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醒来的时候,四阿哥早已走了。珠棋寻了个机会,趁着边上没人,将方才那竹叶绣花鞋说了一遍,武宁听了,略觉奇怪,想了想,也没理出头绪,见珠棋仍是不安,便安慰她道:“大抵是爷忽然记起了外面还有正事要忙,便不在咱们这里用膳,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你别想得太多了。”。
珠棋道:“是。”,又不放心地问武宁道:“主子,那鞋子还是收起来吧,别让四爷下次看见了?”。
武宁叹了口气,道:“好。可惜我还费了时间画图纸,你们做手工也是用了心的。”,又点点头道:“就依你的,收起来吧。”,珠棋应着去了。
出乎武宁意料的是,临行前的一夜,四阿哥居然还是宿在了自己这里。
“爷这一去,没有三四个月,是断然回不来的。爷平时往你这里跑得勤,府里上上下下眼红的人多,你要自己留神,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事等爷回来都好解决,明白爷的意思吗?”,四阿哥躺在床上,揽着武宁,不放心地道。
武宁没动静。
四阿哥支起上身看了看,见她一只手正抓着自己单衣上的扣子,百无聊赖地一下下往下揪着。
四阿哥抬手打开武宁的手,轻斥道:“听进去没?”。
武宁翻了个身,趴在四阿哥胸前,闷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我自然愿意闷在这院子里不出门,但……”。
四阿哥知道她意思,沉吟了片刻道:“你事事谨慎,她明面上总不至于为难你。”,想了想,又道:“我往你这儿拨个人。”。
武宁抬了头,略带了点愁容道:“爷是不是要到明年才能回来了?”。
四阿哥见被子滑落,露出了她穿着单衣的肩膀,便帮她把被子往上拎了拎,又轻轻抚着武宁的长发,带了点无可奈何,道:“一切要看葛尔丹那里的情况,还有皇阿玛的意思,一切顺利的话,总是能回来过年的。”。
武宁缩回被窝,安静地不再说话。四阿哥自被窝里摸索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道:“万事不要给人捉住把柄,要懂得‘藏拙’,知道么?”。
武宁低低“嗯”了一声,四阿哥自觉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睡吧。”。
第二天,一个小太监便从前院来了武宁这里,宁因为知道是四阿哥拨来的人,很是带了几分“自己人”的亲昵,先是让珠棋赏了荷包,那小太监不敢不接,上前谢了武宁,又对珠棋嘴甜地道:“多谢姐姐。”,方双手恭恭敬敬捧了荷包。
武宁问了他姓名。听他道自己名叫孙辉祖,心道从这名字看,家人也是对他寄了希望的,不由得又多看了孙辉祖一眼。
孙辉祖是个典型天生白皮肤,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若不是神色机灵,乍一看,简直像是大病初愈,在屋子里养了几个月都没出来见过阳光的病人。武宁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让珠棋带着他去了太监们的房里。
福晋那里也被添了人手,四阿哥明面上只说是此番征战,福晋一个人要操持府里上下大小事务,兼之大格格还小,体恤福晋辛苦。福晋不痛不痒地谢了恩,转眼将人给安排去大格格那里了。
那位小主子白日里是最能折腾的,既然爷让你们来“帮忙”,你们就帮着去吧!
