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萧显贵去城里拜访宫之城直光,不在训练场上。王坚和追随他的几个目梢见舶主不在,便闹起了事。
目梢洪八率先发难。每天练火绳枪和扔炸弹,他早就不耐烦了。轮到他训练射击的时候,他把火绳枪往地上一扔,大声说道:
“男子汉大丈夫,每天躲躲藏藏地练这劳什子,算什么回事?”
见洪八发难,其他几个目梢也跟着闹起来。
“整日练这倭国铁炮,真是把我火都练出来了!”
“堂堂汉子,就应该跳帮决斗,靠这火器取胜算什么回事?”
见几个在船上素来比较有地位的目梢闹事,船员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都围了过来,在旁边看热闹。
见有人闹事,李图赶紧跑到了前面去,大声说道:
“你们干什么?这是训练场!你们敢闹事?”
那洪八却没有把李图看在眼里,眼睛一翻说道:
“你抖什么威风?老子三年前就在这载兴号上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来载兴号才半年,就骑到老子头上了!”
这个洪八上船早,是船上目梢中最有地位的。他平常和总铺王坚走得最近,若不是李图半道里杀出来,他就是二铺最合适的人选。如今李图得势,不但担任二铺,还要管理所有船员训练,这让他心里很不满。
见洪八带头,其他几个目梢纷纷起哄:
“你不就是上次打海贼时候勇了些吗?”
“一下子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还要管我们所有人,搞得和舶主似的!”
听到这些话,围观的船员们一个个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
见洪八怀疑自己的领导力,李图眼睛里怒气一闪,上去就抓住了洪八的衣领。
“你敢闹事?信不信我李图一拳打晕你?”
但李图整肃纪律的狠话,却被总铺王坚打断了。
把身子一横拦在李图和洪八中间,王坚冷冷说道:
“二铺李图,放下洪八!”
“你要打他,先把我这个总铺打死!”
听到王坚的话,李图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坚和洪八几个人说的话,正击打在李图的软肋。
确实,李图跑海的时日尚短。入伙载兴号,至今也不够短短的七个月。跟船上其他船员比起来,李图是个新来的。按照论资排辈的习惯,即便有勇斗海贼的资历,李图也顶多是个二铺,根本不应该统筹全局,管理所有人的训练。
李图之所以能够勇担大任管理所有人的训练,是因为他一次次在关键时刻见识过人,辅助萧显贵渡过难关。作为一个穿越者,李图用自己后世的知识为萧显贵指出了明路,这才折服了萧显贵,有了今天的地位。
但这种见识和能力,船上的目梢和其他船工并不知道。李图能否带他们走出危机,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唯一看到的,就是后来居上的李图莫名其妙平步青云,被舶主委以重任。
事到如今,洪八这些人说的,其实是所有船员心里的小心思。
李图的职位,终究是一个二铺。他没有足够的功劳或者资历,挑战总铺的职位。他要整肃纪律的举动被总铺王坚一拦,就真的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
李图挥舞在空中的拳头,顿了一顿,尴尬地不知道该收还是该放。
见李图进退不得,围观的船员们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王坚见李图气馁,冷冷说道:“这火绳枪射手专门躲在暗处操作射击,当真不是大丈夫所为,我王坚不练了。”
其他几个闹事的目梢闻言,也纷纷说道:“不练了!我们不练了!”
众目睽睽之下,王坚几人扔下火绳枪,便要离开。
但王坚刚抬腿要走,就听到一声老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慢着!”
王坚转头一看,看到叫住他的人,却是总管薛一明。
从围观的船员人群里走出来,薛一明捡起王坚的火绳枪,拍了拍上面的泥土,侃侃说道:“王总铺不练了,是不再做载兴号的总铺了么?”
第三十三章 薛一明()
除了舶主,总管就是船上最大的官员,地位高于总铺。舶主萧显贵还没有做通番生意的时候,总管薛一明就追随在萧显贵身边,资历在船上无二。说起来,船上的不少船工,都是薛一明招募来的。
见薛一明出来为李图说话,围观的船员们都是一怔,不敢再窃窃私语。便是那几个目梢,看到薛一明出面说话,也明显老实了一些,没有刚才的嚣张气氛了。
训练场上,一时间安静下来。
见总管薛一明质问自己,王坚转过身来,大声答道:“薛总管,我们不是不干,只是不练这火绳枪了。堂堂武人,要面对面靠刀剑决胜,不用这躲在暗处射击的玩意。”
薛一明眉头一皱,冷笑了一声,侃侃问道:“王坚,你一个**凡胎,不练这火绳枪,莫非还能靠武艺以一敌百,打败陈盛宁的人马么?”
听到薛一明的诘问,王坚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
薛一明却有话要说,他提着声音说道:“倘若不能打败陈盛宁,我载兴号就是人船俱没的下场。事到如今,只有装备火器这一条明路。你带头不练火绳枪,还带人闹事,是想害死舶主萧显贵,还是想害死这一船船工水手们?”
