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确很冷。
耿氏撑在那小婢女胳膊上,倒将大半个身子的力气都倒在了那小婢女身上,她跪得久了,膝盖都有些冻麻,婢女上前帮着她扑打了一下旗装下摆,便簌簌地跌下许多草屑来。那关节的僵硬中又夹杂了血液回流的暖意,针扎一样的感觉从小腿肚噼里啪啦地炸上来,直蔓延到大腿上,耿氏走了一步,没控制住,踉跄了一下。
苏培盛道时很有耐心,回首作关切状询问:“格格可是要歇歇再行?抑或奴才禀了主子爷,找暖轿来抬?”,边上几个小太监早冻得缩手缩脚,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抬头去看耿氏,见了她那磨磨蹭蹭的样子,心里大有抱怨之意。
耿氏只作不知,手撑着膝盖,勉强站直了身子,挤了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出来,道:“不敢劳烦苏公公。”。
第二天一早,八卦便传到了福晋的耳朵里。
福晋正在用早膳,听见这话,手上动作停了停,朔雪看福晋神色,弓了腰低声道:“福晋,奴才听说:贝勒爷只让人送耿格格回去,旁的话,倒是什么也没说。”。
福晋抬头冷冷看了一眼朔雪。
朔雪扑地就跪下去了。
她脑子动得快,舌头更是紧追其后,这正院里的年轻婢女们,就没一个赶得上她的聪明劲。只是太聪明了,难免流于轻躁,朔雪话说出了口,才发现想得不甚周全。立刻画蛇添足地补道:“奴才也是听他们说的,奴才……”,她看了一眼福晋脸色,咬牙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福晋恕罪!”。
福晋注视着面前的粥碗,平静地道:“把那式金银吉祥粥,再给我盛半碗来。”。
珠棋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轻快利落地把粥给盛了,双手捧着送到福晋的面前。
福晋拈着小银勺,细细地拨了拨那粥里的红绿丝,又用帕子印了印嘴角,这才发表了对耿氏的看法:“她心太大,做事急进,气盛心不宁,这不是迟早的事么?”。
朔雪道:“福晋,您难道真的就让她……”。
福晋抬手将鬓发向后抿了抿,那吉祥粥碗底滚热,水汽冒了出来,直笼得她额上也一层湿意。她抬眼看了朔雪,带着淡漠的笑,道:“武格格怀了身子,正是辛苦时候,不能服侍贝勒爷。有人来分忧,不是好事?”。
武宁垂着头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清明荷田分立两侧,帮她梳妆打扮。
她昨夜一夜没睡好,辗转反侧。到了三更天时候,才隐隐有了睡意,到了早上,本是想着多在床上赖一会儿的,又怕娘家来了消息,这才强忍着困倦起了身。
梳妆打扮花了半个时辰,待得完毕,候在外面的婢女训练有素地将小炕桌抬了进来,流水价的早膳粥饭一样样送了进来——这是四阿哥的吩咐,道是武宁这最后一个月,身形不便,就不要到处乱动了,免生意外。
武宁恹恹地举了筷子,伸向桌上,见除了寻常她爱吃的菜色外,有一碟面点,做成了三朵牡丹花形状,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酱汁或果汁染了色,那花色娇艳欲滴;花瓣的刀功也是了得,纤薄舒卷,几可乱真。底下衬着的又是天青水碧的瓷底,真真当得上“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八个字。
武宁忍不住道:“这是膳房哪个师傅做的?”,清明上前来报了那师傅名字,又道:“主子忘了?前日上了道菊花形状的点心,您也是特意挑出来夸了的,便是他做的。”。
武宁应了一声,点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这师傅倒是做花朵做出了门道。”,说着伸了筷子夹了那牡丹花一片花瓣送入口中,只觉得味道酸酸甜甜,甚是浓郁开胃,便连吃了一朵半才停了筷子,对清明道:“这花儿好看,记得贝勒爷来的时候,也让那师傅做一份送来。”。
清明笑着应了,心道那点心师傅指望着的,可不就是这句话么!
