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却没觉得怎样,微笑着说:“不过是多跳了两支舞,傅太太至于眼睛瞪的那样,陶骧还没说什么呢。知道的她是大姑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婆婆。就算是婆婆在这里,也没有不让儿媳妇同人跳舞的。”
“牧之是没说什么,他是没顾上说。”孔远遒一笑,道。
“他要说什么?难道许他和石夫人跳舞,不许小十跟人跳?”无垢皱眉。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这怎么一样?”孔远遒哈哈大笑。
“有什么不一样?”
话虽如此,无垢还是在静漪被舞伴送回来时,拉住她的手。
这一拉手,发觉静漪手心滚烫。摸一摸她的颈后,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累不累?”
静漪又要将酒杯拿起,被无瑕不动声色地换了杯汽水。她拿过来就皱了眉。当看到他们望住她眼神都不太对,回身微笑着谢绝了下一支舞。
这个转身极为优雅、拒绝的姿态恰到好处,无瑕等人看着,忽然没了话。
看上去,此刻的静漪是如此的活泼而又快乐,她仿佛正沉浸在最美妙的音乐中,度过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静漪见他们不说话,打开一把小扇子,扇着风。
还是无瑕说:“才能多久不见,竟要变成小酒鬼了。”
她语气中有些嗔怪,金碧全听了先笑了,说:“难得小十这么高兴,你又要说教。”
无瑕皱眉,正要说碧全,静漪笑着拿扇子给她扇扇,说:“二表姐,我是把你和三表姐的那份儿都一起跳了,不好哇?”
她脸上泛着红,正是明艳照人的模样,加上同无瑕说这话,未免又有些撒娇的意味,无瑕就捏了她的脸,低声同她说:“你这个鬼丫头,说你是小酒鬼还是轻的,怎么就这么……”下手真的使了力气,将静漪的腮捏的发酸。
静漪便觉得腮上那点酸软直接就钻进了她心里来似的,笑着望了无瑕,叫道:“二表姐……”
无瑕正在孕初期,母性大发的时候,连这个小表妹都要当成孩子怜爱起来了,便又捏了捏她的腮,轻声道:“嫁了人还是这么着淘气。你看黄珍妮都收敛多了。”
静漪笑。
美目流转,在舞池中寻找着那抹耀目的黄色……没有如愿找到。
其实又岂止黄珍妮,连她的三嫂,不也是渐渐敛了一身声色么?
她出着神,无瑕按了按她的肩膀。
“十小姐,三少奶奶请您过去一下。”过来的是程倍。
静漪已经有许久不见程倍。看他一身黑色的制服,和从前穿衫裤时不太一样了。
三哥之忱成婚,父亲为他成家立业的缘故,特为地拨了得力的人随他南下。程倍是三哥在家时候就用惯了的人,自然跟着来了。“十小姐。”程倍恭敬。
静漪看他。奴才们跟着主子久了,都有点随主子的脾气。程倍身上有三哥的沉稳,程僖身上有九哥的俏皮……静漪将扇子一收,说:“知道了。”
程倍没走,等着她。大有她不过去,他就在这里奉陪到底的架势。
“过去吧,不知三嫂找你有什么事。”无瑕说。
静漪心知程倍过来,未必是三嫂的意思。她委实不想随他过去,但是连无瑕都开了口,又被这一众人齐齐地用目光锁住,不能不走这一趟。
程倍带静漪一直走到一旁的一间休息室去,说:“十小姐。”
是舞场旁边临时用作休息处所的,静漪定定神,走进来。
索雁临果然坐在里面,看到她进来,微笑着说:“来,静漪,坐下休息休息。”
静漪走过去,看到小茶几上的葡萄酒,拿起来。
雁临伸手过来,轻轻一带,说:“你今晚喝了不少酒了,静漪。”
静漪望着被两人的手相碰,撞的波涛汹涌的暗红酒浪,说:“我又没醉。”
雁临将酒杯拿出来,放回桌上。
静漪细细的颈子,被黑色的樽领裹着,纤细而修长……此时她胸口起伏着,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一曲节奏欢快的探戈,或许不是。雁临微笑着说:“来。”
“怕我失态?”静漪轻声笑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
“你当然不是。”雁临说。她目光中是有一丝担忧。她整晚都在留意静漪,看她笑、看她跳舞、知道她同之鸾和金润祺周?旋……“来,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看你脸色不太好。”
面上泛红,看上去是有些异常的红润。
静漪笑笑,说:“三嫂,我这不是好好儿的?若我失态,今日打的也是陶骧的脸,不是你们的。”她一回头,恰好看到之忱进来。
“你真是不像话。”之忱面上倒平常,语气却严厉了些。
静漪转身望着他。
与父亲极似的面孔上,冷的像敷了层冰雪。
静漪直视着之忱,说:“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还没醉,更没乱来,就不像话……我若做出什么别的事来,三哥要怎么样?”