听到薛一明这句话,几个闹事的目梢都没了气焰,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薛一明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了。
虽然从未在战场上见识过火器的实际效果,但这些天的训练下来,薛一明也看出了这些火器的威力。八十步上,举枪一射,便能洞穿一寸厚的木板。若是打在人身上,想来是必死无疑。而那些炸弹,一旦点燃,两步之内铁片横飞,更不是人体所能抵挡。
惹上了陈盛宁,事到如今,只有这些火器能救下载兴号了。总管薛一明明白,如果载兴号船员解散,他追随的舶主萧显贵就要走投无路。薛一明追随了萧显贵这么多年,当然不希望看到舶主萧显贵客死在这茫茫东海上。
筹码已经全部押在李图的火器身上,谁和李图为敌,就是和萧显贵为敌,就是和薛一明为敌。
看了看那几个闹事的目梢,薛一明大声说道:“谁再说不练铁炮,谁再和二铺官李图为敌,老夫便请他离开载兴号,永远不要回来!”
薛一明看着洪八,大声问道:“你是想离开载兴号了么?”
洪八慌张答道:“不!我不想!”
洪八看了眼王坚,吞了口口水,答道:“总管教训的是,我练便是。”
灰溜溜走了回来,洪八把自己扔地上的火绳枪捡了起来。
薛一明又看了看其他几个闹事的目梢。在薛一明的压力下,那几个目梢也赶紧退了回来,把自己的火绳枪捡了起来。
薛一明德高望重,此时又正义凛然为全船人考虑,这几个目梢哪里还敢闹事?
薛一明最后看着王坚,淡然问道:“王总铺,你练不练?”
王坚看着一脸坚决的薛一明,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李图,半天没有说话。
好久,王坚才吸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他没有回答薛一明的问话,只是从薛一明手上拿回了自己的火绳枪,走回到了训练的人群中。
薛一明见状,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大声说道:“好了,都练了,训练继续!现在轮到洪八射击!”
转眼间,闹事的人便被薛一明镇压,事情已经解决。围观的船员们听到这话,便散开了。众人重新排成了几个队列,轮流射击打靶。
见薛一明为自己摆平了王坚,李图心生感激,走上去拱手说道:“多谢薛总管为在下出头。”
薛一明看了看李图,冷笑一声,淡然答道:“老夫不是为二铺出头,老夫是为载兴号出头。”
拍了拍李图的肩膀,薛一明说道:“舶主和老夫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你的火器上了。二铺你可要加把劲,保证我们一船人旗开得胜,性命保全啊!”
李图感觉到肩膀上的压力又沉了一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他只朝薛一明拱了一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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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清明节前后,东北风最盛,是通番船挂帆返航的时候。到了二月初,李图感觉到北风已经越来越稳定,离返航的日子,也只有一个月了。
这一天,萧显贵带上李图,去拜访同在和坊津的另一个通番海商。那海商叫杨得功,也是漳州人,和萧显贵是旧相识。萧显贵已经提前打听到了地方,两人在和津坊的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找到了杨得功的屋子。
那是一间比较大的茅草屋顶的木屋,显然是从当地的平民手上买下来的,看上去有些土气,实在配不上海商的大买卖。和萨摩藩借给李图等人的宽敞武家屋敷比起来了,这平民屋子就更显得寒酸了。
看起来,这杨得功是个节约的人。
屋子门口站着一个放哨的水手。萧显贵报上名帖,那水手进去了一会,就走出来带萧显贵和李图进屋了。
正屋里排着几座明式桌椅。那杨得功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身魁梧的个子,头上盘着头发,身穿一套日式羽织,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一见到萧显贵,他就大声说道:“两年未见,子安别来无恙!”
萧显贵字子安,杨得功以表字称呼萧显贵,是表示尊重。
萧显贵抱拳答道:“上次见到杨兄,还是在平户。一转眼,便是两年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分宾主坐下,杨得功让手下上了茶水。
坐了下来,杨得功说道:“听说萨摩藩藩主岛津忠恒看重子安贤弟,还借了武士屋邸给贤弟居住。比较起来,我这个草窝就贻笑大方了!”
萧显贵捻了捻胡子,笑着说道:“那都是我这二铺官李图的功劳。”
“哦?”
杨得功闻言,看了看坐在下首的李图,朗声问道:“小兄弟尊姓大名?”
李图抱拳答道:“在下姓李名图,木子李,图画的图。”
杨得功闻言哈哈一笑,赞道:“李小哥少年英雄,前途不可限量!”
第三十四章 杨得功()
转过身子,杨得功和萧显贵说道:“子安找我,定是有事了!”
萧显贵笑着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显贵这次,是想和杨兄商量一事。”
杨得功眼睛一眯,淡淡问道:“何事?”
