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氏见她不收荷包,一怔之下,已经觉出了缘故,心里甚是后悔,口中笑着道:“本是一大早便想来给福晋请安了……”,说着时,里面婢女已经帮着挑起了门帘,耿氏人未进,已经闻见里面人低声笑语,又听堂屋深处有女子声音娇柔婉转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是一个女童声音清清脆脆地接了话。
耿氏知福晋膝下无女,心下大奇,正待要进来,却冷不防一个身着淡樱色旗装的女孩咯咯笑着冲了出来,一头正撞在她身上,直撞得耿氏一个踉跄。入秋连忙扶住。
耿氏见那女孩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目灵动,已经出挑了些少女样子,神气间颇有几分像四阿哥,顿时醒悟过来,便见其后珠帘一挑,一个圆脸旗装妇人款款走了出来,入秋见状,连忙蹲身道:“侧福晋吉祥!二格格吉祥!”。
耿氏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李氏,见她一双眼在自己身上扫了扫,淡淡道:“起来吧。”,随即转头对那女孩斥道:“成日价这般爱胡闹,成什么样子!”,二格格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走到李氏身边,李氏伸手握了她手,见她跑得额发凌乱,摇了摇头,抬手帮她整理了。
母女两人往里走去,耿氏跟在他们身后,便见福晋身着湖色便服,斜了身子坐在上首,桌上摆着的却是叶子牌一类,宋氏正坐在下首处陪着福晋。
耿氏给福晋请了安行了礼,稍停了停,又向李氏道:“给侧福晋请安。”,福晋瞧了她一眼,道:“耿妹妹起来吧,无须多礼。”,耿氏听她口呼自己“妹妹”,显然是极抬举的了,可语气中又分明冷漠之意浓甚,不似前几日那般热络。不由得抬头向福晋看了一眼,却见李氏闲闲地坐在一边,也正打量着自己,耿氏赶紧收回目光。
室中本来就极安静,只能听见福晋与宋氏手中叶子牌哗啦啦作响,偶然有倒下来落在地上的,一边的婢女连忙捡起重新放回桌上。
朔雪拿了绣墩来,耿氏道了谢坐下了,便听宋氏轻笑道:“妹妹不是福晋的对手,罢罢!且跟福晋讨个饶!”,说着将那桌上的叶子牌轻轻一推,对福晋做了个作揖的姿势,一屋子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宋氏既走,李氏也闲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而出,耿氏见福晋面有倦意,立即识趣地告退,出来在花园中没走几步,却见李氏站在池塘边,面如寒霜,地上跪着个小婢女,不知做了什么错事,正垂头哭泣。李氏一边指着那小婢女,一边对锦画训斥着什么。
耿氏见李氏身边人中,已有看见自己的,躲避不开,只能上前道:“侧福晋吉祥!”。
李氏置若罔闻,转头对锦画继续训道:“你也是领头管事的,总该拿出威仪来,下面的人才兴不起风浪来!”,朔雪低头连连道:“奴才谨遵侧福晋教诲!”。又狠狠揉了一把那小宫女肩膀道:“还不谢侧福晋恩典?”。
那小宫女抽泣着正要磕头,李氏又道:“新来的不懂规矩也是寻常。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做出种种猖狂样子,妄图引起主子的注意,那就是跳梁小丑,不自量力了!”,一番话说得那小宫女又哭了起来,连连磕头道:“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知错了!”。
耿氏在一边,听着李氏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夹枪带棍,意味不明。她只觉得脸上慢慢烧了起来,一股热意直窜到脖子里去。
李氏转头,像是这才看见她一般,挑眉笑道:“我是个急性子的,在园子里训斥下人,倒是让妹妹笑话了。”。
耿氏咬牙蹲身道:“侧福晋哪里话,主子管教奴才本是天经地义的。”。
李氏听了这话,慢悠悠走过来,耿氏低眉垂眼,只听她那花盆底鞋在青石地上叩出一步步的声响,清脆可闻,一股衣上熏香淡淡飘了过来。