四阿哥既然放出了话,自然也不能不顾及福晋面子,临走前将前院的管理权交给了福晋。一时福晋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数日后。
大军扎营处。
日暮时分,天边一点残阳如血。
西风烈烈,夹杂着萧萧马嘶声、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分外苍凉;旌旗飘飘,遮天蔽日;将士寒光铁衣,长戈如林;大军绵延不见尾。
护军们围成了阵营,随从将帐篷从车中卸下。这些随从平日里都是训练有素,很快地便搭好了帐篷。康熙的明黄帐篷在正中,更像一座微型的宫殿,边上是近身随从的小帐篷、再外围才是侍卫们的帐篷。
皇子的帐篷也被搭起来了。
这边厢,烤肉和茶的香味已经弥漫了开来。
八阿哥站在帐篷里,被随从们服侍着卸去了武装,换上了一身松快的便服,正卷起袖边,他素爱竹子图案,袖子底纹上也是清风弄竹的式样。刚擦洗过脸上的尘土,便听见外面闹闹哄哄地道是驿站的人来了。
四阿哥坐在一处下风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慢慢准备拆开从驿站拿到的家信。
奔波了数日,他疲惫得紧,并无胃口,见苏培盛小心翼翼地端来了盘子,便抬手阻道:“去换碗茶来。”。
苏培盛应了,却又觉不妥,转身刚想劝四阿哥多进些,却看见四阿哥拿着信纸的手一下子停顿住了,整个人面上的表情像是瞬间掉进了冰河,凝固成一尊悲哀的雕像。
大格格没了。
小孩子的病来得急,四阿哥走的那几天,大格格已经有些不对劲,每夜睡的时间特别长,白天也打不起精神,奶娘们只道是小主子现在大了些,不再那么缠人了,却没人看出不对劲。福晋也忙着给四阿哥准备行李,对大格格的事情不似前一阵子那么上心。
待到四阿哥前脚刚上马,大格格后脚就发作了起来。
先是咳,日也咳,夜也咳;开始尚且咳得不轻不重,是类似于嗓子痒的干咳,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福晋在寝室里都能听见。
接着便是发热。
热度升得极快,待得出动了宫里太医,陈德诺和朔雪这边捧起刚煎好的药往正院里跑,那边大格格已经在一阵剧烈的咳喘中断了气。
宋格格闻听消息,跌跌撞撞地赶来,大格格的四肢都已经僵硬了,躺在木床上,成了一具冰冷而小小的尸体。宋格格抱着大格格,当着人前哭得晕厥过去了两次,她本瘦弱,经此打击,更是清减得骇人,几乎只是个麻杆子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越发凸显出尖尖下巴和干涸凝滞的眼睛——眼角和眼下都已经哭得有了细纹。李氏本是讨厌她的,因着自己有了二格格,母女连心,触景感慨,倒是和武宁搀扶着宋格格,将她送回了院子里。
陈德诺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将大格格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拉了出去。武宁听闻太医只一口咬定是小儿时疫,福晋的院子里人多,四阿哥离府前那阵子又特别忙,进进出出地难免有人带给了大格格。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三十五年,天子御驾亲征葛尔丹,是在上半年出发。本文时间微调。
第57章 回府
小格格年纪太小;还未请封;又没满两岁;福晋硬着头皮给四阿哥报了家信。
康熙御驾亲征,大军备战在前;一个小格格的夭折,实在算不了什么,宫里那边;福晋也硬着头皮递了牌子;准备亲自见了德妃娘娘再说。
永和宫。
尚不知情的德妃娘娘坐在椅上,几个细眉长眼的宫女捧着内务府新拨来的绸缎布样给她挑选,
宫廷御用绸缎布匹都是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负责生产;因为丝织品生产与地域;水源有密切关系,所以三处织造虽然同样地处江南,但是生产的丝织品也是各有专长,比如江宁织造就擅长彩织锦缎、苏州则最擅长刺绣、纱、罗;杭州则是杭绸。
德妃娘娘最爱江宁织造。
她选定了几种上品的闪金缎、补缎,一个宫女见她兴致颇高,上前凑趣笑道:“等到冬天的时候,这补缎配上乌拉貂皮,娘娘穿上一定漂亮得紧。”,德妃淡笑着摇摇头道:“人老珠黄,穿什么也就那样了。”,顺手捡了桌案上碟子里的核桃仁和晒干枣,便听通报说四福晋来了。