武宁又喝了几口粥,微微出了会神,明知故问地对面前正在布膳的荷田道:“武府可来消息了吗?”。
荷田一愣,清明已经抢上,柔声道:“回主子,奴才早膳前就让小勤子去门房问过了,暂时还没有。不过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盯着,一有消息,立即就报来主子这里。”。
武宁点了点头。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撤吧。”,她对着一桌没怎么动的早膳道。
荷田这回却是极乖觉,未待清明动手,已经抢着将武宁面前的碗碟收了过来,声音之大,引得武宁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边上几个婢女都过来帮着武宁的忙。清明却没对桌上事沾一指头,只是上前来扶住武宁道:“奴才陪主子在屋里转转?”。
武宁没应声。
她一手撑着腰,一边费力地走到了门口,向院子外看了看。盼着能见到四阿哥的人,给她报来珠棋的消息。
檐上的薄雪一点点融化了,雪水从瓦缝间蜿蜒着躺下来,滴滴答答地直让人心烦。
贝勒府花园中的路都是板板正正的青石砖铺就,昨晚上那场雪来势汹汹,虽然下了不久便停了,府里仍洒了满地的粗盐,这会子太阳方出来,那地上一片混沌白色,分不清是雪还是盐,夹杂着凝结的薄冰层,晶莹地在日光下闪出一片透彻的明艳,粗使太监们一个个穿得极笨拙,手里握了大扫帚将路上的雪推到道旁草丛里,时不时将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哈哈气。
武宁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肚子直往下坠,不由自主便将身子往门框上抵去,清明见状,赶紧劝道:“主子放宽心,贝勒爷答应了您的事,肯定是放心上的,主子且进屋去,这又是冰冻又是雪的,着了凉气可不得了。”,一旁其他婢女也都来劝道,武宁托着肚子回了里屋,被清明说得烦,挥挥手让她出去了,自己在榻上歪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皮越发沉重起来。
前院书房。
苏培盛打开了侧边的窗户,四阿哥并不畏冷,却极其讨厌屋子里空气污浊,外面的雪气、冷风往屋子里一灌,苏培盛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
果然清爽多了……
他去院子里溜了一圈,指挥着粗使太监们将路上的薄冰破了,一回屋,眼瞅着西洋钟咔擦咔擦地走着。
快到点了。
苏培盛还是不习惯这西洋计时,在心中换算了一下,方挑起帘子,用尽量低微而平稳的力量道:“四爷,时间差不多了!”。
四阿哥负手立在窗前,桌案上乱七八糟一堆文卷,对苏培盛的话恍若惘闻。苏培盛只好道:“四爷,奴才进来了?”,见四阿哥依旧没有理睬,便在门口轻轻踏了踏鞋底的湿雪,这才轻手轻脚进来关了窗子,又陪笑道:“四爷莫嫌奴才啰嗦,这窗子开着,冷风只往人身上招呼,别着了寒。”。
他口中说着,一转身,冷不防见四阿哥眼中血丝密布,是极疲惫的样子,下巴上青青地冒出了一片胡子茬,竟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来岁。苏培盛往常虽也常陪着四阿哥熬夜,但也没见过自家主子爷这般疲惫不堪,一时心中想到那朝堂之事,莫非又出了什么极棘手的么?
