋们说:“原地休整期间,照常组织训练。训练强度可降低两个等级。参谋一部、参谋二部和司令部,分别拿出一套训练方案来。轮训。”
“是,司令!”
“解散。”陶骧说。头一偏,将香烟点上。
参谋们敬礼,鱼贯而出。
陶骧默默的看着沙盘西北角,那一处制高点上有一枚太阳旗。他拿起来,又插上去。抬头看着等在等待着的通讯官,说:“记。”
“是。”通讯官打开笔记本。
“来电已接收。我部将原地休整、待命。另,我部将组织大规模演练,请求中央调拨军备物资。陶骧。”陶骧踱着步子,从沙盘的这边,走到那边,“发。”
“是!”通讯官记录完毕,抽出一张电报纸来,走近些双手递上,说:“司令,这里还有一份加急电报。是逄敦煌将军打来的。请您过目。”
陶骧抽过那张电报纸。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反复的看了两遍,说:“回电告诉他,我知道了。”
“是!”通讯官敬礼,转身离开。
陶骧扶着沙盘。
沙盘上推演的是眼下的战局。这是无论怎么看,都不能令他轻松的。
“报告!”
“进来。”他听到熟悉的嗓音,抬头,来的是位年轻的军官。
“报告长官,第三十六军独立团上校团长图虎翼……”年轻军官朗声报名。
陶骧摆手制止他,说:“过来坐。”
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一把行军椅。
“是!”图虎翼笑了。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陶骧问。他示意图虎翼坐近些。是机要秘书进来送茶点的,给陶骧端上来的是咖啡,给图虎翼的是一杯清茶。陶骧看了眼,对图虎翼说:“随便用一点。连续行军打仗,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图虎翼看着陶骧那因为熬夜而红了的双眼,还有手指间燃了半截的香烟,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是知道他的这位七少爷曾是多么讲究的一个人的……他忍不住说:“七少,休息一下。部队休整,您更得休整。”
陶骧笑了笑,说:“你小子。”
陶骧的面容清俊而消瘦,两鬓染霜。
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次的出生入死,他的脾气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沉默。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时候,也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人。
图虎翼摘了军帽拿在手里。他是跟了陶骧多年的人,见了他,多少能说几句家常话的。他将军帽放在一边,待陶骧端起咖啡,说:“囡囡在上海,这么近,来回不过两天,七少,过去看看。”
陶骧喝了口咖啡,说:“最近忙,轻松些了再去。”
“七少。”图虎翼欲言又止。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十)
陶骧皱了下眉,“怎么?有什么事吗?”
“囡囡……住院了。”
陶骧放下咖啡杯。
“秋薇早上加急电报打过来,说遂心小姐是急性肠胃炎,一周前入院,情况虽稳已定,但医生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求住院观察。七少,这几年,您忙于国事军务,花在囡囡身上的时间太少了……她生病了,您还是该回去看一看。不然……”图虎翼观察着陶骧脸色,一句一句往下说,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
陶骧沉吟。
图虎翼这个“不然”,他再清楚不过是什么意思。
“七少……”图虎翼还想劝,就见陶骧摆了下手,他只好收声。
“我明天就回上海去。”陶骧说。
图虎翼松了口气,嘿嘿的笑了。
陶骧看看他,问:“你家那几个怎么样了?”
“调皮捣蛋的,把秋薇累的够呛。”图虎翼笑着说。
“这阵子因为遂心,辛苦秋薇了。按道理原是该早些送回她祖母身边的。遂心偏偏又喜欢粘着秋薇。”陶骧说。说到女儿,他的语气也丝毫不见和缓。
“七少,您这是哪儿的话。对遂心小姐,秋薇的身份,自然是不敢说视同己出,却是尽心尽力的。”图虎翼说。
陶骧点头。
“我就是来看看您。部队马上转移到城南待命了。”图虎翼站起来,给陶骧敬礼。
陶骧抬头看着这个一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点了下头,叫了声:“小四!”
“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
“给图团长带点儿好东西。”陶骧也站起来。
“谢谢七少。”图虎翼笑道。
“滚。”陶骧骂道。他脸上终于是露出了点儿笑容。
图虎翼跟小四路四海一起出了司令部。
“小四。”图虎翼待他们走的远些,确定他们说话不会被听到,才开口。
“哎,图团长。”路四海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七少最近还好么?”图虎翼整了整军帽。
路四海不出声。
图虎翼从后面踹了他一脚,说:“小子,跟我还藏着掖着。我是谁?嗯?我是谁?我给七少牵马坠蹬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玩泥巴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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