萧显贵抱拳作了一揖,沉声说道:“在下想,此番我和杨兄都在鹿儿岛和津坊,又都要回漳州,路途相同,不如你我二船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听到这话,那杨得志脸上一黑,拉下了脸来。
拿手指敲了敲茶几,杨得功看了看萧显贵,高声说道:“我听说,子安贤弟在来程上遇到了陈盛宁的人。”
显然,萧显贵遇到陈盛宁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听到这话,萧显贵脸上有些尴尬。仿佛是被人揭穿了心事,萧显贵强自镇定地找话说道:“确实如此,然而我的船员团结一致,再加上我这二铺李小哥英勇,打退了陈盛宁的人马。”
萧显贵又指向了李图,将李图赞扬了一番。
杨得功却看也不看李图,只是冷笑说道:“我听说,你们还打死了陈盛宁七个人。”
见杨得功消息灵通,萧显贵心下失望,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淡淡说道:“确是这样。”
杨得功接着说道“你是怕陈盛宁守在航道上报复你,要拉我一起过鬼门关啊?”
萧显贵见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便猜到了对方的不乐意,只淡淡问道:“如何?”
杨得功笑了笑,慢慢说道:“子安贤弟,你我同乡,若是往年你邀请我一起走船,也是美事,我定会答应你。但那陈盛宁可是个好相与的?他是我漳州外海的煞星。今年你已经惹上这个煞星,还恕愚兄不趟这浑水。”
萧显贵看了看杨得功,皱了皱眉头,气忿不过地说道:“事到临头,竟是一个个都见死不救了么?”
杨得功看了看萧显贵,冷笑了一声,冲身后的侍从大叫一声:“拿船老的旗来!”
那个侍从跑进了里屋,半响,举着一面一人高的大锦旗出来。那锦旗边条上纹着波浪海龙,上方绣着一轮红日,又绣着这红日的道道光芒,煞是好看。锦旗正中,红底白字,大大地写着一个“李”字。
杨得功把锦旗放在手上,摩梭了一阵,要递给萧显贵观看。
“你看我三千两买的锦旗!”
原来这杨得功,已经买了李旦的旗帜。萧显贵不接那旗,只是捻着胡子不说话。
杨得功大概是知道萧显贵买旗被拒绝的事情,笑着说道:“这东海洋面上以李旦力量最大。他手下几十条大船出没海面,外面还有门徒十几人,人多势众。前些年,李旦的人倒还宁静,没有在海上生出是非。但这几年,他的几个门徒是凶悍得很,横行一方啊。尤其是陈盛宁,在漳州航道上见人就抢。”
顿了顿,杨得功说道:“然而这陈盛宁是李旦的门徒之一,你若是与我一般,早早买了李旦的锦旗,又如何会有今天的事情?”
萧显贵斜眼看着那面锦旗,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这东海洋面上,虽然以李旦势力最大,但是也不是就被李家垄断了。各种势力互相角逐,前些年李旦的人也不太生事。萧显贵也没有料到自己就一定会被李旦的人马盯上。萧显贵为人小心,各处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却是百密一疏,没有买李旦的旗帜。
如今已经和陈盛宁为敌,再去买旗,李旦也不卖了。
心里烦躁,萧显贵沉默了半晌,一甩袖子站了起来,便是要走了。这一场,便算是谈崩了。那杨得功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便准备目送萧显贵离开。
这时候,坐在下首的李图站了起来,冲杨得功拱手说道:“这次不合船也罢。等杨公回了漳州,六月再来日本时候,和我等合船一起行驶如何?”
突然听到李图说话,杨得功打量了李图一番,又看了看要离开的萧显贵。
听到李图说话,萧显贵也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等杨得功的答复。
杨得功看着萧显贵,朗声说道:“倘若这一路上你们能打败陈盛宁,在漳州还能见得到你们,我便和你们合船一处,一起开到日本来!”
李图拱手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杨得功饶有趣味地看着李图,答道:“自然!”
但他转口又嘲笑说道:“只是,你们能在陈盛宁手下逃脱,活过来的可能性,实在是不高啊!”
“实在是不高啊!”
重复着最后一句嘲笑,那杨得功仰起脑袋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嘲讽意味。
萧显贵听到这句嘲笑,不再停留,迈开脚步往门外走去。李图朝杨得功一拱手,也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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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三年二月,船员们完成了训练,载兴号也收到了委托萨摩藩采购的货物。
日本物产贫瘠,但是贵金属矿富饶,尤其是银矿和铜矿,遍布全国。萧显贵何其精明?他知道那日本铜矿中有没有提炼出来的银子,便买了五万斤日本生铜,准备运到漳州去提炼。除此之外,萧显贵还买些日本倭刀,干鲍鱼,鱼翅之类的日本货物,装满了一船。
二月底,东北风已经十分稳定,载兴号装满日本的货物,起帆驶回漳州。用了九天,载兴号到达琉球补给。稍事整顿,继续往西南开去,经过马己山,古米山,赤坎屿、黄麻屿、到钓鱼屿,又经过彭嘉山,鸡笼屿,用十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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