穿好了大氅,从屋子里出来,外间的太监们都围着他活动起来。四阿哥紧了紧领口,对苏培盛道:“走。”。
一行人出了里屋,到了前门,侍卫已经全部都等候在那里,见四阿哥来了,齐刷刷地请安行礼,四阿哥叫起了众人,在侍卫的拱卫下上了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会比平常稍微晚一些。
第78章 □□
永和宫为二进院;正门南向,黄琉璃瓦璀璨生光,檐角走兽昂首向天,檐下饰以旋子彩画;承了前明风韵;无一处不华雅精致。
四阿哥办完了正事;从外间大厅穿过;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堂正中设的一座极大三组加盖铜香炉,镂空雕球,正向外不断氤氲出袅娜的白烟。一个小宫女站在一旁,一双眼紧紧盯着铜香炉;见四阿哥来了连忙请安行礼。
香炉后是一圈紫檀木座椅,简简单单的式样;也承了前明的风格,无一处多余装饰。座椅边则摆了一条配套的紫檀木长案,案上堆满了抄写了一半的佛经笔砚。
四阿哥微微顿足,注视着那卷佛经文案半晌,正要往里去,却听见十四阿哥咋咋呼呼地道:“额娘!我错了!我可真知错了!”,接着十四阿哥像条泥鳅一样地从帘子里蹦了出来,一头险些撞在四阿哥身上,他待得看清是胤禛,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站定了道:“四哥。”。
明明已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这会子在额娘面前,却如顽皮小子一般,德妃原是半坐半卧在矮榻上的,这会也起了身,挥手让两个捏腿的小宫女下去,到了十四阿哥面前,狠狠戳了他额头道:“知错?给额娘回去好好想想!”,十四阿哥嘻嘻笑着眨了眨眼道:“儿子知道!”,又转脸向四阿哥行了礼自去了,走到门口,眼神却不复方才的惫懒,一丝阴鸷一闪而过。
十四阿哥一走,殿里顿时冷清下来。
德妃娘娘让宫女上茶搬座,让四阿哥在自己跟前坐了,四阿哥微微前倾了身子,恳切地道:“儿子听闻额娘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心里记挂着,放心不下,趁着今日能进宫,便赶紧来看看。”。
德妃娘娘放下茶盏,让那两个捏腿的小宫女上来继续服侍着,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还不就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一到阴雪天气就……”,四阿哥连忙道:“儿子特地带了云南的药材,是今冬才上的,额娘不妨试试。”。
德妃娘娘含笑点头道:“知道你孝顺额娘,不过皇上前日方刚赏了些药,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又让边上嬷嬷去取了些宫里赏赐的东西,道是给四阿哥带走。
他孝顺她药材,她就回他礼物,四阿哥苦笑着想。
谢了恩,他低头看着那细白茶盏,中有碧绿茶叶,上下沉沉浮浮。四阿哥手掌有刀兵磨的粗茧,越发显得那茶盏瓷质细腻,内中梅花纹在水意中若隐若现,像蛛网密布一般,缠缠绵绵地布满了整个盏壁,直兜住了人的视线,走不出,转不开。
窗外风声冷厉。
母子两人将能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扯上了四五遍,直到再也无话可说,四阿哥见德妃娘娘目光中只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淡漠,便起身道:“额娘千万保重,儿子这就告退了。”。
德妃娘娘目光根本就没有望着他,只是淡淡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声音里透着倦意:“去吧。”,四阿哥无声无息地请了个安,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朦朦胧胧中,武宁似乎走在了一片黑暗中,脚下俱是棉花一般的软虚,眼前望不到一点光亮,她惊慌失措地加快了脚步起来,大声道:“来人!来人!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应。
武宁愈加慌乱,加了速奔跑起来,却猛地脚下一绊,摔了下去,下巴正撞在什么锐物上,顿时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刚要伸手去触摸伤口,边上伸来了一双熟悉又温暖的手,一个女子声音清清脆脆地道:“主子,珠棋这就去了,往后主子可要千万自己照顾好自己!”,武宁极惊喜地抬头,却见珠棋的脸正在上方,笑微微地看着自己,身形却越隐越远了。
武宁大急,伸手去捉珠棋的衣襟,却捉了个空。她猛地一翻身睁开眼,正对上清明的双眼。室内烛光流影,暖意融融,原来只是茫茫大梦一场。
清明眼圈微红,武宁急着起身,并未注意到她们神情,只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清明低声道:“小勤子刚刚从门房那回来,说是主子娘家有人来传信了。”。