李氏到了耿氏的面前,站定了,方才淡笑道:“妹妹既然这样说,想必对管教奴才别有一番心得,难怪我听说,妹妹院子里的下人们,三天一打,两天一站,想必妹妹是铁了心要训出一屋子的好奴才了!”。
耿氏听她语音不善,气势咄咄逼人,心里越发慌张,只是嗫嚅着道:“侧福晋……您……”,便听李氏身后婢女太监们,有人忍不住,低低发出憋笑的声音。
李氏将她戏耍够了,才将手交给锦画,眼看耿氏一张脸已经通红,自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入秋眼见李氏走远了,才上前去怯怯扶起耿氏道:“主子……”,耿氏胸口起伏半晌,见不远处楼台亭阁、花木假山边,有几个婢女太监站住脚伸长脖子看着这边,见她目光扫来,连忙低下头缩了肩膀,各自干各自的差事去了。
耿氏一跺脚,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走罢!”。
是夜。
珠棋站在武宁面前,眉飞色舞,比手画脚地将花园里这一出戏演给了武宁看,又道:“主子您不知道,当时那耿格格的脸啊,就跟猪肝似的……”,武宁动了动姿势,将手里的针线停下,抬头道:“你亲眼看见了?”。
珠棋一拍手掌,道:“园子里谁没瞧见?奴才便是听他小勤子他们说,也能猜到是个什么景况!”,又凑近了武宁一些,道:“听闻那耿格格,气得今天连晚膳都没叫!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
武宁听她口气里大是幸灾乐祸,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段,也不打断她。珠棋正自说的痛快,忽然见自家主子望着自己,猛地住了嘴,讪讪道:“主子……”。她知武宁是最不喜欢下人们搬弄口舌是非的,一时忐忑。
武宁将绣花的布样自绷子上取下,对着灯光略略照了照,抬眼看了珠棋,见她尴尬,便收回目光,岔开话题道:“我倒是没想到,李侧福晋会在花园里就给她这个难堪。”,说到这里,面带思索。
珠棋愣了愣,弯腰伸手指了指李氏居处的方向,低声道:“主子,那边又有小阿哥,又有小格格,如今可是越来越威风了!不过等咱们这位小主子落地了,贝勒爷定然怎么也会给主子抬成侧福晋!到时候……”。
武宁将那绣花布自绷子上取下,对着灯光照了照,抬手道:“你过来帮我看看,如何?”,珠棋依命过去了,见那绣花布上针脚歪歪扭扭,强笑着道:“主子这绿萼梅花绣得真是……别致。”,武宁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我绣的是竹叶!”。
珠棋:“……”。
武宁劈手将那绣花布扔进她怀里,道:“知道你针线功夫最厉害,剩下的,你看着绣完罢!”。
珠棋接了绣花布,翻到反面看了那针脚,道:“主子真的不再绣了?”,武宁挥手道:“我是没这本事,你拿去绣罢!”。
珠棋自接了绣花布在手中,知道武宁是要将其用在婴儿肚兜上的,故十分小心地收了起来。伺候着武宁净面沐浴,又将她头发用夹子抿了起来,细细地帮着涂抹了润面香膏,两人闲闲地说着家常话,却听见外面一叠声给贝勒爷请安的声音,武宁一诧,见四阿哥已经一扬帘子黑着脸走了进来,径直向桌边一坐,见那桌上一壶冷茶,当下自斟了饮下去。
武宁对着珠棋使了个眼色,珠棋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武宁起身轻轻绕到四阿哥身后,试探着将手搭上他肩膀,见四阿哥没有反应,手上微微加了劲,柔声道:“爷?”。
四阿哥身子动了动,转身见房中人已全数退了下去,便低声道:“今日上朝,皇阿玛大怒!”。
武宁虽得他宠爱,平日却甚少听四阿哥与自己讲朝堂中事,似今日这回却是头一遭,当下一愣,下意识地便将一旁绣墩上的绣花绷子拿开,人坐了下来。
“是为了什么事?”,她认真地问道。
四阿哥注视着她,烛火的光影跳动在她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第三更啦,初入江湖,不胜忐忑。谢谢陪伴我走到这里的小伙伴们,尤其谢谢elyn姑娘, 大家明天见O(n_n)O~
第71章 当面对质
四阿哥沉默了一下;抬头注视着武宁道:“皇阿玛今日当着众人面;斥责八弟……”;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将手放在膝盖上,斟酌了一下措辞;末了;还是决定用康熙的原话:“八阿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党羽相结!”。