德妃让叫进,四福晋一进门,便给德妃请罪,又絮絮将事情说了一遍,德妃娘娘听了,没见掉泪,用帕子印了眼角,让福晋起了身,问道:“是那宋氏生的么?”。
福晋低了头,道:“正是,孩子的生母是宋格格。”,又跪下道:“是儿臣没有看护好大格格,请娘娘责罚儿臣罢!”。
德妃娘娘亲手扶了她起来,叹道:“这次的小儿时疫,虽不如前几年那场厉害,我在宫里也是听闻的。你尽心了,是这孩子没有福气,”,见福晋低着头,满面惶恐不安,心里却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宋氏有了几分迁怒。
孩子体弱,难免和娘胎里不足有关系。又想到这个小孙女,从生下来到现在也没给过赏,更没想起来说是叫到宫里看看,一下子说没便没了,也不禁满目黯然。
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已是初雪时节。
领了膳的小丫头打起了帘子,进来见宋格格呆呆坐在铜镜前,不知在发什么呆,便怯怯道:“格格,饭菜拿回来了……”,宋格格回过神,应了声。那小丫头打开食盒,取了碟子拿在手中才发现饭菜都是冰冷的,她一皱眉,正待拿到外间热一热,宋格格已经从铜镜面前起了身,走过来道:“无妨。”,说着举了筷子,慢慢吃起来。
小丫头忍不住道:“冷菜冷饭伤胃,格格……”,宋格格并未抬头,冷冷道:“出去。”。
那小丫头不敢再说什么,收拾了食盒连忙小步走了出去。宋格格停下了筷子——菜是冷的,饭却是热乎乎的,只是半生不熟,硬硬地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她凝视着桌上的灯火。
好孩子,额娘实在没有办法。
漠北。
战罢沙场月色寒。匣里金刀血未干。
昭莫多原是一片大树林,翠屏无尽,曲折环绕。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带,易守难攻,地势微妙,历来是漠北的战场。
康熙部署清军在小山树林茂密地方设下埋伏,先派先锋四百人诱战,边战边退,又从山顶放箭发炮,居高临下,占据地利。
另有正红旗大营、正蓝旗大营分派人马,袭击葛尔丹辎重和大营。葛尔丹猝不及防、遂尽弃帐房、器械等逃去,极为狼狈,连带在身边的妻子亦被枪杀。
清军趁势掩杀。葛尔丹仅率数骑勉强逃脱,退居阿擦阿穆塔台地方。弹尽粮绝,带领身边部众捕兽为食,衣衫褴褛,窘迫至极。最终众叛亲离,死于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服毒自尽,拒不投降。
京城。
兰德眼观鼻,鼻观心,为太子换上一盏热茶,便退在了太子身后。
太子面对众大臣,拿出皇太子金宝。
金宝是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蹲龙钮,玉箸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尊玉贵,堂堂无双。
他对着大臣拟好的折子稳稳印了下去。
落纸,用力,起。
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太子有些恍惚。
议事完毕,大臣们三三两两地都散去了。太子也回到了毓庆宫,不过几个月光景,他瘦削了不少,浓眉下眼眶愈加深邃,眼睛却黑漆漆地亮,透着异常的振奋来。
兰德伺候着太子用膳,他离得太子近了,放下一碗汤,正要转身从旁边托盘里那下一道菜,见太子紧紧盯着自己,脸上一红,待要退后,太子却微笑道:“你饿不饿?这碗汤赏你了。”,说着,将那碗递到兰德面前。
兰德不敢不接,跪下道:“谢殿下。”又伸手去捧,太子只拿在手里,笑眯眯地看他,并不给他,一旁小太监俺们早识趣地下去了。太子忽然将汤碗随手一放,俯过身去托住了兰德的下巴。
兰德脑子里轰的一声,满脸通红,低声道:“奴才……奴才是奴才……”,话刚出口,便几乎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太子凝视着他,低声温柔道:“孤知道啊。”
兰德睁大了眼,呆怔怔地看着太子。
太子将他向身前拉了拉,声音极低,暧昧地又道:“我知道。”
兰德木桩子一般站着,听太子不说“孤”,说“我”,心中更是翻天覆地,他向来不是口舌油滑之人,只是道:“殿下……殿下……”,身子已经微微打颤。
太子见他害怕得紧,垂眼微微一笑,利落地松开了他。
三月初,大军班师回朝。
太子迎出百里,康熙虽是满面倦容,但仍掩不住兴奋之态——葛尔丹之患,终于除去殆尽,漠北无忧。