“之忱,”雁临扶了之忱的手臂,轻轻一拍,看看静漪,“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小十在这休息下就好了。”
程之忱便说:“时候也不早,休息好了,让牧之来带她回去。”
“三哥。”静漪听着,眉微微上挑。“我都说了我没醉。”
之忱仿佛是压了火气,静漪就非要把这火气给拨出来。索雁林看着这对兄妹,说:“坐下来好不好?小十,你三哥今晚也被石将军逼着喝了不少酒呢……”
静漪看着之忱,倒是毫无酒意的样子,心知雁林是极力想要避免他们兄妹的正面冲突。她不禁微笑,道:“三嫂,我跟三哥说几句话可以吗?”
雁临看了之忱一眼,他沉默,她也就往外走了。
静漪的目光跟着她,门帘放下来。她知道三嫂不会走远,而三哥,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像座怎么也推不倒的山。
“三哥,我做错什么了?”静漪问之忱。
程之忱转身倒了杯酒。
静漪过来,一把将酒杯夺过来,大口地喝下去。
之忱没拦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冷着脸说:“想喝多少,尽管喝。在这里喝不够,回去喝到够为止。”
静漪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倒酒的手发颤,酒很多都泼了出来。
之忱呷了口酒,只看着。
静漪看着洒在台布和地毯上的酒,忽然将酒瓶掼了出去,叮呤当啷的,滚落一地。
“但是你在这里,必须做的像个样子。你丢陶骧的脸,就不是丢脸了么?”之忱坐下来。
“我还做的不像样子?有比我更像样子的吗?谁?三嫂?”静漪连续问之忱。
她看着她这三哥。
他那考究的衬衫马裤长靴,将他的人衬的像雕塑一般。连坐下来的姿势,也那么标准和端正。
“三哥,人怎么可以那么狠的?”静漪转眼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泪。她没有忍,可眼泪也不往下落。这只是让她更加看不清这个近在咫尺的亲人,“三哥……在让我去戴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必死无疑了吧?三哥你还让我去……”
冷冷的风雨中飘动的灵幡,雪白的,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简直就是会把她勒死的绳索。
是要让她死过一次,才能重生?
她如果就那么死过去了呢,有谁会真的想要拉她一把?
“我还得谢谢三哥……亏三哥推我这一把,让我下决心嫁了个好人家。”她微笑着,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了。
酒杯端端正正地放回桌子上,重重地一印。
“谢谢三哥。”静漪转身,微笑摇头,“真是……要谢谢三哥。”
“静漪。”之忱叫住静漪。
静漪站定。
“陶骧不简单,稳妥应对。”他说。
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四)
静漪笑起来。舒殢殩獍
她笑到浑身发颤,说:“三哥,他是我丈夫。我要应对什么?对他来说,我只要还有能够利用的一天,就算我惹事、就算我捅破了天,他也不会把我抛弃的——就算没有什么用了,他去哪里找我这么听话的太太,从来不会找他麻烦?还顶着程之忱十妹的名字,有谁不说能跟程之忱扯上点裙带关系,是明智之举?他且得把我搁在个稳妥的地方呢。三哥说,是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要懂得保护你自己。”之忱说。
“如果我没在那家里闷死,迟早是要离开的。”静漪忽然说。
她说完这句话,扶住了桌子骅。
有一点头晕。
之忱看到,叫了声雁林。
“不用!”静漪粗声说。非常烦躁的样子坯。
她也不去看之忱的脸色究竟如何,也来不及,只听得外面有人在交谈,索雁临在问:“是不是来找小十?”