武宁大喜过望,落了地套上绣花鞋,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她方才乃是和衣而眠,这会扯了扯衣上褶皱,便急着往外走去,口中道:“他人呢?”。
小勤子跺脚缩手地站在院子里,带了几丝焦虑等着,正不安间,那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荷田探身道:“主子传你问话。”。
小勤子本以为她们已经给武宁递了话,听了这意思方明白过来,低头咬牙在心里暗骂一声,方才甩了袖子进正室。不敢抬头直视主子,视线所及处,只见武宁披了一件雪青色披风,下摆处银线梅花,流灿生光。
他不近前,老远地行了礼,武宁不待他行完,便探身道:“信呢?”,几乎恨不得伸手就让他拿来。
小勤子硬着头皮道:“主子,武府上只是让人传了个口信,说是……说是……”,讲到后来,语音越发低了起来。
武宁放下香茶盏,催道:“说了什么?你倒是说呀!”。
堂中一片死寂。
小勤子在地上磕了个头,不敢抬面,就着俯趴的姿势慢慢道:“请主子千万千万保重身体,珠棋姑娘……走了。”。
武宁盯着小勤子诧异地道:“明明说是下个月呀?下个月她家人才来接她回老家……”,话未说完,明白过来,只觉得脑袋里轰一声巨响。
清明在旁,见她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一般,张大了眼睛垂着头死死盯住小勤子。小勤子哭丧着脸咧了咧嘴,哧溜一声,两道清洌洌的鼻涕挂在了唇上:“听说是昨儿下午的事,悬梁自尽,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僵了……主子节哀!主子节哀!”。
一屋子仆妇都跪了下来。
武宁极慢地眨了一下眼,一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随即两颗、三颗……飞快地汇成了一片泪海。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脸,又抹了一下,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望出去却只觉得水意一片,怎样也看不清。
朦胧中,珠棋面如芙蓉,含笑款款走来。
“格格这场病才养好,不能吹了风,若是回了府里再病起来,可就麻烦了!”。
“奴才不嫁人,奴才跟着主子一辈子,除非主子不要奴才了。”。
“奴才往后不能服侍主子了,奴才愚钝,不似别院主子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七窍心肝!奴才往后去了,主子千万找个聪明的,看顾着主子,也看顾着小主子!”。
武宁咧了嘴,面容扭曲。
她无声无息地大哭起来。
小勤子几乎要将额头的皮都磕破了,一味只惶然道:“主子节哀!主子节哀!”,清明也看得心惊,红着眼轻拍着武宁的后背道:“主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千万顾着肚子里的小主子,可不能这样伤心!”。
武宁哭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我要回武府一趟,送珠棋最后一程!”,说着已经向外走了去,她步子急了,身子微微一晃。清明唬得立即跪了下来,连拽带抱地拖住了武宁道:“主子,您发动就在这些日子了,这时候哪能奔波呢!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便是求到贝勒爷那里,贝勒爷也定然不会答应的啊!不如主子让小勤子这会快去门房,再多给些银钱,让珠棋姐好好入葬,下地为安!”。
武宁慢慢掰开她的手,木然地道:“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用,没护住她,如今连最后一程都送不了她,我还是人么?”。
一屋子仆妇磕头如捣蒜一般,跪了一地求着,顿时堂上一片嗡嗡之声。
武宁身心俱疲地闭上眼,半晌忽然喝道:“全部给我退下!”,地上众人见她面色,竟无一人再敢上前阻拦。
武府。
上方花厅内,丫头婆子杵了一屋子,背面正墙上,正面都是一排高大的花梨木书橱。武柱国徘徊在书橱前。
白佳氏一脸惶恐,有气无力地辩解道:“说是‘拉出去配小子’,也不过是教训教训这丫头,那里就是真的呢!她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武柱国低头细细看完手里的信,抬手把那碗盖往茶盏上响亮地一碰,才递给身边的婆子,脸色灰白地指着白佳氏,一字一顿道:“闭上你的嘴罢!”。
四阿哥从宫里回来,一行人马方行到府前,便见陈德诺满脸焦虑、失魂落魄地在台阶上直打转。一见四阿哥便像有了主心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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