四阿哥定定地看着武宁;足足有半晌;随后,他继续往下道:“皇阿玛削了八弟的爵位,交给议政处处理。”。
武宁哑然无语。
虽然早知历史上的八阿哥是这样的结局,但亲耳听四阿哥一字字艰涩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抬头看着四阿哥,便见四阿哥一双眼如同极幽深的黑潭洞口一般,静静注视着自己,一时竟有些莫名的心虚。她咽了一口唾沫,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用空洞的声音道:“怎么会这样?”。
四阿哥的眼神中透出一种薄凉的锐利来。
他收回投射在武宁脸上的目光,语气淡然地继续往下道:“皇阿玛当时在气头上,偏偏十四弟又跑了出来,梗着脖子,扯了喉咙喊道‘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死担保!’,皇阿玛怒极,随手便抢了身边侍卫的佩刀,对着十四弟就要砍下去!”。
武宁听他语音平缓,其中却不知藏了多少惊心动魄,她原是靠着四阿哥的,此时却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留出几分距离,一不小心便碰掉了一旁的绣花绷子。
竹制的绣花绷弹性极好,在地上扭转着转了几个圈儿,半跳着倒在不动弹了,绣花布上还扯拽着细细银针,绣了一半清风弄竹的图案。
四阿哥扭头注视着她,忽然带了点无可奈何的嘲讽笑了。
他的笑意中有一种了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他朝武宁凑了凑,伸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武宁的肩膀上,感受着手掌下那清瘦骨架——仿佛一捏即碎的脆弱。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掌,又松开。
在灯火下,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己心爱的书画、古琴一般,在下一瞬,他发现了她眼角不易察觉的一丝皱纹。
皱纹很浅,然而的确是。细细地从眼角放射性地蔓延开,不算短的一条。
恍然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胤禛的手慢慢地抬到武宁的脸上,微微抚摸了一阵子,他把手收回来嗅了嗅,有一种淡淡的润面香膏的味道,武宁紧紧地盯着他。
四阿哥的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虚幻,眼眸却是极黑的,定定地仿佛要看到人心里去。
他缓缓地将手移动到武宁的脖子上,感受着那苍白肌肤下血管的跳动,鸦羽一样的长发流水一般缠缠绵绵地滑过他的指缝。
“睡吧。”,他说。
夏末秋初,凉风习习,两个人在一张床上,武宁仍然是起了一身薄汗。四阿哥怕碰着她的肚子,总是搂着她,待她睡着后,才刻意离开一段距离。今日却是一上床便侧身向外睡了,只留给武宁一个背影。
武宁注视着四阿哥背影良久,伸手在他腰背上轻轻勾勒那线条,时起时伏,待得到了肩膀处,便见浅素色单衣在后颈处微微松开,露出一处伤痕,嫩红的肉还在外面,显然是新伤。
武宁吃了一惊,撑起了身子,立即将那单衣向下一掀,果然见一道伤口长约寸许,她不识刀兵,只能辨出是钝器所伤。四阿哥极快速地翻转了身子,摸了摸那伤口,笑道:“不妨事,一时大意罢了。”。
皇子有伤,绝不是小事,武宁听他语音含糊盖过,显然是不愿意向自己透露实情,也不勉强,静静躺下,仰面向天。
不久便到了中秋,宫中几位年幼的皇子皇女相伴康熙,倒是宽慰了不少丧子之痛。四阿哥和福晋早在中秋前几日便连连入宫,待得宫中宴会结束,回到贝勒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热闹,直到月上中天才稍稍安静下来。