静漪立即撩帘子出去,果不其然,陶骧正在面前,她微笑着看他,说:“怎么这就找我来了?我跟三哥三嫂说了会儿话,倒忘了你说不要我走远。”
陶骧看着她,嗯了一声。
静漪挽了陶骧,站在雁临面前,等之忱出来,她笑着对他们说:“我们去跳舞。我今天就想跳舞……”
陶骧声色不动,见程之忱夫妇都是平常的模样,不见异样,听了静漪的话,雁临还笑着说:“可见今儿是真高兴了。去吧,只是别累着。”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程静漪有些过度的兴奋。
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些过度兴奋。
“不会累。”静漪只一手拉了陶骧,倾身过来,扶了雁临的肩膀,在她面上贴了贴,又依样抱了抱之忱,“三哥、三嫂,你们也来呀……快些,不然舞会要散了。”
陶骧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走了。
雁临转脸看看之忱,说:“不如我们也去跳一支舞?也差不多结束了。”
“好啊。”之忱微笑。
雁临看着他,说:“有点担心?”
“她什么都不说,我才该担心。她说了,我起码知道她在想什么。”之忱整理了下衣袖,身上被静漪那孟浪的倒酒方式溅了些葡萄酒。看他略显狼狈,索雁临倒笑起来。之忱倒也不在意,托起雁临的手,“小十不提,我真忘了,已经好久没有同你好好跳一支舞了。”
“你也知道?”雁临嗔怪地问。
之忱看着她,边走,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雁临顿时脸上飞红,但看着之忱微笑起来,她也微笑,陪着他走出休息区……今晚石公馆的舞会的确热闹。奢侈浮华的表象下,就像入海口处,各路洪流奔腾而来,暗嘲汹涌之间,之忱身处其中的感受,大约只有她能体会。她转头寻找着静漪和陶骧——很容易就看到陶骧的,倒是静漪,被陶骧挡住了,她看不到那纤薄的身影……
陶骧将静漪的腰托着,像托着枝叶柔软的兰花一样。他能感觉出来,离开那休息室,她就没有那么硬气十足了。她此时就像是一缕烟似的纤柔,仿佛随时都能滑走。他看她的笑脸,这堪称完美的表情,不止看在他眼里,恐怕看在所有人眼里,都会觉得她此刻是心情极好的……好到有些忘乎所以。也吸引到些忘乎所以的目光。
他的手抬起来,在她头顶处,她柔软的手在他手心,她旋转的裙摆扫着他的小腿……痒痒的,连同淡淡的酒气,不住地碰触着他。
他收了下手臂,她舞动的身子便离他更近些。
弦乐激烈地演奏到高?潮部分,她的舞步丝毫不错,他就只看着她微笑的面孔在眼前快速旋转,简直成了一个虚幻的彩色的影子……当舞曲戛然而止,她站住,整个人靠在他身前,紧贴着他。他能看到她发间的胭脂痣,看到她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
好一会儿,当四周围成对的舞者渐渐散开,欢声笑语再次响起,他们仍站在那里。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望了他。
陶骧看到隔了人群,雅媚在对他招手。他知道这是该告辞了的意思,终场舞已经结束。
他正要提醒她,她已经推开他,转身朝着雅媚他们那边走去。他跟上去,不住地有人同他们说再会……七少奶奶再会或者陶太太再会……静漪一一地微笑回应,偶尔回头看他,那是有要同他一起道别的对象。她记性真好,都记得那是谁。哪位将军夫人、哪位总长太太、哪位参赞姨太太……叫得出姓、喊的出头衔。她拖着他的手,落落大方中不失亲昵。有人就开玩笑说七少夫妇真是恩爱,简直还在蜜月中。她也不恼,只是微笑。笑中带着羞涩。非常自然的羞涩。
陶骧由着她,只管在她身旁。
她的应对是如此之好,好到出乎他意料。
但是这么的好,也让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上车吧,”陶骧最后说。她已经笑了整个晚上,连最后离去的无垢夫妇都在劝她回去得好好休息了。“可以不用笑了。”
她问道:“尔宜呢?还和文谟在一处?”