太子惊讶地发现,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四阿哥和八阿哥都变了样。
尤其是四阿哥。
如果说,原来的四阿哥是一把没有开锋的宝剑,那么,这把宝剑已经渐渐有了逼人之势。
尽管光华尚隐鞘中。
“老四啊,辛苦了。”,太子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向八阿哥:“八弟看着瘦了不少。”。
八阿哥笑得温文尔雅,让人如浴春风:“谢太子殿下关心。”。
太子见身边全是皇上的人,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们眼中,微微皱了眉,又扯了些平常话语。四阿哥亦是一路陪着。
待得好不容易回了府,福晋早带着几位格格等候着迎接,见四阿哥回来,她反倒有些瑟缩,就着大格格的事情请了罪,四阿哥见宋氏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整个人都似苍老了好几岁,心中老大不忍,又找机会好言安慰了几句。
回到书房,四阿哥叫了苏培盛:“大格格的事情,好好查查。”,苏培盛弯下腰去,正待要去,四阿哥又添上一句:“给二格格那里,再添人手。”,苏培盛脚步微微一顿,立即应了。
大格格是足月生产,宋氏虽然身子瘦弱,可孕期里也是拼命给胎儿补的,四阿哥有好几次都看见她撑得都快吐了,还是想按照膳单拼命多吃点。
大格格真的是先天不足,所以体质差,容易感染时疫?
四阿哥半信半疑。
从大格格的身上,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二格格。别的阿哥府里的格格们生的子女,被交给福晋养的,不在少数。
李氏现在还是个庶福晋,以此身份,要护着孩子平安长大,不出一点差错。确实是有些吃力了。
四阿哥决定为李氏请封侧福晋。
交待完了一系列正事,四阿哥到了武宁院子里来,武宁让膳房用陈粳米、老米、红小豆、白面坐了豆沙馅饼,又上了抄手虾、炒里脊、酥皮饽饽、甲鱼肉片子汤,因想着四阿哥漠北征战,肚子里一定没什么蔬菜,又特意让膳房上了几道绿色小炒,果然见四阿哥的筷子频频伸向那蔬菜。
因为大格格的事情,四阿哥这顿饭吃得闷不做声,武宁见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说话,只是帮着盛汤递碗,自己却没怎么用。四阿哥见她不大动筷子,醒过神来倒是亲手夹了不少菜给她。
用完了晚膳,四阿哥直喊累,珠棋早照着武宁的吩咐,准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熏泡的药材却是一时没有取到,武宁站在了门外,等清明急匆匆地拿回了药材,武宁回了寝室,却见四阿哥已经伏在榻上睡着了。
她伸手轻轻推了推四阿哥:“爷?把衣服脱了,到床上好好睡。”,四阿哥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武宁无奈,只好吃力地帮着他脱了靴子,伸手艰难地帮着他解衣。
四阿哥穿的是军服,上衣下裳,棉布为里,绸为面,又有左右护甲、护腋、布满了金帽钉,护肩接衣处镶了青金石、绿松石,又有横镀金云的“铁叶”,武宁极费力地好不容易帮他脱了下来,春寒料峭的时节,她却累出了一身的汗,心道难怪四爷累,别说打仗了,就是这么件军服,穿着站上一天,也够人受得了!想着,不由得摇头抱起那堆军服,正要往外走,却从胸口里袋掉出了样小小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注:康熙三十五年的昭莫多之战后,葛尔丹大势已去,康熙三十六年二月,服毒自尽。本文合并在一起。
第58章 周岁宴意外
武宁脚步一顿;停下将那东西捡起看清;正是自己临行前送给他的石青色香囊。
香囊口已经微微有些松了;可见是被打开过了不少次,武宁悄悄打开;取出自己抄写的那张心经,展开看了看,果然纸痕已经有些熟软;显然是被动过;武宁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四阿哥,嘴角泛出甜笑,将那心经放回了香囊;又将香囊塞入军服中;忽然心念一动,将叠好的军服复又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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