四阿哥穿了进宫的朝服,身后只跟了苏培盛随侍着,眼看家宴散去,福晋却留住了四阿哥。四阿哥见她这几日忙碌得厉害了,脸色越见憔悴,又想着这么多年的冷落,心里微微放软,道:“福晋这几日是累得厉害了,好好歇着吧。”,福晋正要说话,喉咙里一阵痒意窜上来,她连忙背转了脸去,轻轻咳嗽,一边安嬷嬷上来替着福晋拍着后背。
四阿哥看她咳得厉害,却仍神色殷切地望着自己,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在一边坐了下来,随手接上了朔雪奉上的热茶,道:“府里的事情,你若是忙不过来,可以让李氏、武氏帮衬着些,知道你是个事事望周全的性子,可凡事也不能全抓在自己手上,要适当调度。”。
福晋听了这话,咳喘立时缓过来,推开了安嬷嬷,急切地道:“贝勒爷,有件事情,妾身本是想过了中秋这几天再说的,只是……”。
四阿哥低头抿了一口茶,心道福晋终于是开口了,面上只悠然道:“福晋说罢,什么事?”。
福晋绷直了腰背,看了一眼安嬷嬷,安嬷嬷会意,将一屋子人支出去,又派人把守着,不许他们近前来,这才走到门口与陈德诺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德诺急转而去,不一会儿,几个嬷嬷推扯着个小婢女赶了过来,陈德诺在门口稍稍拦了拦,捏住那小婢女下颚,让她吐出口中碎布来,这才在她肩上一推搡,那小婢女身不由已,跌跌冲冲进了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上已经全是泪痕。
福晋亲身站起,行到四阿哥面前款款蹲下,面色肃严地道:“都是妾身管教府里下人不严,这奴才居然与二阿哥弘昀身边的哈哈珠子私相传递!若不是陈德诺眼色严,在前院门房察觉到了,妾身到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一时屋中静寂无声,只闻见烛火噼里啪啦。
那小婢女十三四岁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容貌也不见得如何出挑,只是一双眼睛如秋水横山,黑白分明,梨花带雨时也有七八分动人,却着了一身粗使丫头的暗色衣装,手背上皮肉粗糙,带了几处烟火疮疤的印子。
她膝行上前,伏在四阿哥脚下,咚咚地磕了头,哀声只哭道:“贝勒爷,奴才的爹急病,只是求人将月钱送回去!并没有男女私情!福晋您细细查问便可知!求贝勒爷明察!”。
安嬷嬷怒道:“闭嘴!还想遮掩?福晋一心向佛,心慈手软,惯来对下宽厚,这是你们天大的福气!你们倒好,便敢在她眼皮子下做出这等丑事?”。
四阿哥见福晋还没说什么,安嬷嬷一味地跳在前面,心里不悦,抬眼冷冷瞥了一眼安嬷嬷,安嬷嬷立即察觉了,心里惊觉自己忘形,立即袖手讪讪地缩回福晋身旁。
四阿哥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是弘昀身边的哪个哈哈珠子?”,想着二阿哥身边那几个哈哈珠子都是与他同岁,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年少风流之时。
福晋上前细细说了,满面为难之色道:“妾身本想着,二阿哥的事,原该先跟李侧福晋商量一二,况且一个粗使丫头,如何能近了堂堂阿哥身边的人?细细想来,这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内情,妾身越想越觉得不敢擅自做主。”。
她转眸一顿,又道:“此事牵扯到府里风气,加之……这奴才又是武妹妹院子里的人,妾身无奈,只能向贝勒爷先报备周全。”,四阿哥身子一震,抬眼望向福晋,道:“武宁?”,又回眼去看那小婢女,果然有几分面熟,的确是在武宁院子里见过。
“主子!”,珠棋慌慌张张地一头奔进了武宁的房间,武宁正抬手要卸下满头簪子,在铜镜里瞥见她急急忙忙冲进来,倒被冲撞得心里一惊,道:“什么事?风风火火的?慢慢说。”。
珠棋站定身子,双手撑在桌案上喘了几口,顿足道:“主子!奴才方才打发庆儿去膳房,想着今日家宴,主子没吃下什么,趁早给主子备下些点心垫着,谁知半路上,庆儿就被陈公公带了人截走了!”。
武宁听得糊涂,道:“陈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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