“他们跟二哥一起先走的。”陶骧说着,扣着她的手腕子,将她往身边带了带。文谟和尔宜走之前,还和她说话呢,她都不记得了。可见她的心思不完全在这里……他留神看她的眼睛。
“哦。”她应声,四下里望了望,也避开了他的目光。
石公馆庭院里已经安静下来,宅子内外还有留下来的宾客,却不足以让这里再现那热闹景象。
“那我们也回家吧。”静漪抽手,拢了下肩上的纱,朝车子走去。
陶骧迟了两步才走过来,她走路已经有些摇摆。
细细的鞋似乎不太能承担她的重量……他过来,抄了她的手臂,带她上了车。
“开车。”他吩咐着,看她。
她显然已经不想说话,进了大门口,就早早地让车子停下来。
陶骧已看出她脸色不好,跟着下车,让司机先走了。
静漪疾走两步,在路边扶了树干,弯身便吐起来……她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吐的几乎全是酒。陶骧撑着伞,轻拍着她的背。
树干湿冷,她被冰了似的,身上发抖。明明吐的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还是觉得恶心,冷。
她看着落下来的雨滴,溅到他的鞋子和裤脚上。
宅子里的路灯昏暗,他手里的油纸伞几乎是透明的……她擦着下巴,仰头看着油纸伞上的图案。
清秀的菊花,枝叶纤细,本是很好看的。
陶骧看着她望住伞发怔,伸手要扶她,她却躲开了。
陶骧眉头一皱。
“我没醉,这是在家里,也不用做给别人看,省省力气吧。”她说。
“你站住。”陶骧说。
她已经走进了雨中,并不想等他。
站住……谁都有资格命令她站住……她偏不要,“我今天陪着你演戏,也累了。二哥和二嫂总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步子大,已经走到她身旁,并没有再强迫她站住,伞遮到她头顶。
“过了今晚,人人都知道,七少爷是春风得意、稳重不足,随便就能带个女人玩空中游戏;七少奶奶轻浮孟浪、端庄不够,一点不像大家闺秀……这样的一对,远不足以担大事呢。是吧?这样的闲言碎语,应该是在你计划之中吧?”她微笑着问。
陶骧看了她。
他不说话,静漪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
她笑笑的,说:“可是有什么用呢,西北军不迟早是你的?迟来的韬光养晦,便是欲盖弥彰。你不懂?”
她摇着手,往屋内走去。
门口人影一闪,她看不清那是谁,或许是尔宜,也可能是哪个下人……她笑着说:“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才刚刚开始……”
陶骧走在她身后,听她低声说。
她没有回头看他,所以也就看不到他阴沉了的脸……
陶骧走了几步,又听她问:“我究竟是有多像她?”
“谁?”他问。
“谁……”静漪重复着这个字。
他们站在了枇杷树下,她触手便可摘到青涩的枇杷果。
甚至有一种淡淡的甜香,也许是她醉意朦胧,产生了美妙的幻觉……
“她呀……”她抬起手来,摸上他的下巴。温热的皮肤,有一点粗糙。那天下午,他带她去机场,天气真好。有点太好了,晒的他脸上没有被墨镜遮住的地